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台阶上站起来,瞥了瞥他,说:
“星一说他不是喜欢。”
他怔在那儿,好象觉得很奇怪。
“他要你跟踪我,又要你让球给我,这些事他自己都可以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停了一下,说,“他在帮你追我。”
他呆了半晌,说:
“不会吧?我没说过喜欢你。”
“他看出你心里其实喜欢我。”
“不是吧?”他的脸陡地红了起来。
“他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
“星一真的这样说?”他半信半疑。
我用里点头,告诉他:
“他觉得我们很衬。”
“呃……我不觉得。”
可恶的大熊,真的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我惟有装出一脸冷傲说:
“我也不觉得。”
听到我这样说,他好象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说,“既然他一番好意,我们就试试一起吧,反正你也说过,你不讨厌我。”
看到他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就知道,大熊是那种好欺负的男生,会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不敢拒绝女孩子。要是我这时突然跳到他身上搂着他,他也只会满脸羞红地说:“呃……你……你别这样……真是怕了你。”
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矜持地站在台阶上,看着不知所措的他。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大熊说不定终于会第一次拒绝别人。为了要他心甘情愿,我突然想起了“古怪博士”那个女孩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比赛跑一百公尺的数学题。
“熊大平——”我说。
“呃?什么事?”
“我们来比赛吧。”
“比赛?”
“要是你输了,你要和我恋爱。”
“什么比赛?”他一脸好奇。
我当然不会跟大熊赛跑,我没可能赢他。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要是你答对,便不用跟我恋爱。”我说。
他几乎忍不住打心里笑出来,说:
“这就是比赛题目?”
我点头。
“根本没有答案。”他说。
“为什么?”我问他说。
他自信满满地回答说:
“这是数学上所谓的‘无限回复’,就像π后面的小数点永远除不尽。先有鸡?不对,鸡是由蛋孵出来的;先有蛋,也不对,蛋要有鸡才能生出来。所以,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错!”我向他宣布。
“错?”他不服气。
“放心,我会给你一点儿时间。从明天起的三天之内,你要给我答案。你不能只说答案,否则便很容易猜中。答案必须有合理的解释。要是你答不出来,我会把答案告诉你,那就代表我赢。”我说。
“到时你没答案,那怎么办?”他也不笨。
我拎起地上的书包,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对他说:
“我的答案会让你心服口服。”
他深信不疑,一副懊恼的样子。
我灵光一闪,停下来,转头跟他说:
“这样吧,这三天,我们每天晚上六点钟在租书店对面的小公园见面,每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提示。”
“好。”他竟然爽快地答应。
我猜得没错,其他的诱惑对大熊也许不管用,但是,要他解开一个谜题,他是没法抗拒的。这个傻瓜,为了解谜,他甚至会不惜冒上失身的危险。
这三天之内,他脑子里只会有鸡和鸡蛋。三天之后,即使他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我也还是赚到三天跟他约会的时光。要是星一把跟踪当成礼物送给我,那么,这三天便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纵使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第二章 三天之约
1
第一天。
前一天晚上,我本来已经选好了这天要穿的衣服。
然而,放学之后回到家里,把衣服套在身上,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突然发觉今天整个人的状态、脸色、气质、眼神、侧影、背影,还有咧嘴而笑、羞人答答的笑、梨涡浅笑的样子等等各方面,穿起这身衣服都不好看。天啊!我为什么会买呢?
我只好从头再挑衣服。可是,试了一大堆衣服之后。我最后还是穿上我常穿的一件胸前有图案的绿色汗衫、牛仔短裙和一双白布鞋出门。临行前抓了一本杂志塞进布包里。~六点整,我来到小公园,绕着小喷泉踱步。泉水哗啦哗啦地飞落,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扑通扑通地跳。
这时,一颗水珠溅进我眼里,我眨了眨眼睛,看到老远朝我走来的大熊。我连忙望着另一边,又低头望了望地下,假装我没看到他。
等到他走近,我才抬起头,好像刚刚发现他的样子。这是我和大熊第一次的约会,他身上还穿着校服,罩上深蓝色的套头羊毛衫,背着那个大石头书包,白衬衫从裤头里走了出来。
“我想到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答案是什么?”我问他说。
“先有鸡。”他说。
“为什么?”
“你没看过《侏罗纪公园》吗?鸡是由恐龙进化而成的。”
“呃?”
“恐龙是许多鸟类的始祖,鸡也曾经是鸟吧?恐龙族中有一种体积最小的飞龙,样子很像鸡。冰河时期,恐龙族为了生存下去,体积不断缩小,原本的四只爪变成两只爪,然后就变成我们现在吃的鸡。”他说时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错!”我禁不住咧嘴笑了。
“为什么?”他一脸不服气。
“那并不能证明先有鸡。恐龙不也是从蛋孵出来的吗?那么,到底是先有恐龙还是先有恐龙蛋呢?况且,鸡由恐龙进化而成,也只是一个传说。”我说。
他皱着眉苦思,却又无法反驳我。
“那么,提示呢?”他问我。
“我肚子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再说吧。”我把杂志从布包里拿出来,翻到折了角的一页给他看,说:“这里介绍一家新开的‘古墓餐厅’,学生有优惠呢!”
