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海,你不会是在怪娘多事吧?”官夫人前一刻还满脸兴奋,下一刻却又莫名感伤起来。“娘也只是希望能替你找到个好归宿呀。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的心头肉,当然希望能亲自为你挑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君,将来就算我跟你爹都老了,也还有人能照顾你……”
“……”眼见官夫人泫然欲泣,官朝海原本蓄势待发、准备坚决反对的话一下子全哽在喉咙上不来,几番张口欲言,最后只能泄气地垂下头。“娘你别这样,我怎么会怪你呢。”
“是吗?可是你脸色很不好哪……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有了意中人?”官夫人试探道。“是钟傅吗?”
“什么──钟傅……”官朝海这一惊可不小,一旁的阿黎甚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黎!”
“对不起,小姐。”阿黎连忙捂住嘴。
“娘,当然不是他了。不,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中人。”
“那就好。傅儿那孩子虽也不错,但是娘总觉得他有点古里怪气的,城府太深,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有些害怕,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娘见你与他十分要好,总是担心──”
“娘,钟大哥身子差是因为之前护镖的时候受过伤,况且他棋艺很好,我常央他教我下棋。”应该说是武功很好,她的一身武功全是他教的。“况且爹和钟叔叔是好兄弟,钟家的龙腾镖局和咱们的敏德镖局经常合作,两家的人互相往来也是自然。我跟钟大哥从小玩到大,我当他是哥哥般看待,你别多心了。”
“那就好。”官夫人又笑开了脸,热切的拉住女儿的手。“娘明天先帮你看看,那个沐公子若真像你姨娘说的那么好──”
“唷,官夫人!”身后传来呼唤,原来是几位老和官夫人凑在一起打马吊的贵妇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朝她们挥着手。“这么巧,你也带女儿来福良寺呀?瞧瞧朝海都这么大了,呵呵!哎呀官夫人,你也太久没跟咱们打马吊了。”
“是呀是呀,咱们的确很久没聚一聚了。”
“娘……娘啊,关于明天你要见的那个沐公子──”官朝海还想做最后挣扎,但官夫人一和她们聚在一起就聊个没完,完全忘了这边还有个正为了婚事心急如焚的女儿.“娘,娘──”
完全被忽略了。官朝海只能再次挫败地垂下头。“算了……我去外面走走好了……你们慢慢聊。”
官朝海无精打采地走出福良寺,阿黎连忙跟上来。
“小姐别不开心,瞧那儿有许多摊子,啊!还有卖平安香包的,咱们瞧瞧去!”阿黎拉着官朝海来到寺外那棵大榕树旁,树荫下聚集了许多小贩,颇为热闹。“小姐一定是因为昨晚碰见那个灾星,所以厄运缠身。幸亏咱们刚刚在寺里求了平安符,现在再买一个平安香包挂在身上,包准你消灾解难,好运旺旺!”
“还说他是灾星,你没听钟大哥说了?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侠盗桂花贼呢。”官朝海咕哝着,神色有些怅然。“侠盗桂花贼!擅飞钩,精棍法,劫富济贫,铲奸除恶,堪称江南第一──竟然这么巧被我遇着他,多难得啊,我却在他面前出尽洋相,真不知我是好运还是坏运……”
“小姐你快来瞧,这里的香包做得真精巧!”
五颜六色的平安香包挂在木架上,垂着的流苏随风摇晃。官朝海被阿黎拉着挤进人群,只得随意挑选着,一只散发出淡淡桂香的平安香包吸引了她的目光,拿在手上反覆把玩,正想买下它,忽听得旁边四五个妇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郑老爷府里遭窃了,又是那个桂花贼下的手。”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郑老爷府里的厨娘说,昨晚不只桂花贼一个人,还有一个女贼──”
听到这儿,官朝海眼睛一亮,和阿黎互望一眼,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没错没错!我听郑老爷的马夫说,那个女贼和桂花贼是一路的,轻功好得不得了,他远远躲着看她在屋檐上奔跑,简直像是在飞似的。”
“难道比桂花贼还厉害?”
