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花相思脸上难掩忧心地看着她眼窝下方不寻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可是我觉得你气色好坏呢……这样吧,我作主,芬姨,你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大假,好好将养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云芬又急掩嘴,摇摇头道:“这阵子老爷接了北方的大订单,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咳咳……况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气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么咳了。”她赶紧温言宽慰道:“芬姨也知道我这毛病,一年四季独独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别顾虑我了,还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风哥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一想到陆朗风,花相思小脸不禁害羞泛红,忙镇定下心神来,脑中倏然灵光一闪。
“啊,不如这样,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兴奋地提议。
曹云芬登时花容失色。“那怎么成?”
“咱们一同坐轿子去,把轿帘子放得严严实实的,半点风都吹不进就成啦!”她充满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当是给我个机会,出门透透气……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再见过朗风哥哥了。”说到这里,花相思脸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来。“我在花府里闷着、关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谈得来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让出门,朗风哥哥又不肯来府里……芬姨,朗风哥哥是讨厌我吗?他是不是觉得我上回给他添麻烦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见面说话?”
“傻孩子,当然不是这样的!”曹云芬疼惜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登时心一软。“好吧,咳咳咳……那你今儿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小脸瞬间亮了起来。“一百件、一千件都答应!”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这么一件——”曹云芬怜爱地注视着好,轻抚她的小脸,“咳咳……别让芬姨放大假。”
她犹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的。”曹云芬再三保证,“吃几贴药发散发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这次换成花相思百般叮咛了,“可是你一定要记得吃药哦!”
“一定。”曹云芬对她嫣然一笑。
第2章(2)
花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慌意乱个什么?
但是在临出门前,她紧张兮兮地换过了一件又一件新制的衣裳,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可就是没一件能令她满意。
红衣裳太红,惹得她过白的脸蛋一看就恍似只惨艳的小女鬼;黄衣裳太黄,害她脸色仿佛也跟着蜡黄得难看透顶;绿衣裳太绿,搞得她就跟只青蛙没两样;蓝衣裳太蓝,衬得她肌肤苍白得半点血色也无;白衣裳……唉,那就更甭提了。
最后,她终于气馁地得出一个结论——果然人长得不美,穿什么都不好看。
尤其她长年多病憔悴,蒲质弱柳的身子仿佛风吹会倒,幸亏晚上不出门,要不恐怕梅龙镇上巡夜打更的人都不知被她吓死几十个了。
“唉。”她支着下巴,真真苦恼了好一会儿。
思前想后,最后她还是换上了一袭淡粉红色的衣裳,罩了件红底绣桃花的绫袄,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背后,在曹云芬的叮嘱下又多披了一件流云滚边的月牙白披风,这才一起上了轿子。
在轿子里,她忐忑不安地整了整裙子,摸了摸鬓角,突然“啊”地一声——
“糟了!”
“怎么?”曹云芬被她吓了一跳。
“我原准备了一瓶京城老福铺子的仙楂话梅,想带去给朗风哥哥吃的。”她一脸懊恼,“回去回去,咱们马上掉头回去——”
“小姐不用了,风儿他不吃这些的。”曹云芬忍不住瞅着她笑。“不过我还是替我那傻儿子谢谢小姐的隆情厚意。”
花相思双颊一红,吞吞吐吐道:“不、不用客气了……”
曹云芬笑望着她,心底却是一阵欢喜一阵怅惘,滋味酸甜苦辣难辨。
唉,小姐的一番心思,她又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只是风儿虽然才华卓绝、谈吐不俗,将来必定有一番大出息,出身也算官宦清白书香人家,可目前他们陆家明摆着家徒四壁,哪有那个余力和资格给小姐幸福呢?
若是早几年,她家老爷还在,或是晚几年,风儿得以高中功名……或者就有此机遇缘分了。
幸面小姐今年方十四,还小,又体弱多病,想必花老爷尚未舍得为她行笄礼,将她早早嫁出才是。
“咳咳咳……”曹云芬宽慰地笑着,却抑不住胸口那股紧紧掐住心脏的锐利剧痛,猛咳着呕出了血来。“咳咳咳……”
“芬姨?芬姨?”花相思惊慌失措地紧紧抱住她,急切地哭喊了起来:“快找大夫,不,直接抬到回春堂去,快快快——”
三日后。
花相思做梦也没料想到,她与陆朗风的第二次相见,居然会是在曹云芬的灵堂上。
古朴依旧的厅上,白幡垂挂,香烟袅袅升空,三盆奠拜的瓜果馒头静静搁在几上,那只黑沉沉的棺木里躺着温柔妇人已经不会再对她笑,再端碗哄她吃药,再亲亲密密地搂着她喊“我的乖小姐、我的好相思”了。
一身白衣似雪,黑发畔缀了朵雪白纱绣苹花的花相思伫立在灵前,拈香祝祷。
三天三夜来,她颊上泪痕始终未干,旧病再犯,却还是同她爹发了好一顿脾气——就因为爹怕她伤心过度,身子会撑受不住,所以不敢让她亲自前来拜祭吊唁芬姨。
可是她怎么能不来?那是最疼她、宠她、爱顾她的芬姨啊!
