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咬牙,刻意静定地扬嗓。「你跟曾诗诗……说了些什么?」
他继续替她搽药。「她说,她是被冤枉的,是你把她叫来这间饭店,也是你故意安排在我面前演这场戏。」
她悄悄捏了捏掌心,表面却维持神情不变。「你相信她?」
「我相信你。」他直视她。
她怔住,一时不知所措。
他将药膏搁在一边,起身坐在她身旁,双手捧过她脸蛋,轻轻地朝她刚抹上药的脸颊吹气。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还痛吗?」他像个慈爱的父亲,宠溺着娇纵的小女儿。
他令她联想起小时候,当她还在读幼儿园时,有次被破碎的玻璃杯刮伤了手指,爸爸也是这样吹拂她伤口。
为何对她这么好?为何毫不犹豫地相信她?难道他没有一丝丝怀疑,其实暗中使坏的人是她吗?他跟曾诗诗,不是关系密切到不分彼此的好朋友吗?
「你……真的相信我?」她嗓音暗哑。
他微笑,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向公司告假,开车沿着高速公路南下,带她来到台湾西南部一座滨海的小渔村。
将近日落时分,天空像涂上油彩的画布,层层迭迭着各种绚烂的么色,港边错落一格格鱼温,养着新鲜蚵仔,路边帐篷下,不时可见到几个戴斗笠的妇女勤快地剥着蚵壳。
海风潮湿,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咸味。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什么?」江雨欢讶异地望向狄在风,他正对她微笑。
她霎时有些心乱。为何他要带她来他长大的故乡?他以前从来不提儿时往事的,总是儿句话匆匆敷衍,她只知道他是孤儿,十岁那年就失去了父母。
「跟我来。」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街道往内走,渐渐地来到村内偏僻之处,周遭人烟稀少,几株参天老树共同围着一栋砖瓦房子,墙面油漆斑驳,屋檐挂着蜘蛛网,显然已有几年无人居住。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头。」他指着空荡荡的老房子,对她说道。
她屏息,惘然无语。
他拉着她在树下一张石椅坐下,继续说明。「以前这里是一间育幼院,住了将近二十个孩子,我是十岁那年来到这儿的,诗诗比我早来两个月。」
她震了震。「所以你们两个是一起在这里长大的?」
「也不能这么说,诗诗住了半年就离开了。」
「为什么?」
「她是因为遭受继父家暴,才暂时被送来这里安置的。」他解释。「后来她妈妈又把她接回去了。」
家暴!江雨欢一颤,咬了咬唇。
「我们是好几年后才又相遇的,那时候我到台北上大学,她离家出走,流落到制服店打工。」
「什么?!」
江雨欢更惊讶了,她望向狄在风,他盯着前方的老房子,眉宇收拢,略显忧郁。
「她告诉我,从育幼院回家后,她妈妈还是带着她跟继父住在一起。起初几年那家伙有比较收敛,没再打她虐待她,可是等她上了国中,渐渐发育之后,那家伙就对她动了别的念头……」
「不会吧!」江雨欢轻呼,有股用双手掩住耳朵的冲动。她不想再听了,也不愿去想象,一个青葱玉秀的少女会被一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如何对待。
「她跟我说,有时候她被继父抓到房间里,她妈妈明明就在客厅,却假装没听见她求救的声音,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忍了两、三年,实在受不了,只能离家出走。」
这太过分了!这样的父母,太令人发指!
江雨欢紧紧握拳,使劲拽着裙摆。比起遭到亲生母亲背叛的曾诗诗,从小在双亲爱护下成长的她,真的很幸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为何要告诉她关于曾诗诗的残酷往事?
「因为我希望你能了解她。」狄在风握住她的手,轻柔地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她会那么排斥你,可能是因为她从你身上感受到威胁。对她来说,我一直是她生命里唯一能信赖的朋友,所以她很怕任何人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是这样吗?江雨欢幽幽地凝娣他。有件事,她很早就想问了——
「你跟曾诗诗,你们两个在一起过吧?」
他轻轻一晒,仿佛早料到她会这样问。「如果你是问我们有没有上过床?有,上过几次。」
她倏地变脸,挣脱他的手。
他感觉到她的怒意,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别生气,那都是很年轻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跟她都未成年吧,我们上床不像是那种交往的恋人,比较像是……」
「像什么?」
「互相舔纸伤口的小动物。」
她怔住,没想到他会如此形容。
「我们从小都遭受到很多冷落和歧视,遇到很多……怎么说呢?你想象不到的坏人,经历过在底层生活的卑微与辛酸,所以我们都立志,总有一天,一定要成功,把那些曾经欺负侮辱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所以才利用她的吗?
因为迫切地想成功,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才刻意接近她,欺骗她的感情吗?
