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四郎脸色和悦地低头悄声说道:「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城,确实是有点饥渴了,可惜容某只是区区一名军师,连个军等都没有,不敢违抗将令,还请京辅大人见谅才好。」
容四郎话才出口,众人就瞥见卫齐岚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连身下坐骑都不耐烦地喷起气来。
「将军……」张天翼似乎还不打算放弃。
「嗯?」卫齐岚脸色如铁地横瞪容四郎一眼,立刻让众人心里一震。
「我说过,大人好意,末将心领了。」
张天翼总算明白卫齐岚是真不打算下马接受洗尘了,心里头不由得不悦起来,但随即又摆出笑脸。「既然如此,天翼就不为难将军了,还请将军将这番好意记在心上。」
卫齐岚面无表情地看着挡住去路的仆人,眉头倏地一竖,露出一张常出现在武人脸上,好恶毫不加以掩饰的表情,同时冷「哼」一声。
张天翼等人连忙命家仆让路。
人群才让出开口,卫齐岚身下坐骑便似风般飙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城四城门中位于西北方的乾兑门。
殿后的容四郎则一面喃喃道歉,说什么武人不拘小节,比较粗鲁无文,望请见谅之类的话,随后才快马加鞭地跟上早已驰远的将军。
而身后众人,在两骑扬尘离去后,纷纷面露难色地看向为首的张天翼温文的脸色遽变,将设于十里亭中的酒食一袖子打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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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四郎直至远离了十里亭才与缓下来的卫齐岚并肩同骑,同时伸出一只手来,得意地扬起眉。「喏,拿来。」
「愿赌服输。」卫齐岚二话不说,掏出一两银子交到容四郎手中。
赌赢这看不透他心思的大将军,让容四郎欣喜了好半晌。
「万万没想到,这次回城,事情会这么复杂。」容四郎边笑边摇头。
十里亭的受阻并非第一回,早在凤天三十里外,便有人在那里恭候紫衣将军大驾了。随后的二十里路程中,卫齐岚总共被拦下六次,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有六组人马想在半途中拦截这位奉命入宫的边关将领。
而卫齐岚一杯洗尘酒也没喝。
两人曾在刚入风川地界时打赌,猜测谁会是第一个出面接风的人。
卫齐岚原以为会是吏部或是临王的人马,却没料到竟然一个也不是。
来接风的人都是京畿的官员,却没有明显归属于目前朝中权势的哪一边,实在有些不寻常。
而容四郎正好猜中了这一点,果真料事如神。让卫齐岚不得不佩服。
这情形只代表了一件事,朝廷中的明争暗斗,恐怕远比他们先前想象的来得暗潮汹涌。只不知,这六组人马,哪些暗里是吏部的人?又哪些是临王手下的人?或者还有其他可能性?
他离京三年,也许朝中人事早已历经诸多变迁,生出了更复杂的牵扯,远比当年更加凶险。
这些牵牵扯扯像蛛丝般,牵一发,动全身。这回入城恐怕凶多吉少。
心思千回百转之际,转眼间,两人已来到凤天城外三里处。
两人不由得仰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苍色城墙。
凤天是一处坡度平缓的高原,没有天险阻遏,只有一百里外风川地界有一条金波大江,形成天然险要。因此为了保护毫无天险遮蔽的王城,城池建筑得格外坚固,不仅城墙全用质地坚硬的青石砌成,城墙也建筑得高耸入云,两道护城河分别环绕着内外城墙,就算敌军兵临城外,要攻进城中,绝非一朝一夕可致。
这是一座堪称固若金汤的城池。
开国先王定都此地,只因为据说这块平原之下,孕有凤翔九天的浩浩王气,因此才排除万难,从国内各地运来最坚硬的青石打造出一座铜墙铁壁,册名为「凤天」。
两人从三里外遥遥望去,城池果真像是一只展翅欲翔的青色凤凰。
先前的嘻笑轻松全然消失殆尽。
还没入城,他们便合力营造了一个紫衣将军粗鲁无文、不理会人情世故的假面具。而「足智多谋」的容军师也不过是个怕事畏主的草包,更不值得瞧上一眼。
但这「面具」真能保命防身吗?连容四郎也不敢打包票。
在东陵凶险的内政中搅和,远比在边关与敌人厮杀来得危险多了。这一进城,只怕有进无出。
也许是两人都领悟到这一点,一股不寻常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衍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卫齐岚终于打破沉默。
「容四郎。」卫齐岚难得这么严肃地直唤他的军师。「倘若我出了事,你先走。」
容四郎心神一凛,突地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会先走啊,要我跟你死在一起,除非你是我娘。」他容四郎岂是有情有义之辈,竟这般看重他。
卫齐岚点点头。「记住我说的话,千万别费事救我。」
说完,他策马往城门驰去,没瞧见容四郎脸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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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进城了。只是卫齐岚万万也没想到,立在城上迎接他的,竟是数面迎风飞扬的凤旗。
临风中,但见精绣在朱黄色的锻面上的苍色凤鸟张扬着羽翼,直直要迎风飞入天际。
王旗?!
