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刀伤?」卫齐岚不确定地说。
「不,是斧伤。」景禾更正道。「是被一把锈斧砍伤的。」
老大夫点亮屋里的烛火——但其实有点不必要,因为房中天井处,正烧着一炉火。屋里既明亮又温暖。
「来,把她放下来,让我看看。」他指着炉火旁一处放着软榻的地方。
卫齐岚依言将妻子轻轻放在榻上。看着老大夫微微掀开她的外袍,仔细检查她的伤势,他则用半侧身体挡住妻子。但景禾已经悄悄站到角落,看着屋外的雪。
「怎么样?」半晌,卫齐岚问。
「确实是斧伤。」大夫说。
「你能治疗吗?」他又问。
「这斧伤很不寻常。」老大夫瞇起一双满是皱纹的眼。「前些日子才听说,城里有个大人物被斧头砍伤的事呢。」
「你能治疗吗?」卫齐岚只关心这件事。
「如果是那个大人物的话,我就不能治。」沈大夫说。「人人都说当今礼部尚书是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那么你一定得医治她。」卫齐岚目光紧紧锁住老人说。
「不知道她是谁呢?卫将军。」沈大夫有个怪癖,他不救来路不明或没有身分的人。另外,奸臣贼子也不救。只是过去从没听人说过,当今礼部尚书竟是女儿身。
卫齐岚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是我的妻子,请沈老你务必救她。」
老人再度将惊讶写在脸上。他深深地看了伤患一眼,喃喃地站了起来。「看来传言不实啊。如果当今的礼部尚书并不真的是个大奸臣……那么,传言又是如何传出来的?」他走到一旁的橱柜上,开始取出几样药草、干净的布,以及一把崭新的刀子。
「那边那个小伙子。」老人喊着一旁的景禾。「帮忙去外头打点干净的水来,若水井结冰打不出水的话,就敲几块干净的雪砖来融。」
景禾飞快地跑出屋外取水。
「还有你,将军,麻烦你先去洗把脸。你脸上都是土,万一沾到她身上可不太好。」看见卫齐岚迟疑地站起来,准备照做之后,老人才满意地将所有东西都拿到炉火旁边。
「去,去后头炕上睡个觉。一看就知道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了,我可不希望待会儿我还要照顾另一个病人。」
卫齐岚拒绝离开。「我等你治好她。」
「她真是你的妻子?」老大夫问。
「我唯一的妻子。」他毫不迟疑地说。
「那么我会治。」老人说;「只是她伤毒攻心,内腑已经受损,得等伤口先痊愈后再慢慢调养,以后才不会出问题。所以这段期间,她得留在我这里。」老人另一个怪癖是,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不然宁愿拉倒不救。如果这伤患无法长时间留在这里接受医治的话,他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会跟她一起留在这里。」卫齐岚说。
「那好。现在,去看看外头那小伙子到底把我要的水弄到哪里去了。」
大将军毫无异议地被支使到外头去挑水。
在拿到干净的水后,老人便毫不客气地将两个男人驱逐出门,关起门来治疗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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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治疗结束了。
他来到她身边,倾听她的呼息已经恢复了稳定,一颗从七天前听到她遇刺受伤的传闻后就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没事了,很好、很好……
景禾虽不甘心,却又莫可奈何地看着卫齐岚毫无芥蒂地照顾着他的大人。毕竟,他们曾经是夫妻……此刻由这男人来照料自己的妻子,似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他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询问:「大人她,没事了吗?」
仿佛察觉到景禾的想法,卫齐岚抬起头来,直祝着这少年忧虑的眼睛。仿佛看出了什么,他将先前沈大夫对他说过的话再复述一次,见景禾深锁的眉头稍稍舒开,这才说:「是的,暂时应该没事了。现在得劳你回去为你家大人办一件事。」
「什么事?」景禾紧张地问。
「你仔细听,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你家大人的安危。」顿了顿,确定他有在听,卫齐岚才又继续说:「如果十天后,我们还没回去,那么你得这么做……」
景禾一边听、一边点头。为了大人,他什么都肯做。因为,今天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只怪他,怪他那天没有跟在大人的身边保护她,大人才会受伤……
卫齐岚在景禾身上看见了他少年的憧憬,他不知道这少年跟她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只不知,他的脸上,是否也有像这名少年一般的神情?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卫齐岚突然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景禾一愣,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要回答这问题。未了,他回答说:「景禾,我叫景禾。」
「先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谁?」
「景秧,我妹子。」
卫齐岚点点头。「我如果说,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家大人,你能信任我吗?」
