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都不生气,心,还是像无风无波的平静湖面,涟漪未生。
“你知道他不喜欢你,还要嫁他?!”
“嫁给汪大哥没什么不好,他是个好人,他会尊重我,像对待亲人一样。许多夫妻之间并不存在着爱,但是他们照顾彼此、关心彼此,如果我未来的归宿是汪家,那么我已经可以预见平平顺顺、无忧无愁的后半辈子。”而这样的未来,不见得是每对因爱结合的夫妻都能得到,她何其幸运。
梼杌嘴角抽搐,光听她的答案,他就很想敲开她的脑,看看里面是不是全塞满豆渣!
明明知道汪廷宇不喜欢她,她还是同样恬淡的表情,没有受伤、没有愤怒、没有绝望,更没有吵着要和汪家解除婚约,她完全像个旁观者在远眺别人家的事一样,说着她早就知道要嫁的对象爱的是别人,但是嫁给他没什么不好,因为他是个好人!
人类,真是他永远也弄不懂的生物。
“你是担心你错过那只姓汪的,这辈子都嫁不掉,所以才要死缠着他不放?是啦,你的确是没多美,尤其又站在啰唆婢女身旁马上就被比下去,倘若成千上万的人类排排站好要比美,你绝对排不上前一万名,但是……也不至于得将自己眨得如此低吧?”好歹她面貌清秀,长相又很顺眼……顺他的眼。虽然干扁,但女人该有的曲线她也勉勉强强有呀,想再找个男人嫁有这么难吗?
“我才没有那样想。”这番贬损真是好狠,也好……一针见血。
她嫁给汪廷宇,对两家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交情上或是生意上。这女婿,是她爹自小看到大的,人品和才干都获得肯定,能让她爹安心。但这些话若要逐字解释给梼杌听,他哪会懂?他的思绪是一直线,几乎没拐过半个弯,有时她还被梼杌说话的方法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
他其实很单纯,很容易讨好,当然,也很容易生气的吼她,但是更容易被她摆平……
我叫丁香煮芋头哦。
光凭这一句,就将他收得服服贴贴,害她好喜欢拿这句话吓唬他,因为效果真的不错。不过,偶尔他也是会反抗的,像刚才他要杀来对汪廷宇不利时,芋头恫喝就失效了。
梼杌不像汪廷宇那般懂进退、善交际,这就是人与兽的差异。可是她并不讨厌梼杌的直来直往,不过他每次损她都很不留情。
要是真觉得她不美,他为什么……要对她做澡室那件羞人的事?
“既然没有这么想,就有骨气一点,把啰唆婢女嫁给他,你继续留下来当老姑婆!”梼杌一副“我说了算,就这么决定了”的霸道嘴脸。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上官白玉不嫁,就不会有“夫君”这号令人嫌恶的生物存在,就没有人可以仗恃身分,对她又搂又抱又亲又吮。
“你……怎么说这种任性话?”亲事是双方长辈多年前便已订下,她也早就认定自己将会是汪家媳妇,虽然嫁与不嫁,她都不会有太多的情绪反应,然而她若是向爹央求取消婚事,爹肯定又得为她的终身大事烦恼,与其让爹辛辛苦苦的为她寻找另一处夫家,不如就选择爹最信任的汪廷宇。
汪廷宇爱丁香,那很好呀,她不在意自己的夫君不爱她,而她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像兄长的男人。如果汪廷宇和丁香能成爱侣,她乐观其成,她会在汪廷宇开口之前,主动提及他与丁香的婚事……不是纳妾,她不会让丁香做小,要嘛,就不分长幼,同列为妻。
“这哪是任性话,你不觉得挺不赖的吗?”一来,将啰唆婢女扫地出门,他耳根子就清净了;二来,汪廷宇也娶不着她啦。
“你听见他们说的话了,我上官白玉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鬼,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之前,这个认定并不会让她有什么感觉,为什么现在缓缓重复给梼杌听时,却好似在叹息、在埋怨?