王上在此!
一踏进王城,卫齐岚立即下马,单膝着地,额头叩首伏地。
「臣,卫齐岚,拜见吾王。」
东陵素来尊重武将,武将面圣,只需行叩首大礼,不需五体投地。
容四郎远远跟随在后,立刻有样学样。
只见端坐城上,身边围绕宫婢与侍卫,一名眉目秀致、仪容尊贵,散发着无比气势的美少年垂目看向这名跪于他足下,一身轻便戎装的紫衣将军。
少年蹙起眉头,腹中似有沉吟。
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伸手招来身边一名衣着飘逸的玄裳青年,附耳低语:「爱卿,我忘了该说什么了。」
在场众人皆伸长了脖子想一听究竟,但午时过后,风势转大,吹得旗旌幡动,恰巧遮掩了礼部侍郎与王上的低语。
「王上,您该说……」
只见东陵少王点点头,眼色一亮地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凑巧,原本强劲的风势忽然止息下来,城中上下皆清楚地听到这位少王清脆的声音。
「紫衣将军卫齐岚,你可知罪?」
观看着局势发展的众人皆诧异不已,弄不清楚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王上召将军回城,不是为了论功行赏,犒赏紫将戍边多年的劳苦吗?
这紫衣将军可是东陵的大英雄啊,怎会有罪?罪从何来?
孰料从入城后就没有抬起头过的紫衣将军竟叩头认道:「臣知罪。」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章
卫齐岚一认罪。
当下,这位少年王上立即满意地下令:「来人啊,把他押入天牢。」说完,便要起驾回宫。
呼,这里风好大。「爱卿,这里风大,我们赶紧回宫烤火去。」
众人还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名禁卫军中的侍卫突然排开众人,跪在王前。「敢问王上,紫将军犯了什么罪?」
似是没料到会有人胆敢如此一问,正要登上御辇的东陵少王转过身来,瞇起一双美目看向那名发问的侍卫。「你是什么人?本王问罪,你有意见?」
「卑、卑职不敢。」侍卫的头垂得低低的。
只见一直立在他身畔的侍郎低声提醒:「王上,您该说……」
东陵王又点点头,转而道:「侍卫,你抬起头来。」
「卑职不敢。」
东陵王怒笑。「都敢向本王问罪了,你有什么不敢?」
「卑职——」
「赶快抬起头来!你要违抗王上的命令吗?」礼部侍郎突然沉声喝道。
侍卫总算抬起头来,礼部侍郎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侍卫,报上名来。」
「卑职田瀚。」
礼部侍郎的声音有安抚,却又带有威挟之意。「田瀚,告诉王上,你跟罪臣卫齐岚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那么你为何胆敢质疑王上的圣明?」
「卑职不敢。」
「你不敢质疑王上的圣明,还是不敢肯定卫齐岚没有罪?」
田瀚只不过是一介武人,哪里斗得过这名随侍王上身边,为东陵王所宠信的爱臣。当下无法答出话来,只能支支吾吾,直说「不敢」。
礼部侍郎并不就此放过他。「那么你到底为何胆敢宣称罪臣卫齐岚无罪?」
被逼到绝处的田瀚咬牙吞血道:「每个人都知道,紫衣将军是我东陵的大英雄,狼河一战,威震四方,我东陵的大英雄,怎么会有罪?之所以犯颜敢问王上,只是出于仰慕。我与将军,非亲非故,没有任何关系。」
田瀚一席话,道出了在场众人心中的疑问。只是这话无修无饰,人人都畏惧地看着田瀚,猜测他是否就要祸从口出,身首异处。
只见那名身受王上宠爱的礼部侍郎扬起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名已然俯首认罪,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一眼,又回过头道:
「英雄也不过只是个人。田侍卫,是人就会犯错的,否则你眼中的这名『英雄』,又怎么可能在王上面前认了罪呢?更何况,王上说他有罪,他就有罪。王上如此圣明,难道还会有错吗?」
田瀚当场被礼部侍郎这席话堵得无话可说。
他想说,英雄也可能被奸臣贼子陷害啊,比如说,眼前这个奸臣……但这话才到喉头,便因为礼部侍郎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而作罢。
此话一说,他田瀚恐怕要当场人头落地。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是王上跟前的大红人,得罪他,就等于得罪王上。
「你还有话想说吗?」礼部侍郎好心地问。
田瀚只能咬着牙,用力摇头。
「那好,念你如此忠心赤胆,就由你负责带人将罪臣卫齐岚押解天牢。」顿了顿,礼部侍郎又道:「还有,要严密看守,可别让罪臣逃脱了,否则依法要问斩你三族人头。」
田瀚苦笑领命而去,立刻又被唤住。
「慢着。」礼部侍郎瞥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早就偷偷抬起头来观察局势的儒士,唇边一笑,命道:「容军师也一起押解天牢。主帅犯法,军师同罪。」
东陵王早坐上了御辇,百般无聊地看着心腹大臣为他处理繁琐的事务。
