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起粉色的袖子,水芙蓉指挥火房的小工烧起火来,她则开始揉起懦米粉。
一眨眼的工夫,糖霜玉蜂儿跟胡桃酥热气腾腾地摆入质地上乘的青瓷碟子。
“太好了,我这就给老爷送去。”嘴里正尝着糖霜玉蜂儿的田春光,一边接过水芙蓉手里的盘子一边含糊的道,美味的玉蜂儿在她嘴里,抖起一场味觉轻雨,幸福的感觉抑不住的涌上。
水芙蓉累得两颊飞红,粉袖不住地抹去汗水道:“得趁热吃。”
田春光笑着点头,步履飞快地朝霍磊所在的东厢奔去。
半炷香过去了,田春光没再回来,雪梅代为传话,“夫人说,老爷刚才吃了点甜的,不如再来点咸的,老爷还在气头上哩。”
水芙蓉不疑有他,又回到灶火前烹出一道鸡汁浸脆方笋。
地道的江南菜品还没送过去多久,雪梅又来传话,“方才是道正菜,老爷说,下面要吃点心,老爷的脾气好像下去一些了,你回家有望了。”
时值三更,水芙蓉又一次提起精神做起食物来。
“前一道是酸的,换道甜的吧。”
“老爷说口干,水姑娘你再想想办法。”
“刚才那道菜,老爷和夫人都赞不绝口,不过他们忽然很想吃雕花蜜煎。”
“夫人和老爷说,刚吃了甜的,再来道咸的尝尝。”
“来点面点……”
“小笼包!老爷点名要小龙包。”
埋头奋战的水芙蓉,就这样被欺压得无法休息,一刻不停地做着各色美食,不知不觉的,天空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卯时,天已蒙蒙亮了,骑在龙驹背上的霍炎庭精神抖擞地带着霍光他们回到青睚堡。
一夜未睡的他,身姿依然挺拔,阳刚俊美的五官仍是严肃威猛。
“呀!堡主回来了!”刚过青睚堡山门前的玉石门楼,家丁己认出他们的身影。
“快开门,快开门,堡主回来了!”一群家丁护院都围了上去,牵马的牵马、伺候的伺候。
霍炎庭已有半年未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各地巡视青睚堡的产业,连过年也是待在扬州处理公务。
家丁们执着夜明珠在前面引路,他昂首阔步的朝青睚堡的主厅走去。
“堡主,您回来了。”六十开外的总管佟伯迎了上来,他睡眼惺松,手里还系着衣带。
“佟伯,不必这么劳师动众,时辰还早,叫大伙都去休息吧。”霍炎庭抱歉地说道。
“堡主,你回来,佟伯哪里还睡得着,你们快去备茶点和早膳,堡主一路奔波该累了。”佟伯对着副总管一通吩咐。
“最近堡中和紫溪城里没什么大事吧?”霍炎庭定住步子,四下看看,轻声问道。
“回堡主的话,两处都很好,呵呵。”他当然不会告诉堡主,叶家人又来闹过了,自从少夫人叶锦娘失踪,叶家人从此不依不饶,上门哭闹是常有的事。
“岳庭呢?”
