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名言是这样说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对席承岳来说,这句话该改成:成也湘柔,败也湘柔。
高三那年的校运会,席承岳就像退隐山林的世外高人,没有参加任何比赛或活动。站在无人的顶楼冷眼旁观,底下汹涌的人潮、热闹的气氛,都与他无关。他彷佛站在云端往下看,滚滚尘世近在眼前,却远如天边。
枪响之后,加油声更沸腾了。跑道上迅速移动的身影显示着比赛正如火如荼在进行。
一个矫健人儿突破重围,遥遥领先。健美身材加上修长双腿,跑步姿势非常好看,吸引了他的目光。
“啊,我们班的。”身旁,娇软的嗓音突然这么说。
“你们班的?”席承岳欣赏的眼光依然随着那好看身影移动。“妳认识她吗?应该这样说,湘柔,开学也快两个月了,妳认识班上的任何一位同学了吗?”
“应该有吧。”回答没啥精神。
深知她的不合群,席承岳故意问:“那她叫什么名字?”
“嗯……”赵湘柔皱眉苦思。
“这样好了。如果妳想得起来,我就请妳吃饭。”席承岳的俊脸上流露出兄长般的关心。“湘柔,妳真的该合群一点了。融入同学之中,交几个朋友,别被家里的状况影响,一天到晚烦恼父母──”
“罗可茵!她叫罗可茵!”赵湘柔突然大声说,打断了他的谆谆教诲,并投去示威性的一眼,洋洋得意。“学长,快请我吃饭!”席承岳笑了。他有一张非常适合微笑的脸,笑,柔和了他清俊锐利的脸部线条,还隐约带着一股小男孩般的调皮。
“请妳吃饭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还是希望妳可以交到好朋友。”修长手指点着点着,点向那矫健如羚羊的身影。“就是她了。要不要试试看?”
赵湘柔怀疑地望向学长。“我怎么觉得……是你想认识她?”
“有这种事吗?”狡猾如笑面狐狸,从不让人窥探内心世界的席承岳此刻依然笑咪咪的,不否认也不承认。“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没有。”赵湘柔坦然的说:“我一直都没有朋友,学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如就听学长的话,试一次看看。学长不会害妳的。”
“这可很难说。”
“湘柔……”席承岳叹气。
“好啦,好啦,我会试试看。”赵湘柔追加条件:“不过如果失败的话,你要赔偿我精神损失,请我吃很多很多顿中饭。”
“那如果成功了呢?”
赵湘柔瞪了笑咪咪的学长一眼。“那还用说!如果成功了,你为了表示对我崇高的敬意,当然要请我吃更多更多的中饭。”
第1章
那是一个很舒服的秋日下午。阳光淡淡的,风轻轻的,人累累的。
痛、痛、痛!
罗可茵一面爬着楼梯,一面在心里惨叫;十六岁,却有如六十岁,走路极度缓慢不说,还弯腰驼背,姿势难看。
校运会正如火如荼在进行,校园里人潮汹涌。四百公尺决赛夺冠之后,她在肾上腺素的支持下,死命撑住勉强的笑脸,穿越兴奋道贺的同学人群,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到处都是人……汗水还是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此刻若再配上悲情的背景音乐,她就可以改名叫秋瑾了。
最后,她居然一路拖着脚步慢慢爬,来到一向没人的教室顶楼。没办法,私立学校难得开放,每间教室、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好奇参观的家长、亲友,要没人的地方实在太难找。
每爬一阶就狠狠刺痛一下,全是煎熬。举步维艰啊。
她一身热汗地从楼梯间缓缓爬出来,费力推开通往楼顶的铁门,迎面便是开阔清朗的秋日晴空,以及可喜的凉风。
然后,罗可茵傻住,以为自己走进了电影或偶像剧的场景。
女儿墙边角落已经有人。精确地说,是俊男美女各一。他们闲适地并肩靠在短墙上,没有交谈,也没看着对方,反而像是广告海报一样,眺望着晴空浮云。
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倒是很眼熟;不只她,大概全校的人都对她眼熟。那可是她班上、乃至于全年级甚至全校公认的大美女赵湘柔。
美女同学面无表情,看起来高不可攀。人如果漂亮到一个程度,总有种难以接近的气氛。罗可茵自然不敢过去打扰,只是默默跛着走到另一边水塔旁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鞋带、把运动鞋脱掉。
啊……厚厚袜子前端染红了一块,全是她青春的热血——就说她手贱,明明已经很痛了,还要尝试性地摸摸那片快成九十度插进肉里的脚趾甲;一摸之下……痛!痛到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罗可茵倒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发丝都黏在脸上,狼狈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仙人般的帅哥翩然出现了。他好奇地走了过来。
“喔……会痛吗?”询问非常同情。
听到这种问句,罗可茵只剩无奈的表情可应对。这还需要问吗?
