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下意识咳了两声。“先别光是在这里聊,你们母女俩吃过饭了吗?”
“还没,正要去。”
“一起吃?”
“这样好吗?”
“哪里不好吗?”
“因为……”毕竟在别人眼中,他到底还是个有妇之夫。不过她没说出口,总觉得是自己太介意。“好吧。先说喔,我付不起什么高档餐厅的饭钱。”
傅崇恩一笑,解除了中控锁。
“我像是会让员工埋单的人吗?”同时,他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文件给扔到后座去,“先上车吧。”
第5章(1)
“所以你要卖房子?”
坐在日式料理餐厅里,苏淇旻喝了一口麦茶,随口起了个话题。
“算是吧。”傅崇恩耸耸肩。
小沛忻则是在一旁安静地玩湿纸巾。
“为什么说‘算是’?”
“那还只是个建案,还没落成交屋。”
“原来。”她点了头,又啜了一口茶。
“我前妻她以前喜欢投资房地产,”傅崇恩依稀叹了口气。“所以离婚之后有很多不动产的价值要均分……很麻烦。”
“一定得卖掉才能均分吗?不能你拿甲、她拿乙……这样子来分?”
傅崇恩却苦笑,那笑容有些无奈。
“我说过全都给她也不要紧,只要把我现在住的地方留给我就好。”
“那?”
“她拒绝了。”这回他嗤笑了一声,然后耸耸肩,继续道:“她是个律师,你知道的,什么都要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然后是一阵沉默。
“那个……”良久,苏淇旻启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他们看起来根本是天作之合。
傅崇恩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你也是那么想的,对吧?觉得我们超速配,怎么可能会离婚。”
“我--”没料到他会一语道破。
苏淇旻先是尴尬,索性干脆认了:“是这样子没错。你们很相配,离婚让我有点意外。”
听闻她的话,傅崇恩自嘲地笑了一笑,却始终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不是这样,”傅崇恩打断她的揣测。“因为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我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什么意思?”
此时服务生端上菜,稍稍打断了两人的话题。
苏淇旻替一旁的小沛忻取来筷子,稍微再擦拭一遍之后才递给她。
傅崇恩笑问:“她会拿筷子了?”
“……不然她怎么吃饭?”
“真好。”
傅崇恩的表情让苏淇旻错愕--他竟为了会拿筷子而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一直到十四岁才会拿筷子。”边说着,他也替自己拿来一双筷子。“我很小就被扔去美国了,升国中时才回台湾,所以只会用刀子叉子那些。”
“啧,你的烦恼未免也太奢侈了。”苏淇旻故意酸了他一句。
这令傅崇恩想起了那段莫名其妙的日子。
如今想来,他父母真是有病--国小让他在美国读,国中叫他回台湾,高中了又把他踢去美国,等到升大学了再把他召回台湾,考研究所时又踢他去美国?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他击掌。
“想起来?什么想起来?”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傅崇恩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继续说道:“那一年我刚和她结婚,有一天我爸说要请我们夫妻俩吃饭,去了一间西餐厅,刀叉会摆满你两侧的那种餐厅。”
他附上了一些手势,虽然那些手势可能毫无意义。
苏淇旻聆听着。
“然后,那时我爸说,‘既然成家了,也算是个成熟的男人,该转回心脏外科了吧’。”
“等等,”苏淇旻打断了他的话。“转回心脏外科?什么意思?”
“我其实--”傅崇恩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戳到,他先深呼吸了一遍,才继续解释:“我爸是医院的院长,我哥……是心脏外科的主任。虽然我是双修心脏外科和小儿科,但我实在不想到心脏科去。”
这话让苏淇旻手拿着筷子却怔在那儿久久。
她本以为他只是一般的小儿科医生,没料到他这么有来头。
“你懂吗?我爸觉得小儿科就是‘小儿科’,讲白一点就是这样。连我前妻也是这么想。”
“可是,我不懂,你老--不,你前妻,在结婚前不知道你对小儿科比较有兴趣吗?”
傅崇恩暂时没有答腔。
他想,孙智媛或许一直认为他最后一定会回到父亲的庇护之下,然后接下院长的位置,所以才会嫁给他。
她嫁的,其实是“院长夫人”这个头衔。
“总而言之,”这真是个会令人吃不下饭的话题。“她讨厌我这种散漫的个性,她不要我放弃通往高官的路。”
苏淇旻看出他大概已经接近极限了。
如果再继续逼他聊这话题,他可能会变身成可怕的怪物也说不定,于是随口“哦”了一声,便低下头吃自个儿的饭,还顺便做做样子夹点菜给一旁的女儿、企图掩饰当下的不自在。
“你呢?”他莫名扔来一句。
“啊?我?我怎么了?”