“古墓?”他怔了一下。
“你害怕吗?”
“才不会。”
“那么,快走吧。”我走在前头说。
“古墓餐厅”在地底,地面有一条陡斜阴暗的楼梯通往餐厅。我和大熊走下涂敷灰泥的梯级,梯级两旁粗糙的墙壁上挂着电子火炬,微弱的光仅仅照亮着前面几步路,一阵阴森森的气氛袭来。
终于到了地底,那儿有两扇灰色圆拱形对开的活板门,上面锈迹斑驳,布满蜘蛛网,门廊上俯伏着两只样貌狰狞的黑蝙蝠,跟真的很像。接待处是一块覆满了灰色苔藓的长方形石碑,上面刻着“古墓”两个字。一男一女的接待员身上穿着祭司的束腰黑长袍,头罩黑色兜帽,两个人都有隆起的驼背,腰上同样挂着一个半月形的金属块,看来像护身符。
那位女祭司脸上罩着乌云,冷冷地问我们:“两位是来盗墓吧?”
“呃?”我和大熊同时应了一声,又对望了一眼,然后像捣蒜般点头。
“跟我来。”女祭司的声音依然没有半点感情。从石
碑后面拿出一个电子火把微微高举起来。
她推开活板门,门嗄吱嘎吱地响,里面黑天黑地的,全靠火把照亮。我和大熊紧紧跟着她。
活板门后面是一条古怪的隧道,地砖长出杂草,枯叶遍布。龟裂的石墙上有忽长忽短的鬼影晃动,裂缝中映射出诡异的蓝光。
“你为什么挑这么黑的地方来?”大熊跟我说话,回音久久不散。
“我怎知道这么黑?”我听见了自己的回音。
隧道的尽头微光飘逝,传来凄厉幽怨的一把女声。
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歌。
“你猜她的驼背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指了指前面女祭司的背,小声问大熊。
“不知道。”他小声回答。
我好奇地伸出食指轻轻戳了女祭司的驼背一下。
“哎唷!”她突然惨叫一声。
“呜哇!”我尖叫,跟大熊两个人吓得同时弹了开来。
那个手持火把的女祭司转过头来,脸孔缩在帽兜里,阴沉沉好像找晦气似的,盯着我和大熊,说:“假的也不要乱戳嘛!”
我吐了吐舌头,朝大熊笑了笑,他正好也跟我笑。
我们还是头一次那么有默契。
穿过迂回的隧道,终于进入墓室。这儿坐满了客人。笼罩在紫蓝色暗影中的陌生脸孔看起来都有点诡异。我嗅到了食物的香味,抬头看到圆穹顶上倒挂着更多龇牙咧嘴的黑蝙蝠,像老鼠的小眼睛会发光似的。没窗户的灰墙上绘上奇异的壁画,全都是长了翅膀的男人、女人和怪兽。蓝焰飘摇的电子火炬悬挂壁上,墙身的破洞栖息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猫头鹰,全都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墓室中央隆起了一个黑石小圆丘,看来便是陵墓。
陵墓旁边搁着一个生锈的藏宝箱,装着骸骨、珠宝和剑。
驼背女祭司领我们到一个正立方体的黑石墓冢,那就是餐桌。然后,我们在一张有如墓碑、背后蛛网攀结的黑石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作祭司打扮的男服务生如鬼魅般贴着墙缩头缩脑地走来,丢给我们一张蝙蝠形状的黑底红字菜单,一脸寒霜地问我和大熊:“点什么菜?”
在这里工作有个好处,就是不需要对客人笑。
我们就着壁上火炬的微光看菜单。我点了“古墓飞尸”。那是石头烤鸡翅膀。大熊点的“死亡沼泽”是墨鱼汁煮天使面。我们又各自要了一杯“古墓血饮”,那是红莓冰。
祭司腰间那个半月形的金属块原来是点火器,男祭司用它来点亮了我们墓冢上那个灰色蛛网烛台。
“你为什么由得鹦鹉在屋里乱飞?”我问大熊。
“皮皮喜欢自由。”他笑笑说。
“它是什么鹦鹉?”
“葵花。”他回答说。
这时,我们要的“古墓血饮”来了,装在一个瞪眼猫头鹰形状的银杯子里,颜色鲜红如血。我啜了一口。
味道倒也不错。
我舐了舐嘴边的红莓汁,问大熊:“皮皮会说话吗?”