江雨欢敛眸,用力咬牙,咬住胸臆那股波涛汹涌的恨意。
就算他和曾诗诗有过悲惨的童年,就算他们都曾尝遍人情冷暖,也不代表他们可以利用她,在背后嘲弄她的无知。
她强忍翻腾的情绪,颤声扬嗓。「后来呢?」
他沉默片刻。「后来我们觉得,比起这种暖昧不清的床伴关系,我们更适合当好朋友。我从来没把她当成恋人,她也一样,她身边也是有很多男人来来去去。」
「看来你们两个的异性关系都很复杂。」她讽刺地评论。
「抱歉。」他自嘲地扯扯唇。
道什么歉?她冷哼,愤然扬眸,目光灼灼。「可是这样不是很特别吗?不管你们各自交了多少男女朋友,你们最重视的永远是彼此。」
他凝定她。「是诗诗这样跟你说的吗?」
她眯眼。「难道你想否认?」
他迟疑两秒,摇摇头。
江雨欢心一沉,一股浓浓酸味刺痛着她眼眸,泪水呼之欲出口
他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动摇,么手轻抚她脸颊,圈锁她的眼潭温润似海。「我不否认她对我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她心跳一停,不敢相信地睁大眼。
「我跟她说了,如果非要我在她跟你当中选一个,我会选择你口」
骗人!他说谎!
江雨欢全身颤栗,胸臆强烈震荡。
这男人太可恶了!两年前他就是这么哄得她心甘情愿地将整个人、整颗心都给了他,令她飞峨扑火,爱得回不了头。
结果,她得到了什么?徒然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
而今,他竟能厚么无耻地对「另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花言巧语,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他心里还有一丝丝江善庭的存在吗?
那个天真痴傻的女孩,他已经完全忘了她吗?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两年前……你的好朋友曾诗诗告诉我,两年前,你曾经有个未婚妻,是真的吗?」
他闻言,神情霎时变色。
反应有必要这么激烈吗?她在心里,暗暗冷笑。
「为什么……你会问起她?」他语音发颤。
为什么呢?
她讥消地抿抿唇。「我只是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对你的意义是什么?你,爱过她吗?」
他咬牙不语,下领僵硬地收凛,眸光明灭不定。
「告诉我实话。」她语气冷凝如冰。
第9章(2)
他望着她,墨瞳幽深,蕴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深刻意味。
时间在两人四目相凝间安静地流逝,日落了,天色染上忧郁森冷的苍蓝。
许久,许久,他终于沙哑地开口,每个字句宛如流星,融坠她的心——
「嗯,我想我爱过她。」
不要相信他!
千万不能相信他!
但是,又很想相信他,相信他的确曾经爱过那个傻乎乎的、毫无心眼的女孩,并非只是纯粹的利用。
好矛盾!
她该怎么办?
自从得到狄在风亲口说出的答案后,她的情绪一直起落不定、忽高忽低,有时心酸,有时气恼。
他说,他爱过江善庭,她真的很想相信他,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在风从来没告诉过你吗?看来他对你,也没有多在乎!
两年前,那个心碎的黄昏,曾诗诗曾如此盛气凌人地对她呛声。
而她,完全崩溃了,就在他当成红么知己对待的女人前,哭得哀痛逾恒,宛如世界末日。
曾诗诗对他提过这件事吗?他可知道,当日她就是因为大受打击,才会一时失神,意外发生车祸?
他带她到这座小渔村,告诉她曾诗诗有多么可怜,要她学着同情、学着体谅,但两年前那天,谁来同情体谅她?!
这两年来,她因烧伤复健所承受的痛苦与折磨,他知道吗?能体谅吗?
太可恨了,这男人,实在太可恨!
而更可恨的是她自己,竟然到现在还不能坚定地恨他,还软弱地几乎要动摇……
一念及此,江雨欢郁闷地磨牙,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刺痛着。
「烤好了,来吃吧!」
一道爽朗的嗓音唤她,她定定神,凝束沉浮的思绪。
狄在风站在前方数公尺处,朝她笑着招手。
日落之后,他们投宿于渔村里某间民宿,在超市采买了些食材,又向主人借了烤肉用具,办起一个小小的BBQ。
民宿的主人跟孩子也都来参加了,狄在风负责担起烤肉掌厨的大任,忙得不亦乐乎。
她缓缓走向他,甜腻的烤肉香扑鼻而来。
「这鸡腿,是为你特别烤的握。」他朝她眨眨眼,压低嗓音,仿佛在说着什么秘密。
她接过鸡腿,犹豫地盯了数秒,才咬了一小口。腿肉烤得香酥软嫩,表皮微微透着一层焦色。
「好吃吗?」他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
他笑了,伸手捏捏她鼻尖。「好吃就多吃点,我待会儿再弄些鲜蚵给你,你可得全部给我吃完。」
「嗯。」
叮吟她努力进食已成为他的日常任务,而她也习惯性地应允。
江雨欢握着鸡腿,坐在庭院角落,看着狄在风很自在地跟主人家说说笑笑。虽然他说自己的成长过程很阴暗,但完全没表现在他的人际关系上,总是那么开朗风趣地与人相处。
所以当年,她才会受他的骗吧,以为他是个温柔幽默的好男人。
但原来,那都是假的,他并不像表面那么阳光,是存着坏心接近她……
江雨欢怔怔地咬着鸡腿,泪珠在眼里莹莹闪烁。
她开始觉得这个复仇游戏不好玩了,她感受不到想象中的痛快淋漓,反而有种莫名的酸楚。
「怎么吃这么慢?」狄在风端来一个餐盘,拿了两杯气泡矿泉水,在她身旁坐下。「先喝点水吧,免得噎着。」
「嗯。」她接过纸杯,喝了一口,不知如何形容横梗胸臆的复杂滋味。
他总是记得她爱喝沛绿雅的气泡矿泉水,就连在这种乡下地方,也设法买来给她。
以前也是一样,他会在家里的冰箱摆满沛绿雅,等她来访的时候招待她喝。
还有,他在门锁和计算机里用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这些用心,难道都是虚假的吗?或者如他所说,其中也带有几分真实?
