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板凳上,背脊直挺,双腿并拢,双手还平贴在大腿上,彷佛待命的士兵,只等着一声令下。
若非他年纪太小,若非他低垂的下巴不符合规定,还真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从哪里来的阿兵哥呢。
他的视线配合着下巴的角度恰恰对准了他的鞋——一双新的、硬梆梆的黑皮鞋。
一双不合脚、不好穿的新鞋,却是他有记忆以来得到的唯一一样专属于他的东西。
不是二手货,不是向他人借来的,不是只能看不能摸的鞋,而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在初收到鞋的错愕中,他感觉到眼眶的热度,同时也看见了院长笑开的嘴。
他认得那种笑容——好不容易可以摆脱麻烦、也获得金援的贪婪笑容。
终于轮到他了?
终于要将他送走了?
对此,他不觉讶异,不觉心慌。
对他而言,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只是好奇谁会选他——一个年纪相对太大,个性既冷沉又不会说好听话、不讨喜的他。
隔音不好的木板隔间,让隔壁房间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他没有仔细凝听,只是当他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口时,他仍是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在谈论他呢。
突然,房间里的嗓音被刻意压低,让他听不清楚了,心想,也许对方后悔了吧。
那么……他好不容易拥有的新鞋子会被没收吗?
“你睡着了吗?”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他面前响起。
睁眸,映入他眼的是一尊做工精致的国外进口布娃娃。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瞳,还有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脚,一双穿着粉红芭蕾舞鞋的脚,脚上还穿着跟那布娃娃几乎一模一样的鞋。
好奇地,他缓缓抬眼,从白色裤袜到粉红蓬裙,到粉红细肩带上衣,再到又黑又直的发,最后是那张跟布娃娃的脸重叠的面容。
“啊。”惊讶地轻呼一声,他从来不曾见过人竟然可以长得跟娃娃一样。
“吓到你了?”她又开了口,没有丝毫歉疚,小巧的唇上甚至露出了微笑。“你不喜欢笑,对吧?”
抬眼,他对上她的眸,无语。
“你吓一跳的样子比你不笑时好看多了。”
“……”
“你刚刚闭着眼是睡着了吗?”小女孩对他似乎好奇极了。“大人说话真的很无聊,所以我先来看你。”
看他?
他有什么好看的?
她又为什么要看他?
“我喜欢你。”小女孩突然用认真无比的语气说着。
什么?
他愣了下,为了她那如同立誓般的坚定神情。
“你……”
“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她抢先把话说完:“你要叫我姊姊。”
“姊姊?”他疑惑地皱眉,她看起来明明比他还小。
“乖!”她愉悦地笑出口,悦耳的笑声让他一时忘了反驳;接着就见她伸手握住他平贴大腿上的手。“我们回家吧!”
第1章(1)
关颖熙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扣住手持式摄影机,眼神专注地盯着萤幕并紧紧跟随着被摄影的人。
萤幕里,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黑亮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跳跃出美丽的律动;而她手上舞动的刀则屡屡反射出太阳光,将现场弄得闪光处处。
她的体态优美、动作流畅,气力的拿捏与出手的时机都是那样地恰到好处,怪不得像个发光体,吸引着现场所有人的目光。
“哇,这个女孩好厉害。”现场有人忍不住称赞着。“还是国中生吧。”
“还好她是国中组的,不然我儿子肯定被比下去了。”另一人放心地拍拍胸口,替也参加比赛的儿子松一口气。
“古映雪?”看着比赛名单的某位家长突然念出这个名字。“我记得……之前国小组的武术冠军好像也是这个名字……”
“咦!”
“年年都来参加,还一年比一年厉害,再这样厉害下去就可以代表国家出国比赛了。”
“是啊,一个女孩子竟然对武术这么热中,真是难能可贵。”
“难能可贵的是她的父母。”
“说得是……说得是,哈哈……”
入耳的话让一旁的关颖熙淡淡扬唇。
他们说对了,难能可贵的确实是她的父母。
突然,萤幕里的人做了一个大跃翻,扬手、收刀、顿身、摆头,为这场武术比赛划下句点。
如雷掌声响起,她弯腰九十度回礼,视线不曾离开萤幕的他当然没漏看方才她透过镜头对他投来的一眼。
那是充满自信的眼神。
当然还包括了他人无法读出的深意——我很厉害吧!