他摇了摇头。
我读过那本《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原来,并不是每一种鹦鹉都会说话。但是,葵花鹦鹉一般都会说话。
大熊啜了一口“血饮”。说:“皮皮是聋的。”
“聋的?”我怔了一下,问大熊, “那你为什么会买它?”
“是买回来才知道的,受骗了。”
“你为什么不退回去?”
“退了回去,別的客人知道它是聋的,没有人会要它。”大熊说,然后又说, “皮皮其实很聪明。”
“你怎样发现它是聋的?”
“我教它说话教了三个月,每一次,它都拼命想说出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嗄嗄嗄地叫。于是,有一天,我对着它的耳朵大叫一声,它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后来我带它去看兽医,兽医说它是聋的。”
“会不会就是你那一声大叫把它的耳膜震裂了?”我说。
“不会吧?”他傻气地愣了一下。
“你觉不觉得这个古墓好像阴风阵阵?你冷不冷?”
我问他说。喝了半杯“古墓血饮”的我,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大熊摇了摇头。
“那么,你的羊毛衫借我。”我说。
“呃?这件?”他迟疑了一下。
“要是我明天感冒,没法跟你见面,便没法给你提示了。”
他只好乖乖把毛衫脱下来给我。
我把他的毛衫套在身上,虽然松垮垮的,却还留着他的余温。我的身体暖和多了。
“对了,你说过给我提示。”大熊期待的眼睛望着我。
“菜来了,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我岔开话题。
一个脸色异常苍白,挂着两个黑眼圈,好像昏死了四百年,刚刚尸变的男祭司把我们的菜端来。“古墓飞尸”盛在一个深口石碗里,飘着古人用来驱鬼的蒜香。
“死亡沼泽”盛在一个浅口大碗里,浓浓的墨鱼汁比我和大熊的头发还要黑。
大熊把那个蛛网烛台拿起来。一朵蓝焰在他眼前飘摇。
“你干嘛?”我问他。
他皱着眉说: “我看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然后,他就着烛光研究他那盘墨鱼面。
“你根本不会看得清楚,谁要你叫这个‘死亡沼泽?”’我没好气地说。
他只好把烛台放下,不理那么多,用叉把面条叉起来塞进口里。
“你为什么会住在男童院里?”我一边吃一边问大熊。
“我爸爸是院长。”他说。
“那么,你是在男童院长大的喽?”
大熊点点头。
“但是,他们不都是问题少年吗?”我问他。
“他们本质并不坏。”他说。
“那么,你在院里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院童不会在院里一直住下去的,跟我最要好的那几个已经离开了。他们有的继续读书,有的在理发店当学徒。”
“就是那个山鸡箭猪吗?”
“山鸡箭猪?”他怔了怔。
“帮你做头发的那个,他的头发不是一根根竖起来吗?”我用手在头上比着。
“呃。他叫阿朱,姓朱的朱。”大熊低着头,一边吃面一边说。
我悄悄望着他,突然明白大熊为什么那么重视朋友,甚至愿意为朋友吃亏。他的成长跟別人不一样。院长的儿子跟院童要成为朋友,大家都要掏出心窝才可以吧?
“你是独生子吧?”我问他。
“你怎么知道?”
“我能够嗅出那种气味来。”我说。
“什么气味?”大熊好奇地望着我。
“秘密。”我眨了眨眼睛说。
与其说是秘密,倒不如说,那个也是我的愿望。十六岁的爱情,都会在对方身上努力找出共通点,把小小一个共通点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无限大,然后兴奋地跟对方说:
“我们多么相似!”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別的独生子似的。
“你也是独生儿吗?”大熊问我。
“本来不是。”我说。
“什么叫本来不是?”他怔了一下。
“我原本是双胞胎,有一个比我早七分钟出生的姊姊,但她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我常常想,要是她没死。
这个世界上便有两个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可以代替我去上学和考试。但是,长大之后,我们会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大家喜欢的男生也许不一样。我有时觉得,她好像还在我身边,并没有死。她甚至会跟我聊天。“我告诉大熊。
大熊很同情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骗你的!”
受骗的他露出尴尬的神情。他真的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我跟你一样,是独生孩子,所以我能够嗅出谁是同类。至于怎样嗅出来,可是我的秘密。”我朝他笑笑说。
我拥抱着那个“秘密”,把面前那盘“古墓飞尸”
吃光。第一次约会的女孩,实在不该吃这么多。
从“古墓”出来,星星已经在头顶了。我肚子撑得饱饱的,嘴唇给红莓汁染得红彤彤。大熊的嘴唇却是黑色的,都是墨鱼汁的缘故。
我在点点星光下读着手里的两张优惠券,一边定一边说:“真好,还送集团旗下另一家餐厅的优惠券呢,我们明天去这一家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