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仍挣扎着要起来,霍安准冷不防地一吼,不但吓着了正端着汤药进来的福安,也吓着了她。
「我这哪是添乱,我既是奴,又怎能安安稳稳地躺在这儿?这不合规矩。」既然他口口声声规矩,金穆儿便以此回敬。
她以为他会被说服,谁知他竟微挑着眉,语气有些傲然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闻言,她愕然地望着他。从来没想过有人竟能把这般歪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福安也是一阵发傻,连霍安准怒气冲冲的离去时,都还回不了神,只觉耳边阵阵回荡着主子的交代--
「给我好好盯着她服药,要是她的脚落了地,你就有多远滚多远去。」
走了个瘟神,来了个门神。
金穆儿屈膝坐在榻上,下颔抵着膝头,一径发着愣。
「我的好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行不!」
面对不动如山的金穆儿,福安可是骂也骂了、求也求了,偏偏她就是怎么也不肯进药,更不肯躺下来休息。
他也很想转身就走,可一想到方才主子那森冷的眼神,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待着。
「我说你别总是不吭声啊!」
原本灿亮的水眸染着几许迷茫,她望着说得口干舌燥的福安,半晌之后终于开了金口,「你很吵!」
福安瞪大了眼,恨不得掐死她,可又没那个胆,只好按捺下怒气,好声好气地问道:「姑奶奶,要不然你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肯喝药,行吗?」
「也成,不如你同我说说你家主子吧!」
金穆儿想清楚了,示弱只是一时的。如果霍安准以为她是真的心悦诚服,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那不过是缓兵之计!
瞧他那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他既说了要留下她,想来她也跑不掉,但她也不打算真当个好奴隶,报不了仇有啥关系,大不了想办法气死他,就算真气不死,添添他的堵也好,免得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哼!
既然有这样的打算,她自然得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行,那你想知道什么?」一听她终于肯说话了,福安连忙应允道。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不是我在说,我家爷可是霍氏皇朝的八皇子,旗下统领的是几十万的精兵,若不是皇上太早立了太子,未来的皇上肯定是我家爷。」
瞧他说得眉飞色舞,金穆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又再问道:「还有呢?」
「我家主子爷啊,虽然看起来很严肃,但其实是顶好的一个人。」
「是吗?我看他就是个混蛋。」她不以为然地咕哝了声。
说得正尽兴的福安没有听清楚,兀自续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进王府的吗?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我们全家逃了出来,可是半路我娘和我妹妹都生了病,眼看就要病死了,那时才十几岁的爷刚好坐着轿子经过,本来那种贵人怎肯理会我们这样的流民,但爷却停下了轿子,让人带着咱们一家都进了王府,不但请了大夫替我娘和妹妹看病,还让我爹卖身进了王府,落了个安定的生活……」
很难将福安口中那个天下第一大善人的模样和她认识的霍安准给迭合在一起,但她还是静静的听着。
「你们这回为何要来边疆?」
「还不是太子使了诡计,让爷请命来了这儿,本来不过想说只消收服了赤耶国便可以回去了,谁知你们两国竟然联姻坏了爷的计划,所以爷只好提前奇袭了赤耶国。」福安见金穆儿听得入迷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没想那么多,便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倒腾了出来。
「金昌国又没惹你们霍氏皇朝,他又为何非要攻打不可?」她见他说得兴起,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出其不意的问道。
「咦……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一碗药也想换那么多消息,说得我的嘴巴都干了。」福安也不知为何突然警醒了过来,连忙斥道,还板起了脸孔,将药端到了她面前,说:「快喝了吧,要不然我管爷有什么交代,先整治了你再说。」
金穆儿瞪着那碗乌漆抹黑的药,孩子心性地皱了皱眉头,可为了不惹怒福安,只好捏着鼻子灌下。
看起来这个福安倒是个好拐骗的,先拉拢好关系,她相信自己以后的行事会方便点。
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将今天所受的屈辱给讨回来的。
第4章(1)
病来如山倒,病去犹抽丝。
吃吃睡睡了好几天,身子骨总是软绵绵的金穆儿,终于觉得精神好些了。
她瞧着自己有了些力气,也不想镇日躺在床上,便坐了起来,双脚才落了地,便见门口窜进来一道小小的身影,而且速度极快地朝她靠近。
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愣,金穆儿傻了会,直到那个小丫头恭恭敬敬地准备伺候她穿鞋,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这地凉,你的病才刚好,可得仔细着些。」小丫头动作利落,嘴里不忘关心提醒。
「你是谁?」
「我是杏花儿。」
金穆儿以为这丫头应该会主动介绍一下自己的身分,等了一会儿却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只好又问道:「你怎么会来?」
「因为爷要小的来伺候公主啊!」漾着甜美的笑容,杏花儿有问必答。
一听这答案,金穆儿脸上那两道不画而翠的眉头便蹙了起来。「我说杏花儿,你确定你没弄错吗?」
或许霍安准要她去伺候的是别的姑娘,这个看起来天真的丫头只是走错屋子。
「当然没错啊!这整座宅子,年轻的姑娘也只有小姐一位,爷说的人一定就是你啊!」
她说得理所当然,金穆儿心中却隐隐窜起一抹奇怪的感觉。
心想这霍安准也真是个怪人,口口声声说她是奴隶,这几天却硬压着她在床上躺着,就算她要起来干活,他也黑着一张脸不让,不但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现在还夸张地找了个小丫头伺候她,这有半点身为俘虏的样子吗?