这句话,宛如在梼杌胸口狠捣一拳,他以为是身上的窟窿旧伤在痛,可是部位不太一样,在靠近他心窝虚的地方,疼着。
对,她是人,人类一生不过如此,嫁人、生子、持家、老去,最后黄土一坏。在他眨眨眼的瞬间,百年就过去了,世上不会再有上官白玉这个女人,这个善良过头、慈悲过头、心软过头,在掌心里握着他名字的女人……
她总有一天会死,在短短几十年后,而死后,还是汪廷宇的人。
“生是谁家人、死是谁家鬼这种话,感觉虚无飘渺,活着之时还勉强可行,但死了之后,魂魄都不知往哪儿去,还会记得什么呢?最多只剩下一块牌位罢了。”上官白玉的语气有些自嘲。
这些话,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连最亲近的丁香也没有,但对梼杌,她却很想说,或许是她认为梼杌不会懂,所以她毋需担心梼杌会数落她胡思乱想,也或许,她觉得梼杌会明白她的心情。
“说不定我嫁过去之后,不到一年半载就过世,那时我会离开这具束缚我的病弱身躯,也会离开汪家,不当汪家的鬼,说不定我可以飞起来,我要去玩水,要去找个地方放声大叫,要去喝酒……”她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那是现在的她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我见过鬼,它们没有你讲的那么快乐。”梼杌泼她冷水。她把另一个世界想得太美好,人类,可不是变成鬼之后就无忧无虑。
“是吗……”她还以为,不自由的只有人类而已。
“在你断气的同一时间,鬼差早就在门外等着拘魂。”
“所以……我哪儿都不能去吗?”她难掩失望,那黯淡的神情狠狠地抽了梼杌一记无形的鞭子。
梼杌突然捉住她的手臂,要她扬睫注视他。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后,当我梼杌的鬼。”她这只人类,有太多人界束缚,要她乖乖跟他走,一块当对快乐的妖,她绝对不会点头,而且她的阳寿不足以陪伴他多长日子,但她若死了,不再当人,就能将人界那些腐朽的观念抛得远远,也不会再顽固地不准他碰她……梼杌单纯地想。
“什么?”抱歉,她、她听不太懂,为何他会冒出这句话?
“你说的那些飞起来、玩水、大叫、喝酒的愿望,我帮你达成,你把你自己给我。”他眼神笃定,不容她拒绝。
“梼杌,你……”
“我带你去看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他从她眼中看见的世界好小,几乎只有这座豪华宅邸和佛寺,她被孱弱的身体困住,哪儿都不能去。
“可是你不是说鬼差会在门外等着拘魂?”
“我梼杌要留的人,他们怎可能带得走?”关于这点,梼杌有十成十的信心。
“……为什么?”
“我是凶兽梼杌,打散几只鬼差易如反掌!”他以为她在质疑他的本领。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要我?比起我,丁香不是更漂亮吗?”这才是她想问“为什么”的原因。
“你谁不举,举啰唆婢女当例子做什么?!”他就算两只眼全瞎掉,也不会看上丁香好不好!
“不举丁香为例,举其他姑娘也可以。你说过,我平平凡凡的,又干干扁扁……”如此条件不良,他怎会想要她?
梼杌长指抚上她的唇,让原本还想说下去的她乖乖闭上唇,水灿明亮的双眸,映照出他一脸严肃认真。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想得到一个人过。”
他低头,以唇取代了摩搓她柔软唇瓣的手。
第5章
梼杌的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后,当我梼杌的鬼。
这……真是她听过最荒谬的要求,他不求她活着之时不要嫁给汪廷宇,也没有打算直接掳走她,反倒求她死后成为他的鬼。这头凶兽的思考方法,果然非人类所能明了,特别是他还说得好认真,他说,要带她去看更大更宽广的世界,那一直是她的心愿,一辈子都不可求的虚幻心愿。
她知道,总有一日,梼杌会离开她狭小的世界,她无法困住他,他不会是只能安安稳稳学过人类生活的兽,短短一年半载或许还可以勉强忍耐,日子一久,他受不了的,她也不忍心将他关在这方狭窄的天地。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想得到一个人过。
他的渴望,传达给她了,那“渴望”,并不是单指对她单薄身躯的欲念,若是如此简单,他大可用蛮力制伏她,她毫无抵抗能力,比只待宰羔羊更加无助,只要他真的想伤害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目的。
而他没有。
当他低头吻她时,是带着压抑,她知道他想做的不只那样,但他没有再进一步。
渴望……她不懂的情绪,从不曾拥有的情绪,却被他眼中的神辨所撼动。
“好。”
在当下,她答应他的要求,在他炯炯目光的缚锁下,出自真心的颔首。
虽然死后的归处不可预知,是否真有鬼魂亦不可考,但是她想任性一次看看,为了自己而任性,也为了梼杌的渴望而任性。
她为自己的疯狂感到提心吊瞻,却又有跃跃欲试的新奇。
“小姐,心情很好哦,是因为姑爷的缘故吗?”丁香看上官白玉坐在镜台前傻笑,柔和的眉眼含羞带怯,两颊粉扑扑的,气色真好,所以猜测道。
姑爷这称呼是昨天才改口的,汪家和上官家两位老爷总算对成亲日期达成共识,订在四个月后的初九。
“别胡说。”
“小姐害臊了。”丁香当她是害羞,笑得更大声地调侃道,一边动手替她解开发髻,将一头青丝梳理平顺。
“丁香!”别再说下去比较好,因为梼杌已经臭着脸从床上射来凶恶目光,当他知道“姑爷”两字的涵义时,发了好大的火,直说要去劈死汪廷宇。
“不逗你啦。小姐,恭喜你,姑爷人好,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丁香真诚地说道,眼底却有淡淡惆怅。她虽比上官白玉年长,但仍是青涩的姑娘家,不懂自己对于汪廷宇要娶她向来最喜欢的好小姐一方面开心,一方面却胸口好闷的反应是为了什么。
“丁香,你要陪我一块嫁过去。”
“那是当然呀,没有我在你身边打点着、照顾着,我自己都不安心哩。”反正她跟定小姐了!