“不会吧。”
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官朝海转头一看,见到一名身穿湛蓝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还牵着一个女童。
男子身形高姚却不单薄,如蜜肤色透着健康的光。他的面貌俊朗,气质出众,一双剑眉剔锐,底下凤眸飞扬,挺直鼻梁下两片薄唇抿出了条柔和的弧线,看来不过二十出头。这个揉合了文人儒雅与武者气息于一身的清俊男子令官朝海心里猛然一动,却又不知所以然。大概是他那副眉眼,未免太过好看了些……
“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向来都是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怎么会和那小女贼一路?”沐温川笑道,牵着女童站到官朝海身边。“我──也是听郑夫人的婢女说的。那女贼只是碰巧和桂花贼看中同一件宝物,才会一起出现在郑府,两人还对了几招,那女贼明显不是桂花贼的对手,就立刻逃跑了。”
逃跑?她才不是!官朝海才想反驳,阿黎已经先拉住了她的衣袖,提醒她现在的身份。官朝海勉强忍下了,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咕哝着。
“哪来这么多‘听说’……我也听郑老爷府里洗衣服的婆子说,桂花贼名不副实、笨手笨脚,竟把女贼偷来的宝物给砸了。”
沐温川闻言诧异,旋即转头望向官朝海,官朝海正巧也抬眼瞄他。
“是呀,听说郑府昨晚遭窃后立刻清点所有财物,一件没少,但郑老爷最珍爱的那尊青玉佛雕却从宝箱里被偷了出来,摔成了碎片。”
“没道理偷了出来只是为了把它摔烂吧?真可惜,那东西该值多少银子哪。”
“可知名满江南、神通广大──连官府也奈何不了的桂花贼──也是会失手的哪。”妇人的叹息令官朝海感到莫名愉悦,令沐温川阴了半边脸。
“对了!据说最近有个蒙面女贼在咱们秀水县出没,跟桂花贼一样,专挑那些平日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富豪下手,城郊贫民村屡次受她救济,你们说昨晚和桂花贼交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蒙面女贼?”
官朝海听众人说起自己的义举,脸上不免有些得意。
“除了桂花贼,这会儿又多了个‘飞天女贼’,咱们秀水县可真是热闹。”
飞天女贼?呵!这会儿她也有称号了。
有些腼腆的笑花在官朝海的月白小脸上绽开,沐温川看在眼里,甚是疑心。
“是呀!”阿黎站上前,拍手说道:“‘飞天女贼’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武功更是和那桂花贼不相上下。‘飞天女贼’真是值得大家的爱戴!”自家主子,她当然得力捧了。
众人讨论得正热烈,官朝海忽然感觉到手里还拿着的平安香包给扯了下,她低头一看,沐温川牵着的那个女童正抬头盯着她,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她手里平安香包的红绳。
“小妹妹,这是我──”官朝海话没说完,只见那女童眉毛拧得死紧,凶巴巴地瞪着她,另一只手挣开了沐温川,开始用双手拉扯香包的红绳。
没料到这女童竟是要与她抢,官朝海一时愣住,不觉也握紧了香包。“这是我先看到的!”
“我要!我要这个香包!”
“怎么回事──小阮!”沐温川试图安抚女童,却见官朝海也伸出了另一只手抓紧香包不放,明显要与小阮相争。“姑娘!”
“你放手!给我啦!”小阮用力扯着,气急败坏地叫着。
“喂!你别扯啊,再扯就坏了!”
“你给我!给我!给我──”女童开始大声尖叫,尖锐的声音惊吓了在场众人,莫不回头观望这场两个女子的争夺战。
官朝海没想到这女童竟如此蛮横,正想放弃不与她抢,小巧的香包却已禁不住两边拉扯,硬生生给扯破。
一时间,碎布、棉絮、香料纷飞,小贩的脸青了,官朝海呆住了,沐温川傻眼了,而那小阮眉头一皱,开始放声大哭!
“都是你!都是你!”
“什么!要不是你硬是要跟我抢!”
“堂堂一个千金小姐,竟与一个六岁女童抢东西,不怕让人笑话吗?”沐温川蹲下身去安慰着眼泪鼻涕直流的小阮,冷冷睇了眼官朝海。“真不害臊。”
真不害臊──
官朝海想起昨晚那个桂花贼也是这么说她的,不禁通红了双颊。
“不是!我本来没打算跟她抢的──”
“姑娘,我不管你们怎么吵,我这香包被你们扯烂了,总得有人赔吧?”无故遭殃的小贩摊着双手,甚是无奈。
自知理亏,官朝海正想赔钱给他,一旁的沐温川早已拿出银子递给小贩。“老板,这里有一两银子,算是赔你一个香包。”
打发了小贩,沐温川又拿了条干净的白帕替小阮擦干净了脸,温声哄道:“小阮别哭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买香包好不好?”