“二堡主被西夏洛王爷请去商议事情了。”
“爹娘是不是还在天山附近游历?”这是他两个月前收到的消息。
“回堡主的话,老堡主跟夫人早回来了,而且这次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不曾离开。”
“嗯?!”霍炎庭的眉毛皱起。
“紫溪城里开了一间芙蓉坊,卖出的点心,啧啧啧啧,老头这么大年纪了,提起来都流口水,可惜呀,芙蓉坊生意太好,每人只限买一件吃食,要再买,还得重新排队。”
“佟伯!”霍炎庭想听重点。
“呵呵,让堡主笑话了,这夫人发现芙蓉坊的东西好吃,当然是会留在堡里天天命人去芙蓉坊购买吃食,夫人如此看重芙蓉坊,可偏偏芙蓉坊的老板不识抬举,请她来做厨娘,她竟然拒绝了,一点都不给我家老主子面子,太可恶了。今夜老爷跟夫人掳她到山泉别馆,打算好好惩治惩治她。”佟伯说着说着不由得替老主子生起水芙蓉的气来。
不是吃就是玩!霍炎庭不知碰上这样的爹娘,是不是他运气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继续走向主厅。
倏然,坚定的步子停了下来,有一道光亮闪耀在他的脑袋里。
不会是她吧?!霍炎庭不觉心漏跳两下,半年多过去了,她瘦弱的小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乖巧的模样,从不曾在他记忆中淡去。
这该就叫牵挂吧。
“佟伯,芙蓉坊的老板是不是姓水?”他状似无意地提及。
“堡主怎么知道的?芙蓉坊的老板叫水芙蓉。”
“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左右?”
“嗯,堡主说的正是。”
“她被我爹娘关在山泉别馆里?”语气听起来很平常,但只有霍炎庭自己才知道,他该死的担心了。
迟钝、率直的水芙蓉哪里会是奸狷狡诈的爹、鬼见愁的娘的对手?!尤其是在她拒绝做专属厨娘之后……
“堡主?!你不进去休息吗?堡主?”
只见深蓝高大的身影腾空而去。
“堡主这是怎么了?难道也想尝尝水芙蓉的手艺?”佟伯一头雾水。
离开青睚堡,霍炎庭疾驰着攀上山颠的山泉别馆。此地正是紫溪城夏季乘凉赏月的好地方,从山泉别馆往下俯视,远处的雪山、草场、城镇尽收眼底。
霍炎庭进入山泉别馆后就直奔火房,他大力地踢开火房门,只见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水芙蓉手里拿着一柄汤匙,杵在火炉旁,她小小的脑袋正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着,门被撞开这么大声她竟然没有被吵醒,可见有多疲累。
前方的锅里,喷吐出浓浓的香气,马上发现她的姿势太危险了,霍炎庭走上前想拉开她。
迟钝地感觉到有人来了,水芙蓉嚅嗫着芳唇道:“雪姨,这锅冰糖雪梨炖雪蛤,还要再等一会儿……”努力抬起小小的螓首,迷蒙的眼睛微微睁开后,霍然瞠大,“黑面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来救我的吧?!”过于兴奋下,她冲口而出。
他的脸有那么黑吗?霍炎庭气闷地摇摇头,“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应该有三四个时辰了吧,一直在料理食材,都忘了时间。”
霍炎庭心一紧,眉头一蹙,她整个人疲惫不堪,脸上全是汗渍,粉色衣衫上也到处是油污。
该死的!他有些心痛。
布满茧子的大掌捉住水芙蓉的细腕,拉着她便往东厢而去。
“堡主!您回来了?佟总管怎么也没替堡主通报一声。”迎面而来的雪梅一见霍炎庭,连忙福了福身。
惊天的震撼袭击着水芙蓉,她下意识地跟上霍炎庭的步子,与他并肩而行,双眼紧盯他的侧颜,嘴巴越张越大。他是青睚堡的堡主?!那个富可敌国的霍家大少!他……不是马贩吗?
亮晶晶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伟岸的身影这一切一定是梦,她又梦见黑面男了,如同这半年来的每一个夜晚,这一定一定是个梦,太不真切了!分别后的他和她怎么会再相遇呢?