这男人是认真的。景禾无法说一个不字。早在他先前突然闯进大人房中时,他就已经知道他会那么做。那使他忍不住想问;「如果你这么看重我家大人……何以……何以当年你……」
不用等景禾说完,卫齐岚已经知道少年未出口的话了。他悠悠一笑,笑自己。「因为当年的我,很愚蠢。」
这句话使景禾稍稍能够原谅他。
「请将军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大人。」临走前,景禾大声地道。
「你也一定要记得,十天后……」
「我会的。」景禾说。当视线接触的那一刻,两个男人,一成熟、一年少,彼此心有戚戚焉。他们会为了守护同一个人而不惜牺牲一切,奋力一战。
关键日期是「十天」。
第十一章
很冷。一股冷意从半敞的窗户,随着几丝细雪进入房中,沁入她的血液里,使她全身发抖。
「冷吗?」正在烧着炉火的男人察觉她的颤抖,迅速地起身来到她的身边。一双大手为她拉拢身上厚重的被子,但都不及他的体温来得温暖。
他将她拥在怀中,像是一个珍爱妻子的男人那般。
突然她觉得好想哭泣,因为这必定是个梦。
昨天婆婆才听乡人说,今年他又不在返乡的名册当中。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托人送去同关的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没有只字片语的回函。她猜想他一定很忙、很孤单。
而每每想起他孤单的背影,她就很想上前拉住他,在他回过身时好告诉他,不要觉得孤单,她会一辈子站在他身边,如果他同意的话……
早在九岁那年嫁入他家门的那天起,他就成为她的天。
她很想跟他一起支撑起一片天顶,好让他不用那么辛苦,能够有机会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是爹说不行,娘说不行。没有人会同意她跟他一起支撑住他们的家。唯有他,才是家中的支柱。
「妳在哭,是伤口疼吗?」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似乎离她很近,却又飘渺难以捉摸。
他的手小心地探索着她的胸腹之间,似乎想抚平从那里隐隐浮现的痛楚。
然而,使她流泪的并非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在她发现,她永远等不回自己的丈夫时,那种被遗弃、背叛的痛苦。成亲那天,他在祖先堂前发誓,会永远照顾她,可是他一去就不回头了。她不能指责他没有照顾她,因为他的军饷全数都寄回了家中,但他仍然背弃了她,在感情上。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她双手狂乱地挥舞着,原以为会落空,却不意捉到某个实质的东西,像是一条钢铁般的手臂。她紧紧捉住,突然猛睁开眼睛,看着梦中殷殷思念的那个人。
卫齐岚任她将手指掐进他前臂的肌理。她狂乱的眼神使他意识到,她并非真的清醒,而是仍在梦中。
是梦见从前了吗?她问他,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
那令他的思绪倏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年轻的某段岁月里,从军中回到家的那段时间。
那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了人,朝廷根据他砍下的人头数量估算他的军功。他的双手染上可怕的鲜血。当时他软弱得无法面对自己。
发现家中有个人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眼中写着渴盼,似想叫他分享他杀人的故事时,他无法回头看她。那种感觉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使他尔后也总是刻意去忽略那紧紧相随的视线。
掐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减轻了,她的手滑了下来。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他再度为她拉拢棉被。为不用立即回答她梦中的质疑而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照顾她三天了,这三天来,她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时常呓语。大夫说这是最关键的时期,如果能顺利退烧,那么她就脱离险境了。
化脓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但未来恐怕会留下疤痕。那道疤,伤在她的身上,却仿佛也烙在了他的心头。
沈大夫将一间小屋子借给他们使用,这几天与她形影不离,使他听见了太多过去不曾细想过的事情。想必他是个自私的人吧,他耽误了她。心头浓浓的歉疚也许得用一辈子来偿还。
他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忍不住喊出她的名。「潇君……」
下床添加炉火时,失去他的热源,她突然又清醒过来。「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不,她尚未清醒。他迅速回到她身边。「没有,妳睡,我不走。」现在就算是有军令下来,他也不打算走。
「你说谎,你总是离开,一再地离开。我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你听到没有?」她牢牢的揪住他衣襟,为他眼中的温柔而啜泣。
当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一把火烧了一切,远走他乡的吗?
