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想要改变。
也许过去的他对她谈不上了解,现在也仍不。但现在的他,起码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只大鹏鸟,即将一飞冲天。他有幸恭逢其时,且内心深处将永远守护着曾经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阵初夏的清风拂乱她的发鬓,他突然冲动地伸手拂过她的脸庞。
她虽然没有躲开,但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蓦地揪紧。他们原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却成陌路。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也或许不。
转过挺拔的身影,他语调低沉地告诉她说:「我看见了你的学堂,项侍郎,如果有一天,东陵能出现一个女状元,那么我将会举酒庆贺。」
也许他心中早已有了决定,只是要说出口时仍有一些难言的困难。
她毕竟是他的妻,要不认她,一辈子都不认,难。
无关情爱,只是长期以来所接受的教养,令他无法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道义上,他有责任照顾自己的妻子,即使过去他做得不够好,只记得将所有的军饷寄回家,却忘了亲自回家一趟……
听出他真诚的语气,项少初不得不对眼前这男人心生钦佩。以男人对男人的评价眼光来看,卫齐岚确实是个值得钦敬的男人。他心胸宽大,不鲁莽,有智谋……倘若、倘若她……
见他走向马匹,似已准备离去。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就此诀别。
「将军……」他孤单的背影使她冲口说出。「依照东陵律法,妻死,丈夫须守丧三年才能再娶,已经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尽管她选择离开,却不该就此耽误了他。他是卫家仅存之人。
卫齐岚浑身一震,他停下脚步,了解到她刚刚算是承认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数几个他信赖的人,朝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过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着马儿的缰绳一齐转过身来,他脸上露出一抹难解的表情。
「倘若……」他张开嘴,却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么?」她看着他。
他原想问:倘若他们从来不认识对方,没有过去的瓜葛牵绊,有没有可能,他们能成为朋友?
为这想法,卫齐岚自嘲一笑。没有仔细去分析自己想成为她的朋友,而非敌人的心情。终究,他摇了摇头,释然笑道:「朝廷政局险恶,项侍郎请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转身离开。
而他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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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四年,东陵少主继位的第四个年头,已晋升为礼部尚书,主掌全国试务的项少初,在朝议上,独排众议,开放全国女子凡有才学者,不论年岁,皆可参加国试。
尔后数年,晋升为礼部尚书的项少初,主导了整个东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权重的她,总是无法忘记,当年,城郊学堂外,分别时,那位将军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时候,她会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他是东陵第一位平民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坚持戍守边关,拒绝朝廷任命为上将的将领。她总是想起当年他离开时那诀别的一笑。
不知当时,他在笑什么呢?
第九章
「欸,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站在同关的城垛上,看着万里大漠孤烟的荒凉景象,容军师终于忍不住问了。
距离上一回的凤天之行已经过了半个多年头,当时情势的凶险,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人有些余悸犹存呢。
那时身边这位大将军抛下他,自己一人连夜赶回王城。据说是与某人有约。
十五万金虎大军的军权,则在金隶儿的同意下,由年轻的金副将带着所有将领,来到王城,并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从此十五万大军,直接由王廷掌理,军权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
紫衣将军再度立下功勋一件,王上当着朝臣的面要拜他为上将,并将金虎军正式交由他来掌理;但大将军却斗胆推辞,说他只想回到边关,为东陵守边,若君王不允,就要辞官卸甲,回乡种田。当场把场面搞得很难看。
好在最后君王只是大笑三声,说了一句:「就依将军之愿。」放他们回同关了。
大将军似乎急着要走,好在这次他容四郎早有预感,因此早早命人打点行李,特别是凤天著名的酒,足足打了十坛之多,准备带回同关,和弟兄们一起分享。
不想应付官员们送行时的繁杂人事,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动身,原想趁夜悄悄离开,但是出了城门,十里长亭外,早有人在夜色中恭候多时。
容四郎至今仍清楚记得,当那位名满朝廷的项侍郎身穿他招牌的黑服,自亭中现身,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的随从时,身边的大将军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大将军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他,径自走向长亭,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在这里等候一样。
项侍郎支开身边两个随从,亲自斟了一杯还冒着烟的、热腾腾的……茶?