迈步之间,霍炎庭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水芙蓉已站在东厢门外。
“春光妹,再来一口。”
“蟹粉狮子头,好美味呀,蟹粉的鲜美,嫩藕的爽脆,简直让人停不了口,老爷,你还记得有一次在临安,三王爷府上的宴会吗?当时就是这道蟹粉狮子头最对味,听说是宫里的御厨做的。哦呵呵,没想到还能在咱们紫溪城吃到。”
“这道熏鸡也很不错。”
“老爷,吃过这些菜,都不觉得困了。”
两个吃得兴致高昂的人,总算发现到门扉被人推开了。
“爹娘,两位也上了年岁,日夜颠倒伤身子。”不疾不徐,眉头带着怨怼的霍炎庭不悦地开口。
“炎儿?你也是嗅到这菜香才回来的吧,我可不会分给你!”田春光皮皮地一笑,猛然发现水芙蓉也在,她毫不尴尬地对着水芙蓉笑笑,“今日真是辛苦水姑娘了。”被抓包了,呵呵,她丝毫没想掩饰自己的行为。
“放她回家!”霍炎庭看向霍磊。
“臭小子,竟然敢管起我跟你娘来了,找死啊?!水芙蓉不能走!”霍磊对儿子没啥好脸色。
打从一开始他跟田春光就没打算放这个厨娘离开,即使此时霍炎庭站出来阻止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爹跟娘的闲事,儿子管不了,现在我管的是水芙蓉的事。她的事我管定了!我是现今的堡主,自主理事务
以来,从没有霍家主子为难外人的道理,今天也不许。”竟为了口腹之欲折磨了水芙蓉一夜未睡,这两个老人家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也难怪,面对如此美味谁还能讲道理?
可在多年的历练之下,他面对爹娘也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
水芙蓉满面通红地侧着头,呆呆地看着为自己讨公道的霍炎庭。她觉得自己心跳好快,脸好热!这这果然不是作梦啊,水芙蓉依然沉浸在重逢的惊喜当中。
“你们俩认识?!”慧黯的顽皮眼神在水芙蓉和儿子之间溜来溜去,田春光别有用意的问道。
“娘还是早点休息吧。”
“你竟然敢无视你娘的问题,给我跪下!”霍磊跳起来,横眉坚目吼道。
“等我送走水芙蓉,确定你们不会再找她麻烦,到时儿子必定自来向两老认错。”他保护欲极强的将水芙蓉推入身后。
有趣!有趣,太有趣了,他儿子竟然在保护水芙蓉。十年了,这场景令田春光又想笑又想哭。她的儿子不会孤老终生了!
“想带厨娘走,门都没有!霍冲,把山门封了。”霍磊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霍炎庭冷冷地道:“爹,你今日要拦了我,青睚堡的所有事务我都还给你,堡主之位我也拱手让出,是你接还是二弟接,你自个儿看着办,儿子从此对任何生意不再过问,也会离开青睚堡,去做我想做的事。”
“要我继续做堡主?我才不干,岳庭才不会接这个堡主之位,你少拿这事威胁你爹我!”霍磊气得火冒三丈。他最怕的就是忙得没时间陪在他的春光妹身边。
“你今天要不放水芙蓉,我们可以走着瞧。”气他们虐待水芙蓉,气他们吓唬傻傻的她,气他们把人绑来山泉别馆肆意妄为,不替水芙蓉回敬一下,他对不起自己焦虑的心情。
“你爹我什么都吃,最不爱吃的就是威胁!霍冲,家法。”
“磊哥,别吵了,我们去小睡一会,水姑娘累了一天,让她也回去歇息一下。”田春光对相公挤了挤眼睛。
霍磊这头雄狮瞬间乖乖地变成大猫。
“被你一说还真累了,我就不跟这笨儿子一般见识了,全听春光妹的安排。”
深蓝色的身影握住粉色姑娘的衣角,急速将人带离两个麻烦身边,朝别馆外走去,他要叫人好好看着芙蓉坊。
“果然是你呀!”
