她微地一震,眸子定了定,发现凤锦离她好近,不过半臂之距。“你……”
“想什么呢?瞧你都快把瓜藤扯断。”他红痕上还有红痕,体肤散出高热,原注视着她的双眼在她眸线迎过来时,略狼狈地挪开。“这条藤悬着好几条丝瓜,还没成熟,若掐掉,啥都没了。”
上官净恍然大晤,赶紧松开瓜藤。
她方才陷进思绪里,边想边拨扯藤叶,险些毁掉他辛勤耕耘的心血。
“抱歉……”唔……他还握住她的手。该抽回吗?
凤锦摇摇头。“该道歉的是我。昨儿个那些事,让你困扰了。”
换她摇头,暗暗吞咽着。“……所以我是让燕影震晕过去,然后才被你送回房里,是吗?”可如果抽手,不让他握,他会不会又暗自神伤?
“嗯。”男人低应,近距离下,他觑到她颈侧一处没掩上的瘀痕,凤目诡烁了烁。
上官净不疑有他地点点头。“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燕影武功奇高啊,我只记得有股劲冲爆而出,之后便不省人事了。改天有机会,必得跟他好好请教。”唉,算了,还是由着他握吧。他……他会不会……其实也爱与人亲近?如这样手握住手,暖暖体热在掌心里流动,有人陪着,有同伴,有……有活着的感觉……
活着……
她如遭雷殛,神魂陡震。
瞬间,有什么东西撞进胸房。
那些东西曾一度流失。心于是空空的,没有任何想法,只懂得顺从师尊留下的指示,躲躲藏藏一路往南;但此时此刻,半亩方田一寸开,有什么回流人心了。活着……她的心是她的,会为谁心疼,心,还活着……
蓦然间,她五指一收,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她望着那张不好看的脸,却觉无比可爱,因为他在害羞,目光腼腼觍觍,深一层的红泽这出脸肤,从垂发中半露出来的耳朵红到几要滴血,鼻翼正微微歙张。
怎么办?她原想过若要在这片南蛮土地上待下,不管是要继续深进,探寻“刁氏一族”的下落,抑或守株待兔,静观其变,她都该自个儿寻个地方落脚,不方便一直这么叨扰他。
但,她开不了口了,尤其见识到他的怪疾,见到村民们是如何惧怕他……他甚至连双亲都躲。昨日他性子一起,还粗声粗气地赶她走,发病时,更是一整个自暴自弃、孤僻阴郁……她若说走,即便解释再多,他怕也听不进去。
所以……就继续赖在竹坞不走了吗?
她悄悄叹息,心里已有答案。不要他误解她,不希望他难过,不愿意见他自伤自苦。飘零到此蒙他照顾,同是伤心人,或者也能相互安慰,圆一个缘。
心一宽,活水注进,她嘴角扬起翘弧模糊而柔软。
双颊依旧发烫,她笑,见他也笑,五官浸润在单纯愉悦里。
对她突然用力反握他的手,他眉峰动也没动一下,好似他们这样再寻常不过。
唉,怎会这样?她有点想挠头。
“我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凤锦忽而道。
“什么事?”她五指略放松,立即感到一股力,他把她抓得更牢。
“我那个每月发作一次的邪病,是有法子治的。”
她立即瞪大眼。“怎么治?用什么药治?很难治吗?还是药方不易凑齐?为什么你拖到现在还不治?”
她急急丢出的一长串问话,让他凤瞳忍笑地湛了湛,稳声道:“不难治,也不需要凑什么药单子,只是我不愿意。”
上官净眼角一抽,圆眸陡地细眯,随即又瞠圆。“你、你不愿意?”有什么好不愿意?!有病能治不治,她都想掐他了!“你在不愿意什么……”
然后,他再度脸红给她看,既别扭又腼觍。
他原是看着她,却调开目线,最后又磨磨蹭蹭移回来,害她一颗心没来由咚咚咚地重跳。
“说啊你!”
他抿抿唇,慢吞吞道:“我得找个姑娘成亲。两人……两人好在一起了,咒一解,邪病便会慢慢除去。”
上官净一开始没弄明白“好在一起”之意,怔了会儿,懂了,全身直发热气,血往脑门直冲,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的声浪穿透她嗡嗡作响的耳——
“我也想治好这病,但哪家姑娘肯嫁我为妻?即便有,可我对人家没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我也……我也不愿委屈自个儿,若无情意,在一块过一辈子,死死绑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一笑,惨惨的,却极为温柔。
明明是大白天,他瞳底竟有月光。
“所以啊,宁愿这么病着。遇不到心里那个人,一辈子邪病缠身,那也无悔。”
第5章(1)
美之物人人爱,这道理天经地义,只是每次她痴了般望着师哥那张俊庞,看得忘记眨眼,等回过神来,很难不脸红,又觉自个儿实在肤浅,但……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啊,既英俊又温柔……
“等游历回来,你有什么打算?”男人拉着她的手,似乎知道她方才又瞧他瞧得失神了,此时嘴角戏谑地翘着。
她垂下热热脸蛋,重新抓好肩上的包袱,轻声道:“我没想那么多。”咬咬唇,抬起头,颊畔晕暖似乎更浓。“可能……就是老样子。等结束游历回来,继续待在玉灵峰上服侍师尊,和师尊、师姊、师妹……还有你,在一起。”她可以一直待着不走,但师尊说,她年已双十,趁年轻该下山走走,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她想出去看看,出西海玉灵峰,看些不一样的人事物,但最后的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他沉默了会儿,放开她的手。“你心里只有师尊是吗?”