「杏花儿,我不用人伺候,我想应该是弄错了,你还是去找旁人问清楚吧!」
「没错的,这事可是居总管亲自交代的,他还说只要公主不离开这座宅子,想去哪儿都行,只是要我紧紧跟着。」
金穆儿听完,眼珠儿一瞟,心里便起了个念头,「那我要把琴!」见杏花儿听了并未面露难色,于是心一横又再道:「还有,我肚子饿了,想要吃些好的,无论是山鲜、河鲜都行。」
「好!公主你先在这儿歇歇,杏花儿这就去找居总管。」说完,她福了福身,便快步离去。
「杏花儿……」
没想到天真的杏花儿竟真的跑去要琴,望着那快速消失的身影,金穆儿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心中不由得有些忧虑,生怕等会儿杏花儿要是因为自己无理的要求受了牵累怎么办。
她本来只是想刁难一下,没想到却害自己莫名担起心来,坐立难安的在屋子里头踱来踱去。
几次想要出门去寻杏花儿,偏偏又不敢胡乱闯,正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时,便见一名丫鬟捧着琴、另外两名丫鬟则抬着一张短几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笑得一脸欢快的杏花儿。
「公主,我替你把琴给找来了,瞧瞧,喜欢不?」
金穆儿明亮的双眸上下打量着杏花儿,直到确定她真的毫发无伤之后,原本高悬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找了什么琴?」
以往她要是心情不好,总会焚些檀香,再抚抚琴,这样烦乱的心便会平静些,所以她对琴自是有些研究,也很喜爱。
「公主自个儿瞧瞧去,这琴的来头居总管说了一大串,可我背不起来。」
金穆儿心想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好琴,于是又想起自个儿方才的要求,便又板着脸说道:「那我方才要的吃食呢?」
「居总管说了,会立马使人去张罗,刚好府里刚进了一批河鲜,准能满足公主的要求。」
一听,她吃惊得瞪圆了双眼。
还当真有琴又有吃的?
这霍氏皇朝的俘虏还真好过日子……金穆儿有些傻眼,但她可也不是那么好收买,存着挑副的心思,一等那些大丫鬟布置好,便连忙走上前。
「啊……」这一瞧,她顿时惊呼出声。
若是她没眼花,这琴怕是早已失传的天萤,她爱怜地轻抚琴身,一时意动,完全忘了故意找碴的心思,一屁股在琴前坐了下来。
水眸绽出灿亮光芒,双手轻轻挑着琴弦,当那清淙的琴音传来,金穆儿只觉一扫这几日被拘在榻上的闷气,接着一首慷慨激昂的〈雉朝飞〉就这么回荡在室内,连原本准备要退去的送琴丫鬟也忍不住驻足听了起来。
一曲既罢,她只觉畅快,也露出了睽违已久的笑意。
「公主,这曲子真好听,不如公主你再弹一曲吧!」
作为一个丫鬟,这杏花儿明显不合格,毕竟有哪个丫鬟敢对自家主子这般指使的。
不过金穆儿的性子本就不拘束,碰上了天真烂漫的杏花儿只觉得可爱,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头,说:「看在你为我找了把好琴的分上,就再饱饱你的耳福吧!」
说着,她那葱白儿似的纤指又搭上了琴弦,一首〈流水〉又轻快地窜入了众人耳里。
杏花儿听得都痴了,压根忘了该去取来餐食。
随着金穆儿纤指的飞舞,杏花儿闭上了眼,便见那潺溪、大河,或是大海一般的美景,使人迷醉。
看着杏花儿傻愣愣的模样,金穆儿忍不住勾唇而笑。她倒是真心喜欢这丫头,若杏花儿不是霍安准的人,她搞不好还会动念将她买下来当伴儿。
才刚闪过这样的念头,突然间一阵击掌声扰了清静,她望向声音来源,来人竟是消失了两天的霍安准。
「倒还是个琴艺好的。」
这样的技巧就连霍氏皇朝内都难找出几个,他从没想过像她这样看似有些粗鲁的女人,也能弹出这般细腻的曲调。
一见霍安准,金穆儿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冷着一张脸,起身学着丫鬟们福身行礼。「主子!」
她灿亮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这两天她早就盘算好了,自个儿得想办法待在他的身边,这样才能寻得机会给他找些麻烦。
反正,瞧他这几天让府里的人待她的态度,当真教人摸不着头绪,跟在他身边也好探探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说不准,还能为父兄探点有用的消息,又或者替金昌国美言几句,反正就是一举好几得的事。
听到这样的称呼,霍安准的两道剑眉不由得一皱,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扫了冷着脸的金穆儿一眼,这才问道:「身子骨好些了吗?」
「奴婢已经好多了。」
堂堂一国公主竟将丫鬟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让他的气不打一处来。
当日会说她是奴,不过是随口戏言,他便是再狂肆,也不可能真把一国的公主给当成一般的俘虏对待。
可此时的她敛眉肃目,哪里还有以前那种出跳飞扬,若不是他曾与她在大街上对骂,他简直不敢相信是同一人。
可恶!