“你不打算告诉我有关于沛忻的爸爸吗?”
一愣,苏淇旻压根儿没料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
“啊,怎么会突然……扯到我身上来?”
“那当然。”傅崇恩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你都揭我疮疤了,我当然不能对你客气。”
“什么嘛,我一开始就说了,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没关系,我又没逼--”
“我也没逼你。”他打断了她的反驳。
苏淇旻愣着,无端紧张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挂着平常那抹散散的微笑,可是,她却觉得从来没见过此刻这般正经的傅崇恩。
“好吧。”她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其实我不知道她爸爸是谁。”
傅崇恩没反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掰这种谎言,仿佛像是本能似的,情愿被人责备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宁愿让他认为她是花心、搞不清谁是孩子的爹,也不愿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太过痴心而被狠狠抛弃--不只是她,连女儿也一起被抛弃。
“那时候,我同时有两个伴……你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不知道谁才是沛忻的爸爸。”她说得轻松。
傅崇恩仍是没反应。
他猜想,这小妮子扯出来的谎也太好识破了,可他倒是不急着寻找蛛丝马迹来拆穿她。
“……你干嘛那种表情?”
“这是认真在听人说话的表情,你看不出来吗?”
“少来。”
苏淇旻啧一声,低头继续吃饭,不搭理他。
“你这样会很辛苦。”他补述一句。
“还好啦!反正习惯就好了。”她以为他指的是“单亲妈妈”这回事。
其实,他指的是她的好强。
吃完午餐之后,苏沛忻还来不及坐摩天轮,便已经在车上沉沉睡去。
“什么呀,还嚷嚷着要坐摩天轮咧。”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睡得香甜,苏淇旻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小孩子都是这样。”傅崇恩随手取来后座的长袖衬衫,稍微覆盖在苏沛忻身上。
“你喜欢小孩子?”
“不然怎么当小儿科医生?”
“也是。我问了笨问题。”
车子开到了一栋旧公寓底下,傅崇恩先行下车,绕至右方替苏淇旻开了车门。她正要下车之际,不料傅崇恩却伸来双手,准备替她抱女儿。
“没关系,我来就好。”
“我来吧。”
傅崇恩不打算跟这个倔强的小妈妈争太久,迳自将车钥匙递给她,抱起熟睡的小沛忻。“待会儿帮我锁车就好。”
苏淇旻还来不及表达什么意见,傅崇恩便已经掉头走向公寓大门。
她照做,锁了车门,然后碎步追上他。
踏了几阶之后,苏淇旻忍不住抬头高声问:“你知道我住几楼?”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你还走那么快?”
“是能快到哪去?”说得一派轻松,一副“反正走过头了再走回来就好”的样子。
“你真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怪男人。
“所以是几楼?”
“五楼。”
“那你紧张什么劲儿。”
“我哪有紧张?”
两人一路斗嘴爬上了五楼,气喘吁吁的。苏淇旻开了门锁,一进去之后,傅崇恩呆愣住了。
里头全是独立隔间的小套房。
似乎是从他的反应里读出了他的想法,苏淇旻笑了一笑,道:“不好意思,我租不起整层的住家。”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走吧,这边。”她迳自领路,走到一扇门前,开锁。
门后的世界,或许只有三、四坪大。傅崇恩无法想像这对母女平常就住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
他将小沛忻轻放在床上,然后挺直身,环视房内。床、电视、小书桌,还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浴室--当然不会有浴白。
“你们母女住套房太勉强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口。
苏淇旻自嘲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不过目前也只租得起套房,能暂时遮风避雨就好。”
“难道,”傅崇恩突然像是联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你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住在这种……类似的环境?”
“是呀。那时候真是累死我了。她晚上爱哭、不睡觉,害我那时候一直被隔壁的抱怨,还差点被房东请出去。”
第5章(2)
傅崇恩怔怔地,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竟莫名感觉心疼。
“你怎么……”好不容易,他挤了点声音出来:“怎么不回娘家--不是,我是指回你父母那儿住一阵子。”
“我也想啊。”她笑了一笑,想起自己被逐出门时的一景一幕。“不过,我爸妈住南部,太远了,我说我要留在台北工作。”
到底她还是说了谎。
傅崇恩接不了话,那些都不是他能想像的世界。
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你的摩托车还停在……”
“我知道。”
“那待会儿载你们过去骑回来?”