走着走着,在他身后的水芙蓉轻笑着出声。
严肃地眉眼转向她,不明就里地望着她。
“我刚还以为在作梦呢,没想到你真的是青睚堡的堡主,我来紫溪城三个月了呢,从来没见过你?你到哪里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给的糖球,龙驹吃了吗?它还喜欢吗?它爱吃我再给它多做些。啊!真以为不会再见了呢。”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水芙蓉已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霍炎庭听着她的碎念,眉目间的凛洌之气不觉被柔化。
隔这么久,再听到她清脆的声音,依旧有一股热气直入他的心窝。
“你怎么会来紫溪城?”难道她知道了他的身分追来的?
“本来我已经在西夏了,可是好冷哟,我最怕冷了,又不能回临安,只好回头了,想说走到哪里暖和就在哪里留下,正巧路过紫溪城,瞧着这里比较温暖,又繁荣宁静,便留……下来了。”水芙蓉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
心疼她眼下的青影,霍炎庭道:“我叫他们送你回去休息。”他转头对边上的奴仆道:“命人备轿,抬到这里来,送水姑娘回去。”
说话间,一只小小的手握紧了他的衣袖。
回头一瞧,水芙蓉的头已贴在他的手臂上,眼睛轻轻闭着。
“就……让我……靠一下,好困,没有力气了。”接着,细细的打鼾声浅浅响起。
一直在旁边看的霍冲及其他奴仆都笑了。
霍炎庭睨了他们一眼后,放柔的目光落在水芙蓉的小脸上。
随意挽起的发髻,不施脂粉的小脸,闭起眼睛时,乖巧得如邻家妹妹……她每一丝纤弱的呼气声,都莫名的牵动他的情绪。
上天这是怎样的安排?霍炎庭无声地问着。再遇上她,这算是缘分吗?
“堡主,轿子来了。”
不忍她这样站着睡着,霍炎庭毫不避嫌地抱起水芙蓉小小纤瘦的身子移进轿内,为她轻巧的分量而怜惜、心烦。
“平安将姑娘送回她的住处。”
“遵命。”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地消失在山泉别馆。
第4章(1)
“春光妹,我们为什么要放走水芙蓉?我还以为你正准备想法子把她留住呢。”霍磊托着下巴,注视着似乎在深思什么的田春光。
“磊哥,你可能做生意比我强,可儿女之事,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
“哦?”
“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家就又要有长媳了。”
“叶锦娘已经找到了?”霍磊皱起霍家人独特的浓眉。
“我的笨磊哥!不是啦,是水芙蓉啦!”
“炎庭喜欢水芙蓉?!”心思不及田春光灵敏的霍磊纳闷。
田春光喜上眉梢地直点头。
“何以见得?”
“我问你,当年炎庭十六岁,你将家业就这么全数交给他,那么重的担子,他有没有像今天这样据理力争?”
“好像没有。”炎庭是家中长男,从小就老成持重,对父母家业,责任感比任何人都重。
“他从小到大,从未像今天这样为一个外人对我们有过要求,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曾,更别提是为叶锦娘了,可以想见,水芙蓉对他有着不同的意义,至少她很特别。”
“炎儿有了水芙蓉,那叶锦娘怎么办?”
“磊哥,十年了!霍家花费巨资寻找过,而炎庭疲于奔命,四处捉拿山贼,都是为了叶锦娘,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叶锦娘毁了我儿子十年,我不想让她毁掉他的一生,水芙蓉来得正是时候,我要让炎儿过上正常日子!”
十年了,炎庭过着怎样的日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比谁都清楚,带着负罪感的十年,用生命去寻找的十年,该停止了。
田春光雷厉风行,翌日就动手实施她的计画。
“炎儿。”田春光笑容可鞠地出现在霍炎庭面前。
“娘。”霍炎庭应了声,眼神示意商议完事务的各分号掌柜离开。
田春光笑着与掌柜们点头告别后,面带愧疚地对儿子说道:“昨日我们那么对水芙蓉实在不应该,但你也知道,有那么可口的食物诱惑,我和你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既然你跟水芙蓉有交情,不如你替我跟你爹向水姑娘告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