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方过,园子里仍覆着雪,有种万籁俱寂的萧索,却又隐带蓄势待发的无限生机。
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划破了这片宁静。一名清俊秀的少年快步走来,薄唇抿得死紧,深邃黑瞳中满是耀然怒火。
“殿下、殿下……”蓄着白髯的老者气喘吁吁地追随而至。
南宫旭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来人,浓眉未曾拧起,然而全身所散发的王者气势却让老者不由自主地顿了脚步,不敢再接近。
“殿下,”老者鼓足勇气开口。“您方才在议事堂的表现太过僭越,也难怪王会生气将您逐离……”
“他的所作所为,你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南宫旭俊眸眯起,严峻的目光让老者噤若寒蝉。“难怪父王会愈渐荒淫无道,全拜你们这些朝臣纵容所赐!”
“这……”对方虽只有十四岁,自信傲然的气焰却将他完全压制。老者嗫嚅,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百姓的民不聊生他有放在眼里吗?”忆起日前微服出游所见的景象,南宫旭握紧拳头。“四方界王连袂上谏,他竟还有脸反将他们训斥一番,甚至威胁要废掉他们的法力,你居然说我出言制止的举动是僭越?”
“王只是因丧妻之痛一时荒废了国事……”
“我不许任何人把过错归到我母后身上!”俊容迅速沉下,霎时间,园中原本只略带寒意的气温变得冷峭,几将人冻结。“在他沉溺酒池肉林的淫乱嘴脸上,我可看不到任何一丝哀痛的存在!”
老者神色尴尬,头越垂越低,找不出话辩驳。
“你们要纵容他无所谓,别妄想连我也一起欺瞒。”丢下老者,南宫旭拂袖离开。
冷冽的气息窜入胸臆,却完全无法平息他的怒火。南宫旭疾速迈步,等他察觉,熟悉的湖塘景色已映入眼里。
这里是宫中偏远的角落,春天时百花齐放,是举办乐宴的最佳场所,如今仍被冰霜封闭,在这时候,鲜少有人涉足。
原本冷凛的脸部线条放软,他徐步接近,看着湖面的薄冰随着流水漂动,浮现脑海的,是母后曾经带着他到此赏花的幸福情景。
但,曾几何时,一切都变了。
一股热潮涌上眼眶,他忍住,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湖面,薄冰被石子击碎,发出轻脆的声响。
突然,旁边飞出颗小石子也掷向湖面,软绵的力道却让石子及早坠落湖水,扑通一声,什么也没击到。
他竟没察觉有人!南宫旭一凛,不动声色,迅速将所有的力量全数蕴积于右掌之中。
然后,又一颗石子飞出……再一颗……全都丢不中薄冰,最后一颗丢得近了,甚至滚到他的脚旁。
“为什么我都丢不到?”略带懊恼的软嫩嗓音自后响起,一股微小力量扯着他的袖子。“大哥哥你好厉害,教我好不好?”
南宫旭往旁看去,看到一张天真无邪的笑靥,水灵大眼清澈莹润,见他看她,可爱的容颜随即笑得更是灿烂。
“教我嘛!”曲拂柳摊开小手,白嫩的掌心里躺着颗石子。
哪里来的孩子?南宫旭拧眉,甩开她的手。
“你怎么进来的?”宫中门禁森严,岂是一般人可说进就进?
“你好凶哦~~”曲拂柳娇俏地扮了个鬼脸。“笑一下嘛!”
南宫旭神色愈加沈冷。平常只要他稍微凛着脸,就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朝臣们全都不敢造次,而她,竟敢当面说他凶?
不想跟她废话,他转身打算唤来侍卫直接把她抓起。擅闯宫闱禁地,管她什么身分,都足以让她付出极大的代价!
结果,她又拉住他的衣袖。
她想怎样“放手。”他转头瞪她沉声道,不想和她拉拉扯扯。
“你为什么不开心?”没被他的口气吓着,曲拂柳笑容敛了些,眨着大眼,凝视着他。“你爹骂你吗?”
有种被人勘破心思的狼狈,南宫旭俊脸微窘,音量不由得扬高。“谁跟你说我不开心?我是见你乱闯生气!”
“哪有,你还没看到我时,就已经不开心了。”曲拂柳格格笑,马上戳破他的谎言。“别这样嘛,我娘说,只要笑一笑,就会变得开心了。”
南宫旭更加恼火。她有娘,他却没有!“我不开心关你什么事去找你娘玩,别来烦我!”
“我娘不能跟我玩了,她在天上。”小脸一黯,随即又扬起了笑。“别不开心嘛,我送你礼物。”语毕,她闭起了眼,粉嫩的小脸满是认真专注。
她脸上一闪即逝的落寞神色让南宫旭怔住,愧疚油然而生。他竟然把怒气出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这样的他和昏虐的父王有什么两样?
