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他的声音,说着——
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比起凶兽浑沌,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我不该救她,这是她的宿命……不该救,不能救,不该……
我可以救她的,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为什么我没救她?!为什么任由她烟消云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能明白,无法参透,更无法理解,生与死,是由谁写下的注定?
蠪蚳!住嘴!住嘴!住嘴!不许你污蔑穷奇!不许你说她走狗!
蠪蚳罪不至死,不能杀——但我想将他碎尸万段,扯裂他口不择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爱。
我不知道你每回来见我,都是如此欢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伤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吗?我摘下那颗珍珠时,你恨我吗?
穷奇。
穷奇……
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
穷奇,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救回你。
他待她无情。
是吗?
是吗?!
无情之神,怎会有这般澎湃的思绪浪潮?
无情之神,怎会用他向来淡漠的嗓,发出沉重痛苦的叹息?
属于他的意念和情绪,好炙热,一点一滴落入她的意识,让她看见了白裳扬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抡紧双拳,激烈地喊出:“为什么穷奇必须死?!”她仿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更觑见他站在谷豁深处,倾其仙术,将必须再费千万年光阴才能重新凝形的闇息拢聚,义无反顾地说着:“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她几乎要将珠子揉入额心之内,珠子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下红红痕迹。
月读的声音又传来,寡言如他,没有太多复杂琐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期间,笑容多过于言语,所以此时她所听见的,就是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你要快些凝聚,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他那头白发,为她染上了颜色。
他那双淡眸,为她映上了笑意。
他为她,弃神成魔。
“小花。”
月读在她身后伫立,以掌轻覆她颤动的双肩。
“谁是小花?!我才不叫那个小狗名!我是穷奇!我是穷奇——”她挣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
他不意外她恢复记忆,她索讨走的珍珠里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将会知道,曾经,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无视她的付出,伤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脚并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劲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泄愤敲打的肉击声,不如她踝上铃铛清脆响亮,叮咚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哪有人这样的啦!一下子对人不理不睬,说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说永远要和我在一块儿?!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么——”穷奇脑中充斥着殒灭前与殒灭后的记忆,明明还记得月读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语调和表情,下一瞬间,黑发深眸的他又跃出来,用最宠溺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抚慰她,在每个共处的夜里,他让她依偎倾靠,让她汲取他的体温,陪她说话。
她软拳嫩腿的攻势,他不闪下躲,而她也舍不得真打他出气,又捶了他肩头两三下便停手,拳儿改揪紧他肩上的衣料,粗鲁地把他扯近,将脸埋在他颈窝间。
他充满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动作无限轻柔,等待她冷静。
“你干嘛要这样做……你这样……。就当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继续将她当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颗石,他可以嘴上挂着「生又何喜,死又何悲”的无情道理,他可以当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却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
“神,不过是个称谓,就像凶兽一样,我不在意它。”他从不曾将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总是淡然以对,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脱俗尘。
“月读——老古板——月……”她既气他、恼他,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双眼不断涌出的泪珠,分不清是听见由珍珠上传来淡淡悦耳的嗓在说“我找回了你,一定会对你好一点,不要再让你难受”而被逼出的感动,抑或是此时他低首贴在她柔软的鬓发边,逸出的温暖笑叹让她辣红双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神。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摸着圆润的珠子,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她故意卖个小关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啰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脱。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脱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应,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闇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干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梼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狐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叉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还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
她还来不及数落自己哪儿生得不好,哪儿又长得妖艳,他伸掌过来,揉弄她的长鬈发。
“美与丑,不若本质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丑陋的妖,也可能会有一颗纯净之心。”他笑觑她一脸的迷茫,长指缓缓梳弄她的眉,续道:“我从不认为美丑代表什么,就连众仙赞誉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儿,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见过几回,真的是美到让女人都会自惭形秽,连她都会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倾国容颜,他竟然说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没瞎,也没蠢,而这个没瞎没蠢的男人还反过来夸她美,意思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她?
