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皇帝心里有个比二皇子更适合当皇帝的人选?”她猜,是那位宅心仁厚的四皇子。
“没错。程尚书是个能耐贤臣,几年前他受皇命所托,请辞朝堂、退隐故乡并将四皇子带在身边,他为皇子四处张罗贤人、教养成才,所费心力非一朝一夕。”
请辞朝堂之事发生在六年前,换言之,贤贵妃买通顾伯庭对自己痛下杀手时,父皇便有所察觉,速速将四皇子送走。这是他后来慢慢联想起来的。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弃了四皇子,殊不知皇上是为着让他避开祸事,安全长大,皇帝豪赌了一把?”郁泱问。
“对。皇上赌赢了,四皇子不但平安长大,他广纳贤良,四方游历,协助各处知府治理地方,开运河、筑堤防、辟良田、清吏治,在民间留下亲民爱名的好名声。”
“贤贵妃不急吗?”
“当然急,但四皇子行踪不定,因此二皇子在京城附近布下数千兵马,只要四皇子踏进京城就会被抓。”
“皇上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只不过投鼠忌器。杜老将军手中的二十万兵马不但可以阻绝北番对大周国的觊觎,更重要的是倘若诚亲王造反,那就是一支足以制衡的军队,因此明知道杜氏台面上、台面下的各种动作,也不得不虚与委蛇。
“而今诚亲王已逝,北疆军权纳入皇帝囊袋里,怎还容得下杜氏一族的叫嚣?收拾杜家早在皇上的计划当中,只不过需要慢慢布棋,就算没有我从中横插一脚,皇上定也能在三、五年之内将贤贵妃、杜家人收拾干净。”
“所以呢,查到你之后,接下来?”
“当年顾伯庭与贤贵妃交换条件,他杀死我,贤贵妃承诺让誉丰成为顺王世子。此事皇上心知肚明却不愿意妄动,他在没对贤贵妃动手之前也不会对顾伯庭动手,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
意思是,顺王别想逃过这回,意思是,没有他插手,顺王府还有三、五年好光景,但他插手后,一翻两瞪眼。
“所以呢?”
“十天后咱们回王府,届时大理寺那边搜证应该差不多了,也许一进府我就会被捕入狱,我估计快则两个月,最慢三、四个月就会查到顺王府头上,在这之前,你要做好离开的准备。”
点点头,她明白。“要不要趁这次出游直接把玥儿、祺儿留在庄子上,别带他们回去?”孩子终究是孩子,王府里乱起来,难保不会有人趁火打劫。
“不,你别牵扯进来,我手下有人会在适当的时机将他们带走,顾伯庭只会以为带走他们的是皇上,不会猜疑到你,你离开之后先回庄子住上大半个月,再到渭水通谷镇与我集合,那里有个悦来客栈,你到达之后找大掌柜黑伍,他会照应你。”
“那间客栈是你的吗?”
“是,那是我外祖给我母亲的嫁妆,这些年都是黑大、黑贰……等等十二个兄弟在替我打理,幸好有他们才没有落入顾伯庭手中。”
他说完未来计划,也把死前那段经历告诉她,他讲出心中的怨怼仇恨,说他气恨自己视人不明,高傲自信霸气的他,竟在死前被真相狠狠扇一巴掌。
郁泱习惯正面思考,她劝道:“许多恨到这里都可以丢弃了,顺王即将得到报应,害死你和你母亲的贤贵妃也不会有好下场。你可以全身而退,将玥儿、祺儿抚养长大,可以青山绿水相伴,从此人间白发,上帝给了你机会让你选择一份美好的生活,不是很美好吗?”
“我喜欢你的不争与乐观。”
“我还有许多优点,你还没找到,慢慢搜寻吧。”
“可惜这里没有Google.”他叹息,有时真怀念那个便捷迅速的时代。
“所以你得在我身上耗不少时间才能慢慢找到。非常之好,不管第几个世纪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
“放心,我接下来的每寸岁月都只会以你为重心!”
真真是甜度接近十分的甜言蜜语啊,那些年的偶像剧没有白看。
第十四章 善恶终有报(2)
郁泱接着问檠丰,要不要与皇上相认?
他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道:“我想切断与过去有关的一切,重生,不就是要重新来过?”
好答案,她喜欢,对于京城里的一切,她不耐烦极了!
接下来他们说了又说,有意思、没意思的全都说,偶尔默契到了,两人相视而笑,偶尔两人意见不合、各自表述,偶尔说起共同的人物一阵挞伐,偶尔提到顾玥、顾祺,对他们的未来,檠丰和郁泱有着为人父母的骄傲。
两天后,黑大的猎鹰在附近遨翔。
檠丰一声哨音将它召唤过来,在它爪子绑上信物。当天中午,黑大领着黑贰、黑参、黑嗣将两人从谷底救上来。
他们回庄子休养,郁泱把孙叔、阿良和阿平、阿安叫进房里,细细地安排接下来的事。
按照计划,他们在第十天回到顺王府,果然,大门未迈,檠丰已被逮捕。
此事在顺王府掀起大风波,邹氏不断哭吵,但她没胆子责怪丈夫逼儿子入仕,只敢跑到秋水阁责怪郁泱。
这会儿她不再觉得郁泱是帮儿子当官的大福星,反认为她是给儿子招来祸事的灾星。
她爱闹就闹,郁泱不打算和邹氏计较,怎么说檠丰都占了她儿子的身体,光看在这点分上,她都愿意对邹氏多几分善良。
但二房、三房的婶娘竟然以为檠丰被关,世子爷的位置即将空出来,自家儿子的机会从天而降,因此对邹氏处处巴结、一个鼻孔出气。
邹氏走到哪里,两个婶娘跟到哪里,邹氏哭,她们叹气,邹氏骂,她们帮腔。郁泱猜测,她们一定不了解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终于,郁泱忍不住了,她满面郁色道:“王妃,你应该感激世子爷还有命活到现在。”
“是什么意思?”邹氏被她的口气吓到。
“我们在前往庄子的途中被十几名黑衣人截杀坠崖,世子爷全身伤痕累累,幸好是我的下人对附近地形熟悉,把我们给救回来,否则世子爷早就没命。”说完,郁泱冷冷望向二婶娘。
二婶被她的目光看得心惊胆颤,恼羞成怒道:“看我做什么?你可别想往我头上泼脏水。”
“二婶不知道吗?是顾敬丰花钱买凶杀人。”
“胡说!你不要乱攀咬,没的事胡扯一通。”
“我肩背上的箭伤还没全好呢,二婶要不要看一看?世子爷功夫好,逮着刺客逼出幕后黑手,只是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才会被逼得跳崖。
“只是,媳妇和世子爷百思不得其解,二堂兄已经被赶出王府,照理说日子应该过得煎熬,怎还有银子买通刺客,这钱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王妃,您要不要查查府里库房,查查有没有少了什么贵重珍宝?”