忆起方才的情景,他不禁苦笑。他刚刚是怎么了?他向来是内敛沉稳的,否则父王也不会提早让他参与国事会议。而他,竟和一个小女孩赌气争执?要是被人知道,肯定比父王突然改过向善更让人不可置信。
“我要走了。”他想扯回袖子,她却紧抓着不放。“放手。”他扯动着,连带她娇小的身体也跟着左摇右晃,她仍抿唇闭眼,像在忍耐什么。
玩心一起,他高举手臂,顺带将她提起,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蹬呀蹬的,踮着脚还是踏不到地,小小的五官皱了起来,依然说什么也不肯睁眼。
那表情逗笑了他。这小女孩未免也太有趣了,不怕他也就算了,还紧缠着他不放。对她所说的礼物起了兴趣,他放下手,坐上一旁大石,等着看她弄什么玄虚。
“好了。”须臾,她睁开眼,气喘吁吁的,笑得开心不已。
微寒的气温下,她的额角竟沁上了薄汗。南宫旭挑眉,好笑地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忙了半晌,不会是在忙着幻想吧?
“礼物呢?”料定她在玩小孩把戏,南宫旭故意调侃她。
“看,”她扬手一指,小脸上满是骄傲。“很漂亮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南宫旭顿时怔住——原本光秃的桃树,竟抢先绽放了一小簇的桃花,嫣红夺目,带来了春意。
转瞬间,他已猜出她的身分。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屈指可数,难怪她能在宫中自由来去。
曲拂柳蹦蹦跳跳地来到桃树下,举高手臂,树枝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弯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一幕,印证他的猜测。
“你姓曲?”
摘着桃花的曲拂柳回头,圆圆的大眼惊讶地看着他。大哥哥怎么知道?
“你认识拂柳啊?”惊讶只一瞬,心思单纯的她也不以为意,甜甜一笑,兜着满怀的桃花瓣回到他面前。
南宫旭没有回答,只是暗自思忖。他对她说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她这号人物,刚刚才在议事堂和她的父亲打过照面,他是四方界王中被父王骂得最惨的一个,向来自制的卓尔男子几乎动了怒。
轻轻地,温软的小手摊开他的掌心,片片落英飘落在他掌上、袍上,他抬头,望进水灵的含笑眼瞳,心猛地一震,他分不清,是缤纷的红艳,抑或是她明灿的眸光让他眩目了。
“别不开心了,桃树特地为你开了花呢!”她的笑语,随着她的触碰,一起拂进他的心灵深处。
自两年前母后过世,已经没人用过这种语调跟他说话。大家都对他敬畏恭谨,却都忘了,任他再能独当一面,隐于慑人气势下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你舍得伤害桃树?”他低道,语气中有着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柔软。拥有这项能力的人,会将花草树木视若手足,她不知道他是谁,却费尽心力只想逗他开心。
“如果能让你开心,我也会很开心,桃树就不会痛了。”曲拂柳笑得真诚。
南宫旭微扬起唇角,感觉被冰冷覆盖的心,随着她的无瑕笑靥缓缓化开。看到她额上仍沁着汗,他用袖轻柔为她抹去。
“天气冷,小心着凉。”小小年纪,就玩这招,怕没把力气全然用尽?
见他笑了,曲拂柳也跟着笑弯了眉眼。刚刚她在湖边玩时,他板着脸远远走来,看起来好凶好凶。她本来大气都不敢吐,想乘机偷溜,但看到他望着池塘的眼睛,深深黑黑的,不知为何,她突然不怕他了,而且知道他心里不开心。
“如果你还想看,我也可以让杜鹃开花。”以为开花有用,她期待地看着他,竭尽所能想让他的心情更好。
她却不晓得,驱散阴霾的,是她满腔的心意,而非盛开的花朵。
南宫旭莞尔。才开一小簇桃花就累成这样,要是再让其他花开,岂不当场累垮?他闭上眼,再睁开,幽深的黑眸蕴满温柔。“回头看一下吧。”
没等他开口,曲拂柳已感觉到,她惊讶回头,看到他们周遭的树木已全然绽放,红的、白的、黄的、粉的,春天仿佛提早降临他们四周。
曲拂柳有点羞窘,暗暗吐舌,觉得自己那一点点桃花很小家子气。“你……也会啊?”