“血一直流出来,妳要不要拿面纸擦一下?”对方弯腰,专注打量。
罗可茵尴尬起来。她的脚丫子少见天日,平常都包在鞋袜里,肤色称得上白皙,此刻正大剌剌赤裸地呈现在陌生男生面前——
“不、不用了。我没有……”话都讲不清楚。
对方看她一身运动衫、短裤,连口袋都没有,当然变不出面纸,遂回头扬声问道:“湘柔,妳有面纸吗?借我们用一下。”
“面纸?”有如洋娃娃的美女同学动了,却还是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也一起加入研究鲜血淋漓脚丫子的行列。
“哇,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伤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了。会很痛吗?”
“……”又是这个问题。罗可茵继续一脸无奈。
“女孩子不是随身都会带面纸、手帕?”男生好奇的问:“妳们都没有?”
“面纸没有,手帕有。”赵湘柔说着,从制服格子裙口袋摸出一条手帕,就往罗可茵脚掌的方向靠过去——
“哇!”罗可茵大叫一声,猛然缩回脚丫子。
对方两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叫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
“怎么了?我碰到妳了?很痛吗?”洋娃娃急着解释:“我只是要帮妳擦滴下来的血,绝对不会碰到伤口,妳不用怕!”
“不、不是。只是,那条手帕……”开玩笑!那可是名牌Burberry的真丝手帕,拿这个擦血?!套句罗可茵她妈妈的话,就是“夭寿喔,会给雷公打死!”
“别看湘柔这样,她可是护理小老师。学妹,妳就信任她一次吧。”有人悠然劝说。
奇怪?罗可茵跟赵湘柔是同班同学,怎么就没听说过护理小老师这种头衔?她疑惑地望了望那陌生学长。
这一望,却望见了令她终身难忘的笑脸。
他的微笑如秋日的阳光,温和清淡,却闪烁着金粉;罗可茵并不是没见过英俊好看的男生,但眼前这一个,不一样。
可怜一颗少女心完全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又快又猛,像是刚刚跑完她拿手的四百公尺似的。
“好,擦干净了。”赵湘柔趁她在发呆,真的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拭去大部分的鲜血,那翻起来的脚趾甲清楚呈现,更加怵目惊心,连一向没什么表情、处变不惊的赵湘柔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吓人。”
“我看还是去保健室吧。”学长说。
“保健室在资源教室那边,要横越整个校园,她这样能走那么远吗?”
“可、可以,我刚刚还能爬上楼,应该……”罗可茵一咬牙,努力扶着墙站起来,想要证明自己没问题。
“不行。我看不下去。”赵湘柔细致美丽的脸蛋已经有点发白。
“没关系,我来帮忙。”展现男性雄风的时候到了。
只见学长走到她身前,略弯下腰,伸手——
“不用不用!”罗可茵吓得胡言乱语起来,猛摇手。“我很重,真的,你不用这样,等一下会两个人一起滚下楼梯!”这位学长又笑了。笑容,还是一样令人屏息;尤其距离如此接近,罗可茵害怕自己的心跳声会大到让对方听见。
“妳该不会以为……我是要把妳整个人抱起来吧?像新郎抱新娘那样?”一双桃花眼瞇瞇的,笑意带着点促狭。
罗可茵则是被笑得脸红过耳,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太尴尬了。
“我只是要扶妳。来,搭住我的肩。”他低下身子,让罗可茵的手绕过他的宽肩,撑住。“靠在我身上没关系,妳放松一点。”可是两人靠得更近了,他的脸就近在咫尺,这样如果还能放松,那罗可茵不是瞎了,就是性向有问题。她只感觉一股热潮从脖子一路烧上来。
天啊,一身的汗臭不说,整张脸大概红得像西红柿,还加上披头散发。在这两个漂亮的人面前,她实在自惭形秽……“那我可以帮什么忙?”赵湘柔尾随在后,追问。
“妳去按电梯。”
“教学大楼有电梯?”正努力摒除杂念与尴尬,试图专心用单脚跳跃的罗可茵大吃一惊。“还有,电梯不是教职员才能用吗?”
“要是学校是你家建的,别说电梯了,校长办公室都可以借你睡午觉。”赵湘柔很无所谓地回答。
“真、真的吗?”