官朝海讪讪的站在一旁,觑着眼瞧他俩,只见那男子神情温柔,充满慈爱,那叫小阮的女童虽哭皱了一张小脸,向他耍赖撒娇的意图却是明显的。
这两人──难道是父女?但那小阮一身粗布,一看便知是平民之女,而那男子虽然也是一身素净,但那身不凡的气息,却不像是一介匹夫能拥有的……
小阮终于不再哭闹了,乖顺的任沐温川牵住她的手。
两人经过官朝海身边时,小阮却硬是挤过来朝她撞了一下。
官朝海瞪大眼,才想举发她这个小恶人的恶行,但见那男子轻斥了小阮一声,瞄了她一眼,意思意思地点了个头当道歉,便继续往前走了,小阮则是回头朝她扮了个极为可恨的鬼脸。
怕又被人说与个六岁女娃计较,官朝海忍下这口气,也忍住了那已握在裙边的拳头,却又远远听见那小恶人甜腻腻地对那男子说道:
“爹爹,咱们以后别来福良寺了,又没多好玩,还会遇到恶婆娘……”
“小姐,这个刁蛮女娃太过分了,还有那个男人也真是的──”阿黎在一旁忿忿不平,却见官朝海没反应,愣愣的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
“原来他们真的是父女啊……”握在裙边的拳头松了,不觉发出来的叹息,连官朝海自己都觉得些莫名其妙。
“姑娘,”小贩手里拿着沐温川赔给他的一两银子,见官朝海一脸惆怅,便从木架上取下另一个香包来。“看你这么想要──喏,这里还有一个,闻起来跟刚刚被你们扯烂的那个一模一样。方才那位客倌赔我一两银子,太多了,这个就当免钱送你吧。”
“啊?那怎么行,我自己给──”官朝海连忙要从腰间钱袋掏钱,却摸了个空!满脸诧异,想起方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恶入朝她身边那一撞──
可恶!堂堂飞天女贼竟──遭窃了!
第三章
夜渐深沉,垂在天边的星子散发着离离舒光。
向爹娘请过晚安,官朝海回到闺房,开始为今晚夜盗辜府作准备。
“那个辜茂才仗着他爷爷是朝中老臣,权高财大,整天在外头花天酒地,他自己挥霍无度也就罢了,偏偏又爱四处扰民滋事,真是可恶。”阿黎一边说着,一边替官朝海卸下头上的珠钗,仅以一条黑巾扎成了俐落的发束。“他爷爷心疼他年幼丧父,对他十分溺爱,任他为所欲为也不加以管教。”
“今天要不是他撒野撒到了秀水县来,我这个‘飞天女贼’也不会插手管事。”这个称号真是越叫越顺口,钟傅教她的绝妙轻功果然厉害。“我的夜行衣呢?”
“来了,小姐。”阿黎帮着官朝海着装,继续数落辜茂才的恶行。“据说他自比皇上,喜欢四处游览后建筑豪华屋宇当作‘行宫’,每个行宫里还藏一个宠妾服侍他。前几天他来到秀水县,看上了城北那个书摊子的兰姑,硬是抢来逼作小妾。辜茂才给了兰家五百两银子要他们闭嘴,兰家夫妇哪里敢违抗。如今辜茂才已买下一栋屋子命人装修,可怜那兰姑就被囚禁在那里,不知哭得怎么样呢?”
“出了这种事,县令也不敢管,真是无用至极。”官朝海束紧了腰带,一身劲装已备,她信心满满。“等着瞧吧,我今晚定要把兰姑救出来,还要好好教训辜茂才一顿,飞天女贼可不是浪得虚名!”
正说着,窗外匆有动静,阿黎立刻熄了灯火,官朝海静听半晌,确认了窗外三长两短的木笛声,便打开了窗探望。“钟大哥?”
“朝海。”钟傅削瘦的身影自漆黑的树影下走来,他朝官朝海伸出手,苍白的手心里躺着一只黑色面具。“喏,看看合不合脸。”
官朝海惊喜的接过面具细看,坚韧的布面上隐约可见飞云纹路,内里多缝了层棉,戴上去十分柔软。“啊,刚刚好,很合适呢。”
“堂堂飞天女贼,自然是装备齐全的了,怎能随便用块破布遮脸?我一直想替你做一个,终于完成了。”钟傅微笑道。
“谢谢你,钟大哥,我太喜欢了。”完全依着她的脸形缝制的新面罩戴在脸上,果然更多了分侠盗气势,官朝海十分开心。
“喜欢就好……今晚要央你替我做件事。”
官朝海见钟傅又朝她伸出手,这次是一封白色信笺躺在他手心里.
“辜茂才恶名远播,桂花贼肯定也有所听闻,今日你夜盗辜府,说不定又会碰见他──若有机会,你帮我问他:师承何人?”
“师承何人?”官朝海接过信笺,只见上头系着红绳,未署收信人名。
“他极可能不愿透露,届时你再将这封信交给他。”
“钟大哥,怎么你认识桂花贼吗?”
“江湖中谁人不识桂花贼?”钟傅微微一笑。“好了,这一时半刻的也说不清,迟些时候再跟你解释吧,你差不多该出发了。”
钟傅不愿说的事,她向来不会多问的,就和他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底子一样。
官朝海点点头,收妥了信笺,从窗口跃出。“那么,我走了。”
“朝海,”钟傅匆地唤住她,官朝海立刻住脚,回身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望着她,待要说什么似的,却又只是沉默着。
官朝海瞧出他那双清冷的眼里流动着的那股微暖情意,不禁想起了娘亲在福良寺所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心──替钟傅担心哪,他实在花太多心思在教她练武上了,导致他姑娘见得太少,才会错把她当作……
“咳。”立在窗后的阿黎不禁咳了声,钟傅这才如梦初醒般,有些沙哑地朝官朝海开口:
“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