「既然已经好了,那明儿个开始,就贴身伺候我吧!」
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她就会像炸了毛的猫儿跳起来,怎知她竟干脆利落地回应道:「是!」
霍安准诧异的挑了挑眉,又故意道:「说说你会做些什么吧。」
「只要是主子要奴婢做的,奴婢都会,就算不会也可以学。」
她这般谦良恭顺,倒教霍安准不太习惯,不过当他利眼一扫,发现她态度虽然恭敬,可是眼底的灿光倒没有消失,不禁莞尔一笑。看来这丫头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果然是个伶俐又不让人省心的丫头,但他也想要瞧瞧她究竟想做什么,更想瞧瞧她能伪装到什么样的程度,于是他故意握住她软绵绵的小手。
当他那热呼呼的温度窜入她微凉的手心,金穆儿蓦地一愣。
霍氏皇朝的人不是最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吗?怎么这男人却……
她还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害羞,就已经被扯着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很大,她还得小跑步才能跟上,好几次险些就要跌跤,就在她咬牙又想要在心里暗咒之时,他突然缓了下来,让她也能轻松跟上。
金穆儿没有多想他怎么突然慢下脚步,只暗暗吁了口气。算他还有点良心!
第4章(2)
金穆儿被拖着走过了廊道、园林,最后来到一间独立的屋子,大门口高高悬挂着一块写着「风云堂」的牌子。
她初时还搞不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只见原先站在廊柱下聊天的众人一见霍安准,便匆匆进了屋子,随即她被扯近,透过大开的门扉,就见里头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旁边整整齐齐地围着一圈椅子已经坐满了人。
金穆儿稍稍一想,便知道这儿应该就是他的议事厅了。
忍不住抬头扫了他一眼,她的心中在转瞬间塞满了疑惑,脚步自然也慢下来。
照理说,他们现在是敌人吧,她现在或许被困在这儿,但不可能被囚一辈子,他这么不忌讳的把她带来议事厅,也许是想要她伺候他,可难道他就不怕她听去了重要的机密吗?
「你既然是我的随侍丫头,那就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彷佛看清了她心中的疑虑,霍安准解释完,又迈开大步走了进去,但握着她的手仍是没松。
他们一进门,众人染着好奇的眼神便齐刷刷地扫了过来,瞧得金穆儿尴尬地缩了缩身子,甚至有种想要脚底抹油溜走的想法,但随即转念一想,这可是刺探机密的大好机会,便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过来坐在这儿。」霍安准指着主位斜后方的一张椅子命令道。
「是。」她乖乖依言入座。
见她真的这般安分,他满意地略微点头,却又有些不解的扫了她一眼,这才往主位走去,才刚坐定,眼角余光便见金穆儿的身子挪啊挪的,不知道又想做什么。
「你要去哪?」他不禁有些不满的低吼道。
「既然是伺候你的,难不成不用替你添茶倒水吗?」金穆儿也忍不住微微地扬高音调吼了回去。
其实她是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才想找些事情做做,他做啥又生气?
在场众将领一听,都忍不住为她捏了把冷汗。
对于这个看似丫鬟‘实则不是丫鬟的女人的身分,他们都有些了解,所以当霍安准把她带来时,他们才会惊诧,可那样的惊诧还不如现在。
在这里,霍安准的命令几乎等同于圣旨,从来就不会有人敢这样违抗他,或者与他顶嘴,更不用说与他对吼。
就在众人以为霍安准会大动肝火、教训金穆儿一顿时,他却只是淡淡的说道:「不必,你只要乖乖的坐在那儿便行,那种琐事自然有人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