她一愣。“我……我心里也有你……你知道的。”
他神情有些古怪,目光专注。“那么,如果我说,我想过点不一样的日子,要轰轰烈烈、热闹滚滚的日子,你会跟我去吗?”
她怔得更严重,许久、许久,终才挤出一句话——
“可是……简简单单的,不好吗?平静无争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他掩下长睫,掩下似有若无的失望,下山的那一日,她没看出来。
昨晚又作梦。梦着以前的事。
游历江湖两年,她更明白了,她这性情,还是与世无争的小日子最适合她。
但,想要平静无波却不容易啊……
直到穿过森森莽林,踏进南蛮之境,这儿有山有水、有竹有林,梯田占满所有小山头,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似乎寻回一些往昔自以为理所当然的宁静,然后……却又被人猛地轰来一记,搅得头晕目眩。
所以啊,宁愿这么病着。遇不到心里那个人,一辈子邪病缠身,那也无悔……
他说这话时,语气如此认命,眼神万般温煦,汪亮到她几难直视。
她不笨的,凤锦根本话中有话,目光藏情,虽没坦率表示,那意思也颇为明显,好似告诉她,他遇到心里那个人了,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总之,她好像被示爱,又好像没有。
这种感觉很糟糕,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头疼的是,也不知该回应什么。
害她这四、五天有意无意避着他,总一大清早就出门,往更远些的村落打探“刁氏一族”的下落,回到竹坞时,天色都暗下。
此时分,夕阳只剩一点点颜色。
沿着箭泾旁的土道往坡顶而行,竹坞已在眼前,她看到静伫在不远处的薄纸般身影,瘦瘦长长,黑发微扬,淡淡一抹轮廓。
她心脏怦然一跳,瞬间感受血在胸中滚动的那股热,又是那种活着的滋味。
他、他该不会专程等在那儿逮人吧?
待再走近几步,立即察觉异处──凤锦站在竹篱门外,面前跪着一名老汉,一辆简陋推车就搁在一旁,推车上躺着一名大姑娘。
老汉跪伏身子,不住磕头,也不知求了多久,嗓子如粗砾磨过一般,犹自哭求道:“咱、咱就这一个闺女儿,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真没法子了,呜呜……真没法子了,她、她这伤,伤得都快魂飞魄散,没法子了呀……”
上官净两个俐落跃身,蓦地窜到推车旁。
凤锦在看她,她感受得到那两道灼灼目光,头一抬,亦直直扫了他一眼。
他像是面无表情,让人读不太出心绪起伏,但眼神锐利,很有穿透力。
呼吸一紧,她连忙凝神,低头审视推车上女子的状况。
探鼻息、肤温、颈脉。除气息较弱外,大致无碍,然颈项上有一环青紫,等她再探向女子手脉时,更为吃惊,那细腕上有一道道的伤,双腕皆有,似自残不成所留下的刀伤。
她微瞠眸,再次抬头望向凤锦。
面对她的疑惑,凤锦像似视若无睹,却出声了,问那老汉。
“倘若救了,往后你如何打算?”
“咱……咱决定了,带着闺女儿离开南蛮,搬哪儿都成,越远越好。求求您、求求您大发慈悲,您大人有大量,只有您办得到,凤──”
“把她抱进去。”凤锦声略扬,适时截断老汉的哭嚎。
一得到指示,站在主子身后的牛大即走向推车,朝微愣的上官净点点头,单用一臂就把昏迷的大姑娘轻松挟抱,带进竹坞。
老汉大喜,又是拼命磕头,连连称谢,老脸上涕泪纵横。
“明早再来接她。走吧。”凤锦沉静道。
“谢谢、谢谢……呜呜啊啊——”好不容易求成了,老汉匆地伏地大哭。
上官净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完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按她脾性,自是想向老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凤锦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两眼直盯着她,一瞬也不瞬,她陡地醒悟过来,他是在等她进去。
也好,该去看看那姑娘,说不定还有其他伤!