“嗯。”虽然拥有能力,他却从来没用在无谓的浪费上,是她,让他知道原来这也是种乐趣。“你还小,总有一天会比我还厉害。”
“不小,拂柳六岁了。”曲拂柳皱着鼻,伸出短短的手指反驳。
才六岁啊……他突然有个念头,想看她长大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姑娘。是温柔娴淑,还是娇俏可人?他竟对这样的未知隐隐感到期待。
曲拂柳攀上大石坐到他身旁,腾空的腿晃啊晃的,下颔微仰,看着这片美景。南宫旭和她并肩坐着,虽然没讲话,心情却很轻松,方才被父王驱离的愤怒,已完全淡去。
他轻吹口气,缓缓地,花瓣开始片片飘落,似绚丽的雪。
“好漂亮……”她惊叹,跳下大石,转着圆圈,任由落英轻柔地将她包围。
那画面很美,一个粉嫩的可人儿在漫天花海里飞舞,南宫旭看得痴了,任由她银铃般的笑声洒落耳际。年少的他不懂什么叫情窦初开,只觉这一幕美得让他挪不开视线。
“大哥哥,你也来嘛!”她朝他招手。
南宫旭微笑摇头,见她转得脚步有些踉跄,上前拉她。“别转了,当心头晕。”
来不及了,她已经晕了……曲拂柳摔进他的怀里,尽管双耳嗡嗡作响,小脸仍漾满开心的笑。早知道宫中有大哥哥在,她一定每次都缠着爹带她来了。
“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她仰首,期待地看着他。
有她在,沉闷的宫中生活也会变得快乐许多吧?为她拂去额发上的花瓣,南宫旭轻笑。“当然可以。”
大哥哥笑起来好好看……曲拂柳也跟着笑了,只想和他一直待在这里,舍不得离开。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六岁。这片美景,让他们永远都忘不了。
此后,天地变色。
第一章
幻国,自古相传由神祇立国,当时妖魔当道,荼毒人民,神不忍见,派下使者,解救苍生。
为免魑魅魍魉再起,使者决定留在人间,自封幻王,定居国土中央的涅盘城,并挑选出四名将领,分别赐与操控地、水、风、火的能力,由四大界王协助统驭疆土。
随着光阴流转,幻国中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已无法分辨真实,只余历代传承的能力及封号,紧紧抓住人民的心,不曾有人妄想叛变,只想安居乐业地生活在幻王及所属界王的守护之下。
然而,这样的忠诚信奉,曾被短暂破坏。
前任幻王在皇后去世后,变得贪恋女色、淫靡奢侈,他要四方界王四处掠夺、开疆辟土,却完全忘了他们自古承袭的职责在于守护人民。
失去地、水、风、火的护佑,田地开始荒芜,战争更是让人民苦不堪言,人民却只能等着,苦等幻王清醒,重振朝纲,但日复一日,回应他们的是永无止尽的失望。
经过多次上谏无效,还反被幻王收回领地,恣意妄为,四方界王再无法忍耐,他们连袂杀进皇宫,与幻王决一死战。
即使幻王荒淫度日已久,但仗着天生的优势,法力仍高出许多,四方界王经过一番浴血苦战,幻王终于被杀,他们却都身受重伤,退至传说当年神之使者下凡的圣地。
朝臣们拥立新主,年方十四的太子继任幻王,朝臣极力主张乘机出兵,将四方界王一网打尽,以免再有人群起效尤。
四方界王得此消息,明白已无力抵抗,况且为了百姓,他们已宁受天谴弑君,不能再违天命。当新幻王抵达圣地,四方界王已相约自刎身亡。
这些发生在宫闱里的血腥,百姓们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所属界王去世,新幻王继任,在短短数年内,将幻国带回原本的国泰民安,比以往更加强盛,而又数年,新起的界王们各自得回领土,治理得有声有色,然而,独独缺了地王。
这份残缺,引起了众说纷纭,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缘由。
自那年血战,已过了十三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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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里,幻王南宫旭坐于上首,淡然的视线投悬阶下禀报的朝臣身上,修长的指节轻托下颚,俊容微微噙笑,优雅尊贵的气质浑然天成。
“……地王所属领土自古以来为幻国的经济重心,虽然近年在王的代理下发达富裕,但臣以为,地王的缺已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另想他法。”这人第一次参与会议,被幻王温和的表面气质所迷惑,以为主子听进他的谏言,满腔想法侃侃而谈。
然而,熟知幻王个性的三位界王互看一眼,都为这名正往禁地猛踩的臣子捏了把冷汗。
“这点,我想幻王会再与我们三位界王另行研议。”风王风豫乐率先出来打圆场,企图用轻松的笑容粉饰太平。“没其他事了吧,大家要不要早早退朝回去休息?”
岂料,对方不领情,还狠狠瞪他一眼。“还有,虽然历代幻王为了避免血缘淡薄,不像百姓拥有三妻四妾,只专情皇后一人,但不代表必须杜绝女色。王的年龄已届,是否该为婚事着想,远离损友,以免百姓忧心?”
损友?好像在说他耶……意识到其他朝臣凌厉的眼光接连射来,风豫乐摸摸鼻子,识趣地将解救的任务交给下一位接棒者。
火王厉炀会意正要开口,已经来不及。
“爱卿的意思是说,当年本王无能,让地王的血脉逃走,寻访了十三年还音讯杳然,更显无能,是这样吗?”南宫旭唇畔的笑更柔和了。
“臣绝对没这个意思!”听到自己的话被解读为诋毁,他冷汗直冒。“臣的意思是说,王可以将心力放在选后上头,至于地王的血脉,则可再行另立……”
“是吗?”南宫旭开口,不疾不徐的嗓音截断他的话。“所谓血脉若是那么容易取代,当年诸位也不会要年方十四的本王继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