「爱卿快来,采衣说要给我煲一盅玫瑰莲子汤,我们快回宫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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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跟着卫齐岚一同被关进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天牢里,容四郎忍不住道:「好个主帅犯法,军师同罪。这奸臣要罗织忠臣罪状,果然很有一套。」
卫齐岚连日来奔波进京,脸上满是风尘,如今才下马就被送进天牢里,身躯疲惫,早就闭目养神起来。
如果说,卫齐岚有一点疲倦了,那容四郎更是累瘫了,不过他仍喃喃抱怨:「早知道会被关进天牢,先前在十里亭就该先饱餐一顿才是,也不用得罪人。话说回来,那时候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啊,唉、唉、唉……」
这几天他们日夜兼程,觉没得好睡不说,就连三餐也多是拿干粮果腹,简直是在虐待自己。
盘腿坐在阴冷的地板上,容四郎原本活络的脑筋都打结了。
「没道理啊,这没道理啊。」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推了推他的牢友。「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嘴巴闭得紧紧的卫齐岚勉强开口。「料到什么?」
「我们今天会落到这个下场。」说什么有难先走,可他没说他们会一起被打入天牢啊。
「没有。」
好简短的回答。不信。「真的没有?」
忍不住笑了笑。「到底谁是那个料事如神的——」
「好好好,我投降。」容四郎咕哝道:「反正那个名号也不是我自己封的……」
跟着卫齐岚闭目养神片刻,恢复了点精神的容四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又睁开眼睛。「这实在太奇怪了,如果王上召你回京是要问你罪,为什么十里亭外会有那么多人来替戍边多年的将军接风洗尘?」
「我不知道。」
像是早料到卫齐岚会有这样的回答,容四郎不以为意,又道:「还有啊,那名站在王上身边的年轻男子……你见过他吗?」
「没见过。」他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抬起头,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容四郎思索着当时听到的话。
英雄也是人,也会犯错……
「老实说,将军大人,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否则他怎么老觉得,那男子说的那些话,像是特别说给卫齐岚听的。
「我不记得我有得罪过什么人。」卫齐岚说:「三年前我们停留在王城中的时间并不长。」
当时他唯一说得上「得罪」的,也就只有婉拒迎娶公主一事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但在东陵,女子无论是在民间或宫中,大多不得抛头露面,更遑论干预政事了,因此不可能是公主挟怨报复才对。
卫齐岚不认为今日被网罗下狱,会跟当年拒婚一事有关。那么,线索又断了。
最后一个疑问。容四郎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天牢。「你说你『知罪』,请问你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卫齐岚没有立刻回答,久久,他才道:「我说出来,你不要太惊讶。」
容四郎拍拍胸脯。「我胆子够大,你说吧。」
他准确无误地在黑暗中找到容四郎的脸,回答说:「我应该是犯了杀人罪。」
什么杀人罪?当将军的人,要不杀人,还有点困难吧。
容四郎蹙起眉。「你杀了什么人?」
不是非常肯定的。「我想……我是杀了一位将军吧。」
容四郎瞪大双眼,脑子立即转了过来。「你是说你杀了金虎将军?」
卫齐岚点头。「恐怕是。」
容四郎突然大笑出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才想到的。」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时间点上也很凑巧。
容四郎大拍双腿,「真是的,我应该要比你早一步想到的。」
卫齐岚唇边挂上一抹微笑。「可惜你还是晚了我一步。」
容四郎猛然止住了笑声。「既然你是刚刚才想到的,那干嘛王上一问罪,你就知罪了?」白白让他们被关进来当替罪羔羊。
不料卫齐岚竟道:「那时候我想也没想,就觉得应该要那么说。」
「卫齐岚你——J
「我知罪。」卫齐岚连忙道歉。这句话说起来实在是很顺口。
还好黑暗中看不见容四郎的目光,不然卫齐岚早被眼神化成的利刃给千刀万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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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步险棋,你可知道?」
金阙宫中,最为尊贵的十五岁少年一边尝着近侍宫女采衣准备的莲子汤,一边抽空询问那名站在窗边,尚未换下玄色朝服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