停止录影键,他等着向他飞奔而来的她。
“录到没?”人未到,声先到。“从头到尾都有录到吗?没有漏掉的吧?这可是要给老爸看的耶。”
“颖熙做事你还不放心?”妈妈将手上的毛巾递给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微笑。
“没有不放心啦。”接过毛巾胡乱抹过额际。“我看看。”她接过摄影机,又圆又亮的大眼盯着萤幕不放。
“你拿好。”他放开握着摄影机的手,改拿起她挂在脖子上的毛巾细心地替她擦汗。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舞台,天气不错,也有太阳露脸,但起风了,不先将汗擦干怕会感冒。
“哇,我超厉害的。”看着萤幕里的自己,她忍不住夸赞着。
“先别把话说满。”妈妈摇着头。“若冠军不是你,看你怎么下台。”
“舍我其谁。”
“这么多成语,你就只有这句记得最熟。”
“哪有!我记的可多了。”她不服气地反驳。“像是鹤立鸡群、马首是瞻、虎虎生风、龙飞凤舞、鸡兔同笼……”
最后一个让关颖熙看了她一眼,她则心虚地吐吐舌头,还好老妈根本没在听。
“真搞不懂你,什么不学偏偏要学武术。”妈妈皱了下眉。“干么不学颖熙把书念好,一个女孩子整天习武,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不娶我是对方的损失。”她根本不在意。“不娶我没关系,真爱上了要我娶他也行。”
闻言,关颖熙替她擦汗的手停了下。
“讲那什么话!”妈妈被她逗笑了。“你就只会比手划脚,其它什么事都不会,谁要嫁你?”
“比手划脚?”她瞪大了眼,一脸无法置信。“妈,中国武术博大精深,竟然被你说成‘比手划脚’?真不敢相信!”
“来,喝点运动饮料。”关颖熙将饮料插了吸管放到她嘴边,平淡自持的中音一如往常,不见情绪起伏。
“熙,你评评理。”她一手抓住他拿着饮料的手腕。
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柔嫩掌心,但那带着暖度与薄茧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跳快了下。
“你别为难颖熙。”
“我哪里……咦!谁叫我?”她四处张望了下。
“冠军得主古映雪,请到台上来。”
“雪。”关颖熙推了下古映雪的肩膀。“快上台。”
“看吧。”她得意地笑了。“舍我其谁!”
看着她跑上台,他赶忙再将摄影机打开,另一只手则悄悄握上方才被她握暖的腕上。
“请问你习武多少年了?会不会觉得很辛苦?”主持人在台上访问着。
“六年。”台上的她眸中闪着灿亮光采。“这是我的兴趣,不会辛苦。”
“听说你小时候是学芭蕾舞的,后来怎么会改学武术?”
抬眸,他望着台上的她。关于这点,他也很想知道。
至今,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双粉红色的芭蕾舞鞋。
“小时候看过警匪片,里面的警察都会把坏人打跑,保护好人。”
她的回答让现场响起一阵笑声
“所以你习武是想以后当警察吗?”主持人理所当然地联想。
“不是。”
“不是?”这答案令主持人意外。“那是为什么?”
微侧过头,她的视线越过众人,停在此时也抬眼望她的关颖熙身上。
“我想保护一个人。”弯唇,她笑了,让站在远处的他彷佛听见了当年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因为……”她停顿了下,他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提了下。“他叫我姊姊。”
*
“医生,他不会死吧?”
是古映雪的声音。
怎么了?谁要死了吗?
“医生,请您再帮他看看,真的没事了吗?”
“医生,他怎么还没醒?”
“医生,您保证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
关颖熙真正清醒时,脑海中还不断重复着之前听到的话。
睁眸,他吓了一跳,为了古映雪那肿得像核桃的眼。
“你醒了?!”古映雪开心地叫了起来,而后立即倾身向他,原本紧握住他的手改摸向他的额。“终于退烧了,太好了。”
看着在眼前放大的核桃眼,他有些昏眩地闭了闭眼。“你哭了?”
闻言,她呆了下。“才没有。”她胡乱用手指抹过眼下。“谁哭了!我只是照顾你太累,刚刚打了一个呵欠。”
光打呵欠可以打到鼻子红、眼睛肿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了。不过,他没有揭穿她,至少,不是现在。
“我怎么会在医院?”他转了转疼痛的眼珠,重得像铅的头加上酸软无力的身体让他连动一下都觉得累。
医院急诊室旁的走道上排满了病床,有头破血流的,有呻吟哭泣的,还有断手断脚……等等的,也挤身其中一个病床的他算是情况中最好的了。
他只记得他的身体发寒且有点头重脚轻,正打算好好睡一觉,好让自己逼出一身汗来,怎么睡醒后就在医院了?
“我背你来的。”
“背我?”就凭她那娇小的身体?
“你少看不起我。”她很清楚他此时心里所想,八、九年的朝夕相处可不是白混的。“从小习武的我,力气可大了,别说是你,连老爸我都背得动。”
她那一副他若是不相信就要马上背起他证明给他看的模样,让他不禁弯起了唇。
“我没事,只要睡一觉……”
“州官。”古映雪不悦地哼了声。
“什么?”他没听清楚。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典故没念过吗?亏你还是公认的高材生。”
哇,有人吃了炸药了。
“我怎么了?”