她真的搞不懂了……
「怎么不吃了?」他肇眉望她,昏沉夜色中,看不清她眼里微漾泪光,只觉得她神情有些异样。
她悄悄眨回泪水,深吸口气。「我想换点口味,你不是说要烤鲜蚵给我吃吗?」
「有啊,在这里。」他指指方才端来的餐盘。「等等,我把肉剔下来。」
他拿起筷子,将烤得半熟的蚵肉从壳内剥离出来,沾了点酸辣酱,送近她唇畔。「啊——」
她应声张唇,接收饱满鲜嫩的蚵肉。
「好吃吗?」
「嗯。」
「那再吃一个。」
他继续喂她,像喂着一个任性的孩子,举动满是体贴怜爱。
她心弦揪紧,差点又要掉眼泪了,急忙低头,也用筷子挟起一块蚵肉。「你也吃一个。」换她喂他。
他笑笑,毫不客气地张口咬下。
两人相互喂食,甜蜜的姿态看得民宿主人夫妇啧啧有声,欣羡不已。
「你们这对情侣感情还真好,什么时候结婚啊?」女主人热情相问。
江雨欢听了,一阵尴尬,正不知所措时,狄在风倒是很主动地展臂搂她肩膀,宣示所有权。
「只要她肯答应嫁给我,要我明天马上求婚也行。」
他说什么?她娇镇地横他一眼。「谁说要跟你结婚了?」
他脸垮下来,故作失望。「你真的不嫁?」
「就不嫁。」
「喂,打个商量嘛,也不一定明天就要嫁啊,三个月后也可以。」
「三个月后也不嫁。」
「那明年春天?」
「你慢慢等吧!」
小两口打情骂俏,逗得主人家夫妇呵呵大笑。
江雨欢听见笑声,这才恍然惊悟,她在做什么?竟跟他当着别人面斗起嘴来了,好似真是一对热恋情侣。
她急急端起纸杯,喝了一大口水。
怎么办?她的心愈来愈乱了,再这么下去,她又会沦陷……
一场热闹的烤肉派对后,万籁归于静寂。
沐浴过后,江雨欢换上向女主人借来的睡衣,回到房间,狄在风也已换穿睡衣,正半躺在床上,用手机收发电子邮件。
见她进房,他立刻收起手机,招手要她坐上床,由身后揽抱她。
他抱得那么紧,一动也不动,好像怕她又如一阵轻烟般忽然消失了,从此再也抓不着她。
「你放开我啦。」她又羞又窘,小小声地抗议。「这样很闷耶。」
「别动。」他硬是要赖着她,俊鼻依恋地埋在她曲线玲珑的后颈。「你好香握。」性感的气息拂痒她敏感的耳垂。
她不由自主地酥脏,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也暗自期盼着他那么做。
感觉到怀中佳人的温顺承迎,他更大胆了,轻轻咬吮她耳垂,顺着颈脖缓缓落下灼热的吻……
忽地,一串手机铃响,江雨欢僵了僵。
「别接。」他喃喃低语。
她摇头。「可能是我朋友打来的,让我接。」
「哪个朋友?」他问,话里浸着些许醋味。
她没回答,下床,从包包里取出手机,瞥了眼来电显示,是来自日本的号码。
她震了震,瞬间感到犹豫,但还是接起。「喂。」
「江小姐吗?是我!」对方用日语欢快地说道。「有件好消息告诉你,谢谢你之前提供的情报,我们已经成功说服对方了,明天早上就会共同召开签约记者会……」
她默默挂电话,将手机电源关掉。
「怎么了?」他奇怪地问。「是谁打来的?」
「没什么,打错电话了。」她回到床上,偎进他怀里,身子忽冷忽热,阵阵颤栗。
明天,他就会知道她背叛了他,两人也会正式摊牌。
明天,就要与他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