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读察觉到她的注视,扬起黑睫,回视她。
穷奇猛地一震,脸上浮现被逮到的窘红,她用力别开螓首。不对不对不对不对,现在哪有闲工夫管月读的头发是白是黑这种小事?她该在乎的是——月读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不会是太久没见到她,很想念她才来的,她有自觉。
她也不认为月读闲到来替人类君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所以,此时此刻他坐在那里的用意,耐人寻味。
通常呢,月读出现在凶兽面前时,都是因为凶兽惹出祸事,浑沌如此,饕餮也如此。
现在轮到她了吗?
他是来处罚她挑拨人类君王发动战争这一条重罪吗?
他准备像对付浑沌一样,将她也囚在哪块钢石里几千年出不来吗?
还是干脆更省事一点,拿下她额心的珍珠,直接教她回归虚无缥缈,为世间除害?
月读的目光太深沉,她完全读不出他的打算,可是一想起额上珍珠是为何而来,她的火气又上来了。
臭月读!你来这里想干嘛?她开启心音,和月读以心灵对话,旁人听不见,她吼得特别大声。
这句话,该是由我来问。穷奇,你在此想做什么?他淡然回道。
哼!我又不归你管!没必要向他交代去向。
你若是想挑拨起战火,让生灵涂炭,我不得不管。月读的视线不再望向她,此时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勾唇角婉拒,心音却没有因而中断。你成为幕阜王的宠妃,要他为博你欢心而攻打其它国家,你一时玩兴,让多少人付出代价?穷奇,你为何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她任性地关掉心音,不想听月读说教,冷哼转头。
“水月先生,酒菜不合你胃口吗?”幕阜王瞧见他一口也没动过。
“我不饿不渴,谢大王好意。”
“连本王敬你一杯也不肯?”
“以茶代酒,水月可以连干十杯。”言明他并不是拒绝幕阜王,而是拒绝酒肉。
“哈哈哈,好,本王不勉强你,赐茶。”
穷奇看见幕阜王对月读如此重视,美眸眯细。哼,她才不会让月读一帆风顺地打入人界这个圈子,成为幕阜王的爱卿。
她要破坏他!
她突地偎进幕阜王怀里,纤指在他心窝上画圈圈,画得幕阜王心跳加快,大鹿小鹿乱乱撞。接着,檀口轻启,声音说有多委屈就多委屈,掩在衣袖下的唇儿微微颤抖,眼泪硬挤在眼眶备用。
“大王,那个男人目光淫秽地偷瞄我,他……他用眼神在意淫我……”
嫁祸。
男人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觊觎。
但是幕阜王没有动怒。人家水月先生的视线根本没落在她身上,说他意淫她,相当牵强。
“你看他的眼神多坏!”穷奇指向月读,继续控诉。
污蔑。
“……有吗?”幕阜王一头雾水。
水月先生的眸色,是他此生见过最正直、最清澄的,里头没有半点心虚或不确定,当然,更没有邪念。
不只幕阜王如此认为,在场众臣亦有同感。
水月先生光是坐在席间,没有半个舞伶敢靠过去挑逗他。他容貌生得好,是姊儿们最爱的俊俏温文,照理说来,她们应该会争先恐后地依偎在他身旁喂他喝酒,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没有严肃冷漠,更没有狰狞恐怖,偏偏就在无形中产生一股圣洁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所以她指控水月先生的眼神既坏又淫秽,完全没有说服力,甚至有人在心里嗤笑:说别人眼神坏,你怎么不瞧瞧自己那双眼,才真的叫邪恶!
“有啦!大王,你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啦!”她跺脚,要幕阜王昏庸地为红颜而杀良臣。
“小花儿,一定是误会,你别气,水月先生不会这样,乖。”
乖什么乖呀?!她当然知道月读不会,就是不会才叫“诬陷”呀,要是会的话就叫“人赃俱获”嘛!
“我说他会他就是会!”嫁祸不成,改采耍赖。
“好好好,他会他会,我帮你骂他。”幕阜王安抚她,但仍是和水月敬着茶,一边商讨接下来是否该乘胜追击,继续出兵攻打东方小国。
月读摇头,“大王,近日内不宜再出兵,东方小国接连见识大王收服西方众国的神威,相信他们早已对大王心存恐惧,此时若大王派遣使者动之以情,定能不费吹灰之力令其臣服,大王何必动国本、费粮草,去做一件不需要去做的事呢?”