茶香香气四溢,很难不注意到。怪哉,常人送行都是用酒,唯独这项侍郎竟然以热茶送行。
由于他所站立的地方离两人有点距离,容四郎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楚项侍郎和大将军的对话。
他好像听见项侍郎说了一句;「记得这味道吗?」
大将军则说:「现在记得了。」
项侍郎点点头,又说:「同关……远吗?」
呃,怎么好像有点离情依依的感觉。这两人在他没注意时,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大将军竟回答说:「快马加鞭的话,七日七夜能到。」好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啊。
项侍郎又说;「那么一路上,请多珍重。」
大将军这回迟迟没作声。半晌后,他扬起唇角,满面风霜地笑着:「就这样子吧,要好好活下去。」
项侍郎微笑。「我一定会。你也是?」
「一定。」像是许诺似的,大将军说。
然后大将军旋身走回来,抢走他手上的缰绳,跨上骏马,只回头喊了声:「走了,容四郎。」一句话也没解释。
……至今已过半年,又是年关时节。明明是这么个思乡的时节,每个士兵看着帝京的方向都会偷偷地揩泪,想家。独独大将军看着帝京的方向时,却露出一抹微笑。他到底在笑什么?
容四郎忍不住大声地问了出口:「唉,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
卫齐岚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的容四郎露出气愤的表情,他才解释:「呃,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什么事情很好笑?」容四郎臭着一张脸问。最近他实在是越来越摸不懂大将军的心思了。
卫齐岚说:「你没听早上那些从凤天来的边商们说起吗?」
已经连续几年,边关无战事,太平日子下,边地商业也渐渐繁荣起来。往来王城与边关,从事贸易的商人是他们这些边关守将和百姓们的主要消息来源。今早才来过一批商人,带来容四郎上回订购的酒和士兵们的冬衣。
很多有子弟在边城从军的人家,也会托这些商人带信或带包裹之类的。因此今早营队里几乎都笼罩在一种欢乐的气氛中,却也因此激起了更多士兵们思乡的心情。但守边的工作不比在各州军队里驻防,往往两、三年才能轮流回家一趟。欢乐过后,士兵们开始流露出想家的心思,远远传来的胡笳声,更为边城的年关增添了几分萧索。
在这样的情景下,卫齐岚还笑得出来,想来大抵也只可能跟一件事有关了。
「你是指明年起,国试要开放女子参加的那件事吗?」通常政坛上的变革还不至于传得那样快,但这件事据说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消息如烟火般炸开,很快地,全国各地都听说了。邻近各国对于东陵这项创举,也是深感讶然。
辅上任的礼部尚书竟在朝议上提出这么大胆的主张,更甚的是,竟然还得到首辅大臣的支持。在差点闹翻天的朝议上,最后由君王决定:明年起可以先开放女子入试,但若成效不彰,将永远取消女子国试资格。
消息从帝京传出来,散布到全国各地后,引起了更大的喧腾。
许多豪门望族纷纷斥责大奸臣不顾伦常,动摇国本,使女子抛头露面,有损道德。据说大奸臣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哈哈一笑,更加雷厉风行地拟定详尽的规章出来,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搞垮东陵的朝政。有志之士纷纷发动抵御这位大奸臣的连署行动,但都因为大奸臣深受君王宠爱而无法动摇其政治地位。
然而同时,也有一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才女」,据说已经跃跃欲试,只等着开放报名的那一天到来,想出头成为全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这事的确非同小可。谁料得到向来被视为君王枕边宠臣的项少初会有这样惊人的举动呢?
「你就是在笑这件事?」容四郎挑起眉,再次确定地问。
「正是此事。」尽管早已猜到她想做些什么了,但真正听到消息时,卫齐岚仍不得不钦佩起她的胆识。
这可以算是,公然地与全国男人以及全国一半以上的女子为敌的政策吧。
东陵的妇女向来被教导成为三从四德的女性,对于项少初这项提议最为攻讦的,恐怕也就是这些服膺于传统的女子了。他已经可以想见她会遇见多少的阻碍。
她能成功地将女性官员引进朝廷当中,成为自己改革国政时的有力支柱吗?