“没关系,不远,晚上我们再散步过去就好。而且,你不是待会儿要回医院看诊吗?”
“……你怎么知道?”她应该只知道诊所的班表才是。
苏淇旻先是干笑两声,才开玩笑似地回答:“领人家薪水嘛,总该知道一下老板的行踪。对吧?对吧?我是不是很尽责?”
傅崇恩被她逗笑。
“你喔。”然而他明白,她只是在转移话题。
他又岂能让她得逞。
“我是说真的,你们不适合住这样的空间。你缺钱,我可以借你。”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提议,苏淇旻微笑,摇摇头拒绝了。
“你已经帮过我一次,还给我工作,剩下的应该要我自己想办法才对。”
似乎也同样料到她会断然拒绝,傅崇恩不再试着说服她。
“你真硬。”
“什么?”
“没什么。”他吸了口气,看了手表一眼。“那,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医院了。”
“谢谢你的午餐。”她不忘道谢。
“那没什么。”傅崇恩扬起微笑,退身于门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量打电话给我没关系。”
苏淇旻没答话,只是笑着对他挥挥手,说了“明天见”之类的话。
回到家,冲了个澡,已经是近午夜十二点的时间。
傅崇恩顶着一头湿发走到书房,开了笔电,准备K读那份最近的临床报告。那是关于小儿代谢异常的临床报告。
他想起自己在过去曾经有一年,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住在医院里,当时同样有个住院的小男孩常常会来找他玩,他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也二十多岁了吧……
他坐了下来,点开报告文件,却读不到几行字就传来门铃大作的声音,打散了他的思考。
这时间?他皱了眉。
大概是孙智媛吧,这时间也只有她会来。他起身去应门。
不过,门外的并不是孙智媛。
“钧德?”竟然是他妹。
见傅钧德站在门外,提着行李,样子有些落魄,傅崇恩忍不住问:“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冷静?好歹你看到我也惊喜一下吧。”傅钧德白了他一眼,迳自走进门,左右张望了一趟。
“咦!二嫂还没下班呀?”咚的一声,她把行李搁着,一屁股坐上沙发,摆明就是打算赖着不走。
他无言,半晌后叹了口气,道:“早就离婚了,还哪来的二嫂。”
“离婚了?为什么?”
“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来干嘛?”傅崇恩关上门,走到她身旁,俯眼睇着这个向来任性的妹妹。
“我--”她张嘴、闭口,张嘴、闭口了几回。“唉,你知道嘛,就是……先暂时借我住几天……”
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下蚊子听得见。
“……”傅崇恩不语,盯着她。
傅钧德则是避开二哥的眼神,直到终于受不了这凝重的气氛,干脆扯开话题:“你真的离婚了?”
“这事能假吗?”他吁了口气,掉头走向厨房。“要喝什么?”
“为什么?二嫂哪里不好?”她激动站起身,尾随在傅崇恩身后。“二嫂人长得漂亮,头脑又聪明,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开了冰箱,拿起果汁灌了一大口。
“吼,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有女人对不对?”
“对你个头!你脑袋都在想什么?”
“不然你们好好的,干嘛突然离婚?”
“那不是‘突然’。”傅崇恩将果汁摆回冰箱,错身绕过像只苍蝇嗡嗡叫的傅钧德,直往书房方向走。
“可是……”傅钧德不放弃逼问,继续跟着他。“你不会舍不得吗?二嫂那种女人是可遇不可求耶。”
她是真心喜欢她那二嫂,简直把对方当成偶像巨星来崇拜。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问。”
“小--”傅钧德一怔,奋力反驳:“小孩?我才小你五岁,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孩!”
“你的心智年龄只有十五岁,不是小孩是什么?”
“傅崇恩!”
“再吵我就把你赶出去。”他使出大绝招,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点开那份文件继续阅读。
“……”这招果然见效,傅钧德闭上嘴。
直到她看懂了那份文件的内容。
“小儿代谢?”她皱了眉头,也困惑:“你不是转去心脏外科了吗?”
“见鬼了,我哪时转去心脏科?”
“二嫂跟我说的啊……啊、不对,现在不能叫她二嫂了。”
一听,傅崇恩愣住,愣了好半晌。
“智媛跟你说我转到心脏外科?”他眉心深锁,想不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我想想。”傅钧德歪着头,思忖了几秒。“大概是半年多前吧,我也不太记得。”
半年多前,那大概是他们开始酝酿着要离婚的时间点。皱着眉,傅崇恩不语,他不懂孙智媛为什么要说这种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