“到时,你的终身大事,我会和汪大哥商量,帮你作主。”上官白玉看着丁香圆润耳垂上悬挂的珍珠耳坠,一连好几日丁香都舍不得换掉耳饰,想来是打从心里喜欢,不只是耳坠,也包括送耳坠之人吧。她会心一笑,既然丁香和汪廷宇两情相悦,不将他们凑成对岂不可惜。
丁香闻言大惊,以为上官白玉的意思是要在汪家挑个管事将她嫁掉,慌得连忙要跪下。“小姐!我不嫁!我不要嫁!我要一辈子伺候你!”
上官白玉伸手扶起她,“你别担心,你我亲同姊妹,不够优秀的人,我也不会轻易让你嫁,到时你可别嫌我缠着不让你嫁哪。”
“我才不会!”丁香跺脚,怎么说得好像她会很猴急地扑过去似的。“我是说真的,我不嫁!我不嫁!谁也不嫁!”
“汪大哥也不嫁?”上官白玉打趣地问。
“咦?小姐,你在说什么?你是指像姑爷那样好的人吗?不可能啦,不会再有第二个……”丁香俏脸垮下来。
上官白玉本要多说,但想想又忍下。这惊喜,留待日后再揭晓吧,一定会把丁香吓得又哭又笑。“不说了。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拍拍丁香的手,要她别梳,反正螓首一沾枕,这头长发还不是会睡乱掉。
“好。”丁香替上官白玉脱下外襦,折好放在桌上,催促她上床躺好,又俐落地将床幔放下。“小姐也早歇,明儿个姑爷要邀你去赏樱,睡足了,才有好精神。”赏樱也算她一份,她好期待明天哦!
“嗯。”上官白玉乖乖躺平,在她左侧的梼杌一手撑着颊,另一手很不耐烦地驱赶烦人的丁香。
丁香替她盖好被,互道晚安,熄掉烛火,退出房间,将门掩上。
“我真怀疑你怎么能和她那种多嘴的家伙生活这么久?”梼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确定自己有多想掐死她。
“丁香才不烦人呢,她是关心我。”上官白玉又要下床。教她和梼杌同床共枕,她还是会害羞,虽然几乎每天早上醒来,她人都是在床上,她的多此一举却是少女的矜持。
梼杌捉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拖回身旁,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更加锐利。
“你什么时候才能习惯和我一起睡?”老是躲着他,让他很不高兴。
“我……”他问得太露骨,逼红她的脸颊,上官白玉有些庆幸丁香将烛火吹熄,才不至于害她在梼杌面前露馅,更庆幸她看不清他挑逗人的坏表情。
“你不会以为我一辈子都不碰你吧?”他挑眉问,如果她回答“对”,他也不会意外她如此天真。“我只是在忍耐,忍到你成为我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双颊好烫好烫。
成为他的……
这几个字,为什么比几日前爹和汪世伯在讨论两家亲事时更让她羞赧?那时她明明还能一脸平静像在听别人家准备办喜事般,一点也没有该有的别扭,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冲,耳朵嗡嗡直响。
“……梼杌,我很想问你,你如果这么渴望我,为什么不直接带我走,而是要等我过世?也许……我还会活个三、四十年,你要等那么久吗?”
梼杌先是扯唇笑,坏嘴又重新问世,“你以为你这副破身躯有办法撑三、四十年?”
“我最近身体还不错,都没再发高烧。”
“你以为是谁的关系?”若不是他每晚都会抚抚她的额,一有不对劲就以自身法术替她解热,依她的情况,还能好到哪里去?
难怪丁香老爱叨念她,时时盯着她喝药、嚷着要她添衣,他有太多回发现她白天人还好好的,入了夜就开始发烧,而且一烧起来还非常严重。
上官白玉知道是梼杌的关系。他每晚将她抱回床榻,又抚摸她额心的事,她都有察觉。没想到当初是抱持着要带他回来好好治疗他的伤,结果他的伤仍在,反倒是她受他照顾。
“你如果点头,我现在就带你走,不用等你挂掉。”梼杌不逗她了,回答她原先的疑问。
“不……我只是好奇,并不是在催促你。”她还有太多牵绊,不可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你这只人类满脑子塞着那些麻烦事,你是个老古板,我也不逼你扭转你的老旧观念,等到你不再是人,那些玩意儿你一点不剩的全给我抛得干干净净,以后在我面前将你自己剥个精光时,就不会再嚷嚷着想死,被我爱抚时也不会满嘴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当一个能快乐做这些事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