“可你以前说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不同,我吻你时还一脸多鄙视哩。”她翻起旧帐,心里早已开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时太迟钝。”
“现在就不迟钝吗?”她玩心又起,谁教他一脸正经地说着他那时太迟钝的模样如此可爱,还真的微微低头在反省呢。她双臂一攀,就挂在他颈上。
“若迟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还飘在哪个恶人头顶上,成为一缕闇息,等待千万年后有机会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迟钝嘛,是不?”十指在他脑后戏玩他的黑色发丝,芬芳气息轻吐在他鬓间。
月读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为浅粉色泽的光芒,就镶在她桃红色双颊边。
他做了她脑子里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软绵盈的唇瓣。
本来要踮起脚尖,趁月读不注意时偷吻他的穷奇,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被吓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涩的吻技,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他与人接吻的次数,第一次是在毫无美感的饕餮胃里,第二次是在幕阜国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湿濡的唇瓣交缠,他吻得无比轻柔,像蝶儿嬉花,浅啄、浅啄、浅啄——好几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温的唇之际,他又退开,她挫败低吟,他又贴回来……
折磨人嘛!
穷奇最终耐心用罄,双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送进自己嘴里,丰唇缠薄唇,小舌绕大舌,牙撞牙,鼻碰鼻,与他的气息彻彻底底交濡缠绵。
直到两人从彼此唇边退开,已经是双方肺叶缺乏气息,闷得发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烫人的温度。”她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好半晌仍无法平息,唇上仍停留着他炙热触感,麻麻烫烫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边,气息拂动她鬓边细致的毛发,她的耳壳一片通红,随着他吐纳的次数而变得更加鲜艳。“你待我向来总是强取豪夺,不会客气。”
“那是因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采取主动嘛……谁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只爱强压别人使坏的淫兽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结结巴巴,逗笑了他。
月读发出沉沉笑声,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笑得那么悦耳,那么迷人,几乎让她看怔。
这个笑容,是给她的呢。
她盼着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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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与凶兽,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月读舍弃天山之神的地位,舍弃千万年来一贯的恬淡安宁,神族天人的脱俗离世,没有任何烦恼苦难,那些圣灵平静,他全数抛下,义无反顾,更未曾后悔。
然而,他所守护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后,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鸟凤凰尽数绝迹,灵兽麒麟成为大妖们最滋补的食物,他并非毫无所觉,天山一草一木一兽的痛,他皆感同身受,他的生命与它们相连,每一条性命消失,都像是剐去他一块肉。
穷奇发现到了。
她时常紧牵着月读的掌心,发现他会倏地僵硬,虽然是那般细微,她仍是察觉了,而那时,他的脸色总会相当惨白。
“月读,怎么了?”她仰头看他。
他浅笑,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云淡风轻,安抚她道:“没事。”
一开始,她还相信他的说辞。对嘛,他是天人耶,天人会有什么事。但次数太过频繁之后,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着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东升旭日,月读却顿下脚步,身躯微弯,仿佛有什么重物正使劲压在双肩那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穷奇无法再忽视,一手探向他的额,一手轻抚他的鬓发,指腹上摸到淡淡湿濡,是汗。
“有些累。别担心。”他仍是笑意浅浅地安抚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担心,最近,月读很容易倦,好些回走着走着就说要歇脚,被她嘲笑“一把老骨头”时,他笑着不回嘴,却花费越来越多时间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应允,顺着她的央求,伏卧于绿茵之上,枕着她曲起的腿,让她以十指轻梳他的黑发。
她以为他闭目养神好好休憩几个时辰,便会如他所言的“没事”,但情况不乐观,他的脸色及唇色皆更显苍白,她越瞧越担心,忍不住想以法术为他减轻痛苦,然而他的纯净仙体无法接受凶兽妖力,甚至产生排斥,他张眸,轻声要她别浪费法力,说完,又闭上双眼,状似养精蓄锐,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读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担心。
有听说过神会生病吗?
好像没有呀,连凶兽都不太有生病的机会……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间说了这么一句话,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穷奇转头眺望处于云雾缥缈间的高耸峰峦,它距离他们数百里,虽远,仍是清晰可见,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撑着穹苍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好似闷闷的雷声,但她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