就算病发又怎样?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她就算爬也要爬来的。
“芬姨,相思来送您了。”她哽咽地道,拈香虔诚的拜了三拜,“您可瞧见我了吗?”
一旁宛若木石般不言不语的陆朗风默默焚烧着纸钱,闻言心下狠狠一痛。
他抬起干涩的双眸,悲伤地望着纤瘦伶仃的她。
娘在病榻上,满眼牵挂,心痛不舍地握着他的手,她临终前的情景犹历历在目——
“风儿,娘不怕死……可是娘舍不得你……我的风儿……”曹云芬泪眼婆娑,气若游丝地喃喃。
“娘——”他紧紧握住娘亲逐渐冰冷的手,觉得世界仿佛在他眼前尽数崩塌陷落,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痛苦深深攫住了他。
“风儿莫哭……娘是要去和你爹团聚了……”曹云芬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爱子,好似想要将心肝宝贝儿的脸庞轮廓全烙记在魂魄深处,“咳咳咳……”
“娘,您别再费神说话,孩儿再去帮您煎一帖药,大夫说这一帖药珍贵至极,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娘是好不了了……咳咳,”曹云芬握住他的手不让离去,含泪低语道,“你听娘说……娘有个心愿……想托付你……”
“娘,您说,不管是什么,孩儿都会为您做到!”陆朗风热泪盈眶,口吻坚定地允诺。
“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也、也请你帮娘代为照顾相思……”曹云芬想起那个自己疼若亲女的孩子,不禁心中大痛。“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没娘疼爱,又是那样七灾八难的病着……娘知道风儿会是个最好的大哥,往后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吧……咳咳咳。”
见母亲咳出了血来,他紧紧抱住了母亲,终于崩溃地痛哭了。
“娘,我答应,我答应你……”
“咳咳咳……好、好风儿,你真是娘最心爱的好孩……”
他紧抱着母亲,始终等待着娘再说说话,就算再说最后一个字都好……可是痴痴等着、盼着,怀里的母亲身躯却渐渐冰冷僵硬……
陆朗风就这样紧紧环着母亲的身子,僵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
他答应过娘,一定会完成她的心愿,好好代为照拂花相思。
但是……花家的千金小姐,会有需要他这个两袖清风穷小子的照顾吗?
他心情矛盾挣扎,沉郁目光就这样直直盯着她。
“朗风哥哥,”花相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自怀里取出一只物事,纤秀小手恭敬托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赶了两天两夜,绣了一幅观音大士图,可以将它放入芬姨的棺木中陪着她吗?”
他一震,心口倏然涌起一股又热又暖又激动的震撼感。
陆朗风抑不住轻颤的大手接过那幅绣图,轻轻一抖展开来,圣洁光皎如月的观音大士善眉妙目,手持晶莹净瓶,轻拈柳枝甘露,慈悲地微笑着。
“谢谢你……”他眼眶迅速湿润了起来,紧紧攒住这幅观音大士绣图,满心感谢。“相思,谢谢你。”
他终于叫她的名字了……
陆朗风这一声“相思,谢谢你”,刹那间温暖了她连日来沉沉的绝望悲痛和伤心,花相思登时忘情地大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朗风哥哥……呜呜呜……我想芬姨,我要芬姨回来啊……”
这一瞬间,他再也毫不犹豫地将这瘦弱得可怜的女孩拥入怀里,鼻头强烈发热着,就这样一直紧拥着哭泣得发抖的她。
灵堂之上,陡然吹拂过了一阵柔柔和煦的风,仿佛是轻叹,依稀是微笑。
第3章(1)
三张绣
施针求疏不求密,谁家帘卷相思意;行行隔隔,丝缕萦绊,飘絮任东西。
流光如转,从不会为谁停留。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花相思病怏怏的身子犹是时好时坏,但总算长成了十七岁的亭亭玉立姑娘。
陆朗风则是婉拒花老爷照顾、栽培他的好意,靠自己傲然的骨气和力量,一边做灯笼卖予铺子,一边熟读圣人诗书。
只要能独立自主,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就算生活清苦些,他依旧不改其乐。
不过这三年内,他和花相思之间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如一家人了。
“朗风哥哥,你觉得我们俩这样算不算是青梅竹马呀?咳咳咳……”
趁她爹出门,花相思又故技重施,让长命和百岁在屋里“李代桃僵”,她则拎着一只提篮就这样溜来了。
虽然还是被陆朗风皱着眉头怒斥了一顿,说她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可她是越骂越皮,半点也不怕他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不算。”他倒是很爱泼她冷水。
“为什么?”