她恨他吗?还恨他吗?
「潇君,妳……恨我吗?」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尽管这是在窥视她或许不欲为人所知的隐私,但是他想知道……她的真心话。
「恨你?」她的眼中出现迷惘。「不,怎么会呢?我……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等你回头来找我了,我想、想去找你,想要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告诉你,英雄的妻子不好当……」
「我算不上什么英雄。」他缓缓地说。说不出自己对这众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名声有多么地反感。而当他的妻子……不容易,是吗?
「每个人都认为是。」她生气地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一口,也不管那条手臂上头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就让她随意地咬。「我只是刚好打赢了一场应该会输的仗。」
「可是你赢了。同关告急时,我担心你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幸好你赢了,我宁愿你就当个英雄,只要别死……」
「即使这个英雄忘了他还有个家?」甚至忽略了最应该好好守护的事物。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的。」
「找到我,让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好当,之后呢?」他不得不问一问这个问题。
「……」
她好半晌没回答,他以为她又睡了过去。「潇君?」
但她突然又说,声音几不可闻。「太晚了……」
「什么事情太晚?」
她从他温暖的怀里勉强撑起自己,脑袋昏沉沉,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双手探索着他英俊却稍显消瘦的脸孔。摸索到了,那真实的抚触刺痛着她的心。「因为是在梦里,我才说的,你懂吗?」
他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深怕惊醒了她,就听不到之后的话了。
「我本来只是想,总有一天要让你正眼瞧我,没想到我会入了朝廷,做了官。做官之后,才知道原来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那就永远也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想要改变。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东陵的所有男子都会正视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子,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很自由,不再有限制……国试,只是开始,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做……这得花上一辈子才能实现的吧……」她看着他说,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正望着很遥远的地方似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卫齐岚终于听懂了她的话。如果她想要颠覆的是东陵这个国家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那么,也许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吧。人心的改变,不可能是三年、五年的事。
「妳怕等待吗?」他语调很轻的问。
她没有回答。这回她是真的再度睡着了。
但他仍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说:「我想妳是,但我不能再次放开妳了。」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发顶。「所以,我等妳。」
无论现在才发现爱上自己的妻子会不会太晚,他都已经做出决定。无论多久,这回,在身后等待的人,将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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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很重的药味和寒冷的气息使她悠悠转醒过来。
她半坐起身时,察觉到自己的虚弱,但眼神却已经渐渐恢复清明。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单衣,衣服很干净,像是刚刚换过。她无力走下床铺,只好用眼睛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矮房子,茅草屋顶,一张木桌、两张木椅,两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在里头活动。
窗子和门都微掩着,只开了一点点隙缝,好让空气流通。然后,她眼波流转,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长剑。
银蟠剑。
那么,不是梦了?
他真的在这里?从遥远的边关赶了回来……
依稀记得,昏睡中,有个人细心地照顾着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为是秧儿代劳的,却没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正想着这问题的时候,屋门被缓缓地推开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走了进来。
在他细心地重掩上门时,她瞥见外头仍下着纷飞的白雪。而他却冒着风雪,在外头熬药?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喉头处漫淹上来,她强忍住那股滋味,意识到胸腹上那道伤口所带来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减轻。
「醒了?」不算是个问句。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而不只是前几日受困于高烧中,时醒时睡的发出呓语。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他伸手碰触她的额头,测试她的体温。高烧已退,应该就没事了。
不知道该不该躲开,他碰触她的方式似乎太过熟悉。她只好问:「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