“水月先生言之有理。”要是小国乖乖投诚,自己送上门来,他确实可省去不少功夫。
“大王!”穷奇气自己被忽略,扬声嚷嚷。
两个男人依旧在讨论正事,没被她打断。月读很明显的准备说服幕阜王不兴兵侵略邻国,穷奇想坏他好事,和他唱反调,但她正要开口,以媚功撒娇,蛊惑幕阜王别听月读的话之际,一道神咒封住她的喉,教她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剩下比蚊子还小的闷哼。
“唔唔唔……”臭月读!老古板!可恶!可恶!竟然耍这种小人招式!
她愤恨地死瞪着月读,他却瞧也不瞧她,最可恶的是,唇边还有淡淡笑意!
是在笑她的狼狈吗?!
你别挣扎,我不想伤你,但我也不许你再操控幕阜王。
脑海里,响起月读的声音。
你这个混蛋——她咒骂他。
不要逼我连心音都不让你说。
去你的!
……封住,无论是她嘴里的声音,抑或心里的咒骂。
穷奇嘴角微颤,满腔气闷无处发泄,只能拚命灌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口中的“穿肠毒药”喝个尽兴。
“小花儿,你今天这么有兴致喝?”幕阜王不介意降贵纡尊地为她斟酒。
她无法开口,瞪着月读,一面将杯中满溢出来的酒液一口干掉。
“本王陪你喝。”幕阜王又替她倒满。
穷奇,别喝,他要灌醉你。月读又在她心里啰唆。
要你管!我就是要喝,怎样?!穷奇赌气地说给自己听,推开幕阜王递到唇边的酒杯,直接拿起酒坛灌,酒液沿着玉颈没入胸襟,湿濡了包裹着酥胸的深红布料。
穷奇!
哼。
幕阜王不懂穷奇与月读之间流转的对峙气氛,他只知道向来喝酒不超过三杯的美人儿,今日卯起来灌,想必也是高兴他为她出战得胜,她嘴上不说好话,却以实际行动庆祝。
喝吧喝吧,再多喝一点,醉了的话,今夜说不定他就能同卧美人窝,嘿嘿嘿……
月读锁眉,露出罕见的愠怒,幕阜王的思忖源源本本传达过来,那些意念何止淫秽。
淫秽?
食色,人之大欲,万物既生阴阳自有其理,天地阴阳,造就日与月轮替;人分阴阳、兽分阴阳,因而生生不息繁衍着生命——这番话,是他在饕餮胃里对穷奇说过的道理,而他对男女之事的看法至今不曾改变,何以现在竞觉得幕阜王想对穷奇做的那些是“淫秽”?
向来认为阴阳调和是衍息必然,提及性事,他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扭捏暧昧,他用最清澄的眼看待阴阳,看待雌雄,看待传宗接代,此刻却无法平心静气看待幕阜王搂抱她纤肩的亲匿动作。
怎么回事?
从胸口传来的闷意,是什么?
第五章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搀着醉瘫的美人儿回寝宫。
众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宠这名妖艳美妃,今晚定是个绮丽旖旎的激情夜。
幕阜王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幕阜王抛下众臣,火速离开酒宴,猴急的模样好似一个甫尝情欲的毛躁少年,饥渴难耐。
他匆匆回宫,又匆匆从寝殿奔出,原来欣喜若狂的神情变换成暴怒跳脚,吼声震天价响:“去把镜花夫人给我找出来——”
镜花夫人又不见踪影,幕阜王扑空香闺的次数再添一笔,可怜哪。
相较于酒宴楼阁的灯火通明,金瓦玉砖堆砌成的议事大朝堂,在夜里熄尽所有烛火,长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见度,寻常人在这个时辰是不会踏进这儿的,仅有轮流巡视的侍卫偶尔穿梭,谁也没注意到,在金瓦屋檐上静伫着颀长身影。
夜风轻轻拂来,撩动衣袍如浪翻腾,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着卵黄色的明月,自高处远睨,隐约还能见到后方数里的君王寝殿为寻找失踪美人而乱成一团,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来回奔驰,当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声最大。
“哈啾!”
脚边传来喷嚏声,他没有俯身去看。
“好冷。”穷奇蜷成一团,扯紧红衫,将自己包得更密。
屋顶上的风势比平地来得大,她从冰冰凉凉的瓦檐上坐直身子,凉风让她的思绪清晰不少,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视线跟着看清的同时,她被站在身边的月读吓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类在商谈‘正事’吗?”他们啥时结束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弄懂酒意稍退后,她怎么会跑到议事大朝堂的屋顶上吹冷风?