“老爹保重。”她对着仍兀自痛哭的老汉拱拱手,快步走进竹篱门内。
“凤锦,那姑娘——咦?”才欲询问,男人竟旋身就走,把她干晾着。
“凤锦?”不理她?“凤锦?”依旧不理人。
“凤锦!”她迅捷跃到他面前,眸底有点窜火。
“你不是在躲我吗?”他停下,宽袖负于身后。
那问话来得如此突兀,语气如此自然,像聊着今儿个天气、话家常一般。上官净却不自在地抖了两下,向来坦坦然的心一下子虚了。
“我……那个……是我不对。”低头。
……竟乖乖认错?凤锦一愣,盯着她的头顶心,险些笑出。
“我没说你不对。”他又在使小性子,但……能有个人任他使性子,这滋味实在该死的好啊!
他僵着声道:“我那日……说了些事,你听了不舒服,你躲我那也应当。”
“我没有不舒服!”她急急辩道。
她只是脸红心热,一直揣测他当时的语气和眼神,弄得自个儿发昏……好吧。是有一点点不舒服,但是……但那是因为……唉。
“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没有不舒服。”再辩。
闻言,他微微一笑,有些忧伤落寞,点点头道:“那就好。”
一点儿也不好!
他、他这是明摆着不信嘛!
上官净越急,话越说不出来,只能郁闷地看他重新拾步,从她身边走开。
郁闷已持续许久,她在竹坞东翼的客室前等过大半时辰了。
送那名大姑娘进客室后,牛大就守在房门口,问他话,也不吭声,只懂得点头、摇头,倒是这几日莫名其妙成了她专属小婢的朱玉,因凤锦的吩咐,已往里边送进两盆子温水,此时亦跟着主人家待在客室里照顾那名姑娘,尚未出来。
要闯进一观究竟,对她画言易如反掌,但于情于理,她没资格擅闯。
被挡在外面实在不好受,她大可回自个儿房中休息,但……如何走得开?
思绪喷涌,胡思乱想,再加上方才凤锦那一脸忧伤,害她胸中沉甸甸,仿佛怎么都纳不进足够的气,很闷。
咿呀——
门从里边推开了!
她蓦地扬睫,见朱玉捧着水盆跨出。
“那姑娘怎么样了?伤得重吗?她醒了吗?我……我能进去瞧瞧吗?”
“小姐,那个……唉……这个……主子他……”话很多的小丫鬟竟吞吞吐吐。
“让她进来。”里边传来主人家淡淡的应允。
小丫鬟随即冲她咧嘴一笑,还松口气般俏皮地吐吐小舌,捧着盆子,竟用手肘“攻击”牛大,边嚷:“走啊!主子发话,要小姐进去,你还杵这儿干什么?想继续偷懒啊?还不跟我走!”
上官净没留意牛大有无随朱玉离去,她入内,撩开带草香的细竹帘。
房中飘浮某种气味,略辛辣,不难闻,该是调和许多香药所制成的宁神药香。
凤锦就坐在杨边。
那姑娘静卧,仍合睫睡着,割在双腕的新伤与旧伤皆一并处理过,裹了药,连颈上明显的青瘀也抹过药,带着薄荷气味。
凤锦极轻柔地移动姑娘一手,将之放进薄被里,再为她调好枕头高度,那一幕落进上官净眼里,竟胸闷又气郁,古怪至极。
“她这身伤,是自己弄出来的,是吗?”上官净想过又想,稳住嗓音问,手暗暗握紧。
凤锦颔首,似不知她内心起伏,仅徐声道:“跳河、割腕、上吊,寻死多次未成,全赖老父守得严实,但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能让她如愿。”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她表情凝重。“谁欺负了她吗?”
他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
“记得那群恶徒吗?你第一次踏进南蛮野林,在林中救了我。”
上官净点点头,脑中一闪,脸色渐渐苍白,似恍然大晤。
凤锦又道:“这姑娘在我之前曾被那些人逮住过……她没我幸运,在那群人底下吃了很大苦头。”正因那些不长眼的混蛋闹得这一带乌烟瘴气,他才出手,前后已治了几批,直到那一次在莽林中设的结界被她闯进。
“那、那……她……她的伤……”
“真正的伤不在肉体,身上的伤即便好了,心上的伤却很难痊愈。”
心上的伤……上官净浑身一凛,怔怔然,许久才能吁出口气。“那位老爹说,只有你能帮她……那些看不见的伤,你真能治?又该怎么治?”
他眼神微异,笑笑道:“如果我说我有封住她记隐的能耐,你信吗?忘掉一切,重新来过,所有悲欢苦喜全化作白纸,只往前走,不回头……你信吗?”
上官净瞪他,一直瞪着,忘记眨眸。
他蓦地笑出声,略带嘲弄的笑音在室中轻回。
“看来我唬人的功夫还不错,真把你唬愣了。”他神情一整,伸袖来回抚平薄被一角,边徐声又道:“老爹实在走投无路,才把自家闺女送我这儿,她心结难解,血瘀滞于胸中,阻抑心气,必须以‘龙血竭’为主药。”
“‘龙血竭’……竹坞药圃旁那棵怪树?”那棵树同她差不多高,像把大伞,树干特别粗圆,会渗出血红色汁液,她从未见过,曾好奇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