“那还用问?”陆朗风放下手上那卷“经国策”,指尖轻轻戳了下她的眉心,浅浅一笑,“我是你的哥哥。”
花相思一呆,随即不服气地嚷道:“谁说哥哥就不能当青梅竹马?”
“不同你说了。”他笑着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还这么爱撒赖,不想想自己今年都十七,还没个正经样。”
“我很正经啊……咳咳咳。”她一急又走岔了气,猛地咳了起来。
陆朗风登时脸色一变,忙拍抚着她的背,着急的问道:“怎么又咳了?今儿吃过药了没有?你随身带的天王补心丹还有吗?不,我还是马上送你回府——”
他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花相思赶紧抓住他的手。“朗风哥哥不要!咳咳,我没事……你别慌,别、别送我回去。”
他回眸望着她明明小脸就已咳得通红,却还紧紧攀住他不放,心下一疼,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松手。”他目光落向她紧攒着自己不放的小手。
“不要。”
“你不松手,我怎么去斟热茶给你配药?”他瞪她一眼。
花相思霎时一喜,马上松了手。
“哼,”他既心疼又气恼地屈起一指,轻轻赏了她脑袋瓜一记爆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哎哟,很疼呢!”她抱着头顶,却是笑得好不灿烂。“咳咳。”
陆朗风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他怎么就是拿她没办法?
待他斟过一杯热茶啦,盯着她乖乖服药,把茶喝得涓滴不剩,严峻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对了,朗风哥哥,那一日我听我爹在那儿嘟嘟嚷嚷说什么……他已帮你打点好了进京赴考的盘缠衣衫细软,可偏偏又教你给拒绝了?”她顺了顺一口气,想起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倾身向前急切问道:“朗风哥哥,为什么?难道你至今还拿我和爹爹当外人看待吗?”
“不是这样的。”陆朗风温柔地凝视着她,正色道:“花伯伯待我亲如子侄,我心底是明白感激的。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上京赶考,为我陆家光耀门楣、扬眉吐气。花伯伯的心意恩德,我已然心领了。”
“你知道我和我爹对你是充满信心的,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够为陆家争光,能教芬姨以你为荣。”她深深地望着他,“可是看着一直以来为前程这么辛苦努力拼斗的你,我们既没有办法帮你读书,也不能帮你应考,但是我们真的、真的也好想要帮你点什么……”
“你们对我的鼓励,已经是我最大的支持了。”他温言道。
“说到底,你心底还是不拿我们当一家人。”她眼神黯然了下来。
“相思——”
“如果你真当我们是你的亲人,就不会觉得接受爹的帮助,是欠了我们什么恩情的!”她只是病,不是蠢,尤其几乎把一腔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了,哪里会察觉不出他的心思和顾忌?
他的傲骨和清直耿介向来令爹又是欣赏又是着恼,欣赏的是他小子有骨气有志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着恼的也是他太客气、太以礼相待了。
花相思知道,爹是很喜欢朗风哥哥的,否则也不会老是让人去买下朗风哥哥做的灯笼——虽然每回都得同别家大户员外抢;也不会三天两头就往这儿送瓜果鱼虾的,想帮他补补身子。
“相思,你多心了。”陆朗风眸光低垂,掩住了一丝惭愧。
相思的确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确是刻意地不想欠下花家的恩情,但她不知道,他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争一口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能与花家平起平坐,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争取他想要的——人。
“是我多心吗?”她怀疑地瞅着他莫名泛起红晕的脸庞。“那你脸红心虚什么?”
“咳咳!”现在咳嗽的换成是他了,可仍旧嘴硬,“你眼花了,我几时脸红?”
“可是你明明就——”
“好了好了,去旁边乖乖吃你的点心,别吵我读书。”陆朗风索性板起脸来赶人。
“朗风哥哥!”她不依。
“还是想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花相思登时噤声,吭也不敢再吭半声了。
呜……朗风哥哥犯规啦!
终于,到了离别的那一日……
他知道相思一定会坚持要送他,而且她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说不定还会再旧疾复发,所以他一大清早去向花伯伯辞行后,静静地望着相思居住的院落方向一眼,还是决定不让她看见,毅然决然地起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