月读没应她半个字,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情绪,虽浅淡,却明显。
不悦。
“喂,月读!”她站直身,也只勉强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缓缓启唇,“你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人界之事,不该插手,更不该仗恃着他对你的宠爱而造杀孽,他因你一言而连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时玩乐的牺牲品。”
酒意带来的轻微刺痛,令穷奇的脑袋晕得好不舒服,又听见他这么指责,她不禁恼火了。
“我又没要他杀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干嘛将罪名全扣在她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应道:“伯仁?谁认识伯仁呀?”她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家伙。
月读不多解释,继续道:“以你现在受宠的程度,你可以轻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却不做,反倒加油添醋,这叫挑拨,与浑沌做的事情并无异。”
四凶中的浑沌最爱在人界掀起战端,让两国战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气息。对浑沌而言,人间越是充满仇视、对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浓、越美味。
“我跟浑沌才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从人类身上传出的闇息有多香!”穷奇不认罪。虽然闇息能让四凶的力量增强,但她又不像浑沌或梼杌那样以力量为傲,她现在的修为已经很够用了。
“那么你比他更可恶,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欢快,无视他人受战火波及,将人命视如草芥。”月读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责备她。
穷奇抡紧拳,听着。
他为了她不认识的人命在斥责她。
他为了不是她做的坏事在数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将每一条生命都看得重要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无私?!你就多珍视生命?!”她愤怒地吼着,“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你跟幕卓王有什么不一样?!”在她眼中,一样都是杀人凶手,差别只在于一个已经做了,一个还在等候时机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读淡淡说道,脸上不见半分窘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不否认。”不否认她额上珍珠确实攸关她的生死。
“你当然不否认,因为那是你的心机,你的目的!”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谢谢你。”她说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预防,怕我以后会壮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镶这种东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腻了,珠子一摘,四凶穷奇就此烟消云散。”
她最气的就是这个。
比法力,她当然不及月读,他根本毋须多此一举,镶什么鬼珍珠,她宁愿他事后以仙术将她打散,也不是从最初相识的那一天便决定杀她,两者对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无意杀你,否则我下手的机会多到你无法想象,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价值,我不会轻易剥夺你的性命,我并没有要你成为善良的物种,只希望你别滥杀无辜,像梼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术惩治他们,不是吗?”
“他们也不像我穷奇,额上有颗致命的珍珠。”拿梼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过是比较出她的悲惨。
“那颗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个装饰罢了,你何必介怀它?”
“你说得真云淡风轻,那我也在你身上镶颗爆石再跟你说别介怀它呀!”谁喜欢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个“危险物品”四处乱跑?!
她不断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说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数之频繁,没逃过月读的眼。
“原来你从今日见我便恶言相向,是知道额上灵珠的来由之故。”难怪她的态度与先前全然不同,以往这只凶兽每回都是带着笑容来找他,几乎不曾摆过臭脸。月读一顿,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国,也是这原因,你在迁怒,将对我的不满转嫁在其它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发动战争,是在报复我。”
她没有狡辩,凶兽敢做敢当,她确实是存着报复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读轻叹。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致于穷奇未能察觉,双耳只听到他说她幼稚的结论。
“你少说教!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听你说那些神族唠叨人的废话!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个就大难来时各自飞!”穷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难来时各自飞用错时机和对象。”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
“一点都没有用错!以后你遇到麻烦,我绝对不会再跳出来替你挡,我也不会替你打小妖,不会帮你出气,什么都不会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战!正式决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觉得会遇上“大难”的人,是她。
他这桶冷水,泼得穷奇一脸尴尬,亏她吼得那么中气十足,他一点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读!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气得直发抖。
“你有气,对着我来,不用迁怒无辜。你离开幕阜国,残局我来善后。”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多愉快,幕阜王对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么他全会替我找来,二话不说全为我办到,这些是你月读做不到的!”
“穷奇。”
“叫什么叫?!”
“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没有加重,依旧维持平淡声调。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种办法,拿下我额上的珍珠!”她挑衅道,但一脱口立刻就后悔,和月读赌气,不见得会占上风,毕竟月读对她无情,说不定他也觉得取下珍珠会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