“怎么了?”古映雪瞪着眼、插着腰。“高烧到四十度,一度昏迷不省人事,还好我力气大,硬是将你背下楼坐计程车赶来医院急诊。医生说只要再晚一点点……”她用食指跟拇指比出那一点点的距离。“就可能引发肺炎感染了。”
“是吗?”有这么严重?
应该是他淋了一点雨,加上连续熬夜好几天,抵抗力变差的关系吧。
第1章(2)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怀疑?”她指指他手上吊的点滴。“之前我生病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见他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一心不想让他装傻下去的她只好临时来一场模仿秀。
“嗯咳。”她清清喉咙。“生病就要看医生,什么睡一觉出出汗就会好的鸵鸟心态根本要不得。”她将他当时说话的神态学了个七八分。
“我有说过这些话?”他忍住到口的笑。
吼!“不信等爸妈旅游回来一起问他们。”
“这件事先别告诉爸妈。”他忽然蹙起眉头叮咛着。
“知道啦,我又不是想找骂挨。”古映雪垮下肩膀。“爸妈出门前,我再三保证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现在都照顾到医院来了,我怎么有脸说。”
“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她没好气地噘起唇。“身体不舒服干么不告诉我?就算你要鸵鸟的学我出汗那一招,也要先跟我说啊。”她越说越火。“还好我睡到一半肚子饿,到你房里找你一起去吃东西,不然谁知道何时才会发现你出事了。”她气得用食指点着他胸口。“拜托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吓我?!”
“你很担心?”他又想起昏昏沉沉时她问医生的那些话。那焦急的语气与浓浓的鼻音,光听就能想像她当时的神情了。
“废话!”
废话的意思就是很担心他了?他望着她的眼中缓缓融入暖意。
“医生是不是说,我若清醒了,烧也退了,点滴吊完就可以回家了?”
“嗯。”医生是这么说的没错。“我等一下再背你回家。”
“我可以自己走。”他急忙开口,耳根泛红。
“不要勉强啦。”她一副过来人经验。“我生过病我知道,此时的你一定全身酸软没力气的。”
“我要自己走。”他坚持的语气带了点恼意。
开什么玩笑!
昏迷时被背进来,他无从反抗;清醒时也要他被背出去?他才不干!
看着他比平时还要冷淡几分的面容,她知道他生气了。
“自己走就自己走。”男生就是爱面子,她妥协了。“让我扶你总可以吧?”
望着她红肿未退的眼、苍白憔悴的脸,看来这件事应该真的吓到她了。
“谢谢。”他扯了下唇,说出除他之外无人会懂得的另一层深意。
“谢什么。”她不在意地挥挥手。“之前我生病时,都是你照顾我的,礼尚往来嘛。”
礼尚往来?他微眯起眼。这成语怎么会是这样用的?
不过……这次就算了。
“熙。”她突然心念一转,弯身凑唇。“你现在知道叫我一声姊姊的好处了吧?”
“……”
天可明监,他根本不曾叫过她姊姊。
而她,根本不听他解释。
“真是的,像你这样子,真不知道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才好呢!”她佯装为难与烦恼的模样让他哭笑不得。
然而就这么看着、听着的他忽然怔了,挂着淡笑的面容不变,唯注视她的眸色却变深了许多许多……
*
“古映雪!”
“有!”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古映雪习惯性地举手应答。
“长得还满漂亮的嘛。”大大的眼,小巧的鼻,鹅蛋脸形配上一头黑直长发,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女生。
“谢谢学姐称赞。”她从不谦虚,不像他人硬是挤出“学姐才美”这样的奉承话,反而大大方方接受他人的赞美,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妥。
加上眼尖的她在回头时已看清了对方胸口的学号,尊称一声学姐准没错。
她老妈说过,她虽然不长脑,却长眼。她看人特别准这一点,无庸置疑。
依她看,眼前这位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学姐,其实是有求于她。
“请问学姐找我有什么事?”她的时间宝贵,可不想干耗在这里。
“我……”犹豫的同时,一抹红晕慢慢自学姐脸上泛开。“听说你跟关学长很熟。”终于,她还是决定问出口。
“马马虎虎。”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今天所有人找她的目的,不过她必须一律装傻以示公平。
“那……请学妹帮我将东西交给他好吗?”
“没问题。”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请学姐在信封与礼物背面角落写上三十九。”古映雪拿出准备好的铅笔给学姐,自己则拿出一本粉红皮革、手掌般大小的笔记本翻着。
“为什么要写上三十九?”学姐虽然不清楚她的用意,仍是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