卫齐岚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却又有些担忧。这种心情,以前,不曾有过。他眺望着着远处的帝京,那个有她所在的方向。
容四郎一直在观察着卫齐岚脸上的表情。突然,他出声问道:「齐岚,我们认识几年了?」
「很多年了。」他数不清,所以直接回答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我们算是知无不言的生死之交吗?」他又问。
卫齐岚毫不迟疑地说;「我可以为你而死。」
容四郎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卫齐岚的肩膀。「好样的,兄弟!」不枉费他多少回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同进退。但随后他表情一转。「那你还瞒着我?」
「瞒你什么?」能说的,他知无不言。
容四郎不悦地说:「你跟项少初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探听不到这两人之问的波涛翻涌,这对有包打听之才能的他来说,简直是大大的侮辱啊。
卫齐岚沉默了。他早已打算将这件事放进自己心底,锁起来。这辈子,他都不会让人知道,当今的礼部尚书是他的妻。
「大将军,你还是不说?」容四郎真的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杀死了。
卫齐岚神色一凛,他正经地看着容四郎,严肃地说:「别问了,容四郎,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就算你是我兄弟也一样。」
容四郎看出他是认真的。于是他叹了口气,也看着帝京的方向,轻声地道:「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
卫齐岚心脏蓦地一紧。「你猜得出来?」他在行事上,曾经露出什么破绽吗?
容四郎点头。「这很明显啊,别忘了,我可是青衣诸葛啊。」
「哦?你猜出什么了?」如果连容四郎都猜得出来,那么她在朝中的政敌是否也……
容四郎哈哈笑说;「不用太紧张,兄弟,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是吗?」
容四郎拍胸脯保证道:「开玩笑,如果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紫衣将军喜欢上当今王上的枕边人,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丑闻啊。身为你的拜把兄弟,既然你都可以为我而死了,我当然也会替你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的。」
本以为这样的保证有用,孰知卫齐岚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还抿起了唇角。他只有很错愕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吗?原来他喜欢上了她?在他们不当夫妻以后,才因为对她的逐步认识而产生的这种陌生的情愫……就是喜欢吗……
「容四郎。」
「有何指教?」卫齐岚转过头时,眼中的迷惘,使容四郎吓了一跳。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时,你会怎么做?」
听听,这是一个人人崇敬的大将军该问的话吗?
容四郎为了顾全大将军的颜面,他赶紧回答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啊,齐岚,你没听说过吗?东陵男风日盛,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的。」
这就是民风开化的好处啊。不过还真难想象,在东陵这么个男尊女卑的国家里,竟然普遍已能广泛地接受男男配……
卫齐岚哈哈大笑。「是吗?」他抽出腰间的宝剑,对剑立誓:「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容四郎,如果我果真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我会为他好好守护这一片他所在的江山。」
狼河一役后,他也曾经迷惘过,政局的纷扰,更使他有不如归去的想法。半年前,他在朝廷上说不回边关就辞官的那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然而,当时他心头上总觉得还有件放不下的事……
半年后,此时,站在边关的城墙上遥望帝京,突然他明白了。是因为她。
如果说,军人的战场在这边关之地、疆界之交,那么,她的战场就是在朝廷之上、民议之中。
为何坚决地想回到边关来,而不是就此退隐的理由,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除了为了身边这群与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们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个男人想为自己的妻子守护她战场的意念。
如果她想要为自己的理念而战,那么他就会一直站在这片城墙上,以自己的力量,守护她。
这是一个丈夫对于妻子应该要尽到的责任。也许不传统,却是他亏欠她的,他乐意偿还。
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卫齐岚脸上尽是如释重负后,甘之如饴的笑容。
容四郎蹙起眉抱怨;「大将军,你又笑了。」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也不分享一下,小气。
「容四郎,别这么爱计较。」卫齐岚说:「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心里觉得很快活而已。」
过去为他来不及阻止她死去,他自责不已。现在能再有一次机会为她做一点事,他觉得十分舒坦,好像心头一个背负了许久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
寒风中,他伫立城墙上,心却热着。突然问他想到:「容四郎,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回家过,难道你都不想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