“当然不是。学妹,妳别听她胡说,她就是这张嘴不饶人。”席承岳笑着回头斥责赵湘柔,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罗可茵愣愣地看着眼前俊男美女的互动。在这之前,她认识的所有男性都走沉默寡言大男人路线,绝无如此温柔中带点溺爱的语气出现过。
遇上他们,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超出她的想象。
那日黄昏,在逐渐散去的运动会人潮中,大会广播声响在已有凉意的风中回荡,西斜的夕阳拉长三个人的身影,缓慢前行。
中间那个影子脚步踉跄,一跳一跳的,甚是滑稽。
罗可茵就这样走进了——或者该说是“跳”进了——俊男美女的世界。
经过校运会之后,刚入学的新生们彼此间都比较熟了;而罗可茵也从身旁同学毫不藏私的热烈讨论中,得知那位学长的大名。
席承岳,又高又帅的高三生,成绩好得要死不说,还是个运动健将,且是校内跳高记录的保持人,完完全全是照着少女幻想中的白马王子订作的形象。
王子就是王子,就算斜靠在教室顶楼的水塔边,背景是灰蒙蒙的冬日天空,依然帅气潇洒。他好整以暇,等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开口。
与他正面相对的,是罗可茵。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妳可以大声一点吗?”席承岳耐心地问。
“呃,湘柔要我来传话……请学长……把她的午餐交出来。”始作俑者无所谓,说得理直气壮;传话的人却面红耳赤,讲得结结巴巴。再怎么说,在全校女生心仪的对象面前“要饭”,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使;也只有赵湘柔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才能如此自然的指使同学去做这种事。
“妳是说,湘柔要妳来讨饭?真的?”席承岳一双很桃花的眼眸瞇了起来,故意说:“是我认识的赵湘柔吗?国中三年都蝉连校园美女第一名、人称史上最美、最有气质的高中生那一位?”
“是,就是她。”听着这一长串介绍,罗可茵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又没午餐吃了?一定没带,又不想去福利社跟人挤。”不愧是旧识,席承岳很了解赵湘柔的习性。
“她说学长欠她午餐。”罗可茵赶快补充。
“我是说过要请她吃饭,不过,怎么变成每天都要请?”话是这样说,席承岳还是把手上的纸袋交给她。
“学长,这是你自己的午餐吧?”默默接过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那学长你吃什么?”席承岳只是微笑,笑意简直要从眼角扩散到空气中。他看着眼前个头高大、在运动场上奔跑时有如羚羊一样矫健、本人却意外羞怯的学妹。
“妳手上拿着什么?”他反问。“方便让我参观一下吗?”罗可茵迟疑片刻,伸长手,把刚刚到校门口领回的提袋交出去。
自小到大,罗可茵家里帮她准备的便当菜色一定是班上最丰盛的。色香味俱全不说,主菜跟饭还细心地用不同保温盒装好。今天的主菜是三杯鸡,蔬菜是炒空心菜以及烩丝瓜;加上饮料冬瓜茶跟小零嘴、水果,装得满满一袋,沈甸甸的。
看着眼前瘦削的俊男仔细翻看自己丰盛到过头的午餐,罗可茵实在很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她隐约害怕着,怕那句如影随形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应该免疫了才对。就算他真的取笑她“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又怎样?她的身材确实比一般女孩“健康”许多,食量也确实不小;这句话,从小听到大,没什么大不了。
但她还是紧张。像是站在悬崖边,随时要被一句话打落。不用一句话,只要一个带点嘲讽的微笑,就够让她坠崖了。
“……真想吃一口。”结果,席承岳研究了很久之后,抬起头,一双桃花眼笑瞇了望着她,突然说。
“当、当然可以。没问题。”紧张到没听清楚的罗可茵,反射性地回答。
帅学长突然做了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手捏了捏她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脸蛋。
“可茵,妳在发呆?我是说妳的脸像苹果,让人看了很想咬一口,妳还回说没问题?妳要不要顺便谢谢我吃妳豆腐?”
“很大一碗耶。”又是冲口而出;之后,罗可茵立刻想咬舌自尽。
真是糗爆了。天气很冷,顶楼风很大,她全身却都在发烫。在席承岳面前,她老是觉得自己舌头打结、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才对,超尴尬的。
“什么东西很大一碗?”席承岳很有兴趣地问。
被追问了好几次,罗可茵才很惭愧的从实招来。“豆腐啊。我以前的同学也常常这样捏我,还捏手、捏腿、捏腰……我抗议的时候,她们都说,这么大碗的豆腐谁吃得下。”本来应该是冷笑话的,不过,席承岳俊脸上原先荡漾的微笑却慢慢消失。
她的神经有这么粗吗?真的如此不防人?
“妳国中同学……也都这样?”口气有着一丝正经严肃。“男生还是女生?”他的表情为何突然严肃起来?罗可茵感到奇怪。“女生啊。学长,我是静华毕业的耶。”静华是有名的私立贵族女校。听到这儿,席承岳才突然松了一口气。对于会有这样的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学妹,以后不要随便让人捏脸。”谆谆教诲着的学长眼睛却在笑,还亲自示范,大手伸过来又轻捏了一把红通通的脸蛋。“像这样,就是吃豆腐。”
“我知道。”回答得好无辜。
空长了这么高大的身材,却是个傻大个儿。席承岳看着她的眼神流露出莫名的怜惜,连他自己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