邹氏目光猛地一凝,恨恨瞪上二婶,半句话不说,但眼底的凌厉教人退缩。
心中有鬼,二婶不敢与邹氏对视,那胆怯畏懦的模样,尚未动手清查,邹氏已经相信郁泱所言不假。
“王妃,媳妇担心世子爷身上的伤,担心没人换药会不会溃烂,又担心牢狱里有没有人下黑手,想逼世子爷认下不该认的罪,因此这两天已经递帖子想请皇奶奶帮帮手,无论如何让媳妇能够进狱里见世子爷一面,媳妇忙得脚跟打上后脑杓,也不指望王妃帮忙,但能不能请王妃别耗媳妇的时间,让媳妇尽快办事?”
郁泱的话让邹氏把满肚子火气给浇熄了,她转而瞪二婶一眼,冷笑道:“最好别让我查出什么,否则……”
撂下话,她领着丫头离开秋水阁,二婶背部兴起一阵寒颤,脑门一抽,猛地想起,是啊,此事得快回去通知二爷,这件事是二爷允的,倘若东窗事发……总不能推她去顶吧!
几个女人相继离开秋水阁,郁泱便着手安排起来。
她先让牡丹将嫁妆里值钱的东西挑出来,分成几个小包,阿良、阿安每来一回就让他们带一点离开去变卖,她吩咐孙叔把庄子分成数份分给当地的佃户,再将锦绣召来,把带顾玥、顾祺离开的计划稍稍透露些许,让她替两人先做准备。
四个月……她清楚皇帝的个性,他不是个急躁之人,任何事都要反复推敲琢磨才会进行。
所以他肯定会用最长的时间,把事情办到没有人可以找到发挥借口,没错,想要成功的人就必须要有这分耐心,只是……这样辛苦的就是檠丰了。
牢狱里那么冷,他怎么在里头熬过寒冬?
这是在顺王府后宅里,外头也闹得沸沸扬扬。
皇帝刻意把事情闹大让百姓参与此事,不得不承认,皇帝虽然不是穿越人,却很明白百姓仇富的心态。
想想,天下仕子寒窗十年,苦熬多少春秋还不见得能考上进士、将一身才学卖与帝王家,可那些有钱人把银子随手一撒就有官位到手,看在辛苦的白丁眼里,情何以堪?
舆论越闹越大,臣官们在朝堂上请皇帝严惩贪贿之人。
于是除了檠丰锁定的那些人之外,王大人下马、钰王下马、程尚书下马、李侍郎……
二皇子身边的权臣谋士一个个中箭,而二皇子的行为“深深刺痛帝心”,皇帝尽避百般不舍,却也只能为了天下黎民将“心爱的皇子”圈禁起来。
树倒猢狲散,同一个时间,后宫嫔妃纷纷站出来指证,贤贵妃把持后宫、谋害皇嗣,做出无数丧尽天良的恶事,有些是真,有些叫做穿凿附会,但眼见二皇子倒台,皇上大动作令人严查,哪个没眼色的傻官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维护贤贵妃?于是一条条、一项项的罪证,都“查证属实”。
然皇帝顾念“多年夫妻感情”以及“镇国将军功在社稷”决定从轻发落,将贤贵妃囚禁冷宫。
可宫里人谁不明白,待在冷宫,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何况过去被贤贵妃害惨的嫔妃还少得了,因此就算皇帝不动手,也难保不会有人想出口恶气。
皇上雷厉风行,圣旨下,消息传到西北镇国大将军耳里,杜玮德将军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吐不尽满心怨气,但征战沙场多年,老将军哪会把一口血看在眼里,因此连夜召开秘密会议,决定反攻大计。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人老体衰、廉颇老矣,不过熬个几夜就将小病拖成大病,倒床不起。皇帝派钦差、派御医到西北予以宽慰,本是好意,却没想到更加刺激老将军。御医用药用针、用尽办法,谁知短短两个月老将军依然驾鹤西归、重返瑶池。
老将军一死,皇上雷霆万钧,命令分散在全国各处军营的杜家子弟放下职务,返京为杜家长辈尽孝。
众人心知肚明,官职一放下就甭想再拿回来,但谁敢抗旨?就算皇帝不追究,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官位照常丢,更多丢了几分名声,因此心中再不甘也只能乖乖照办。
杜家的风光,到此终止。
这天皇帝施恩,郁泱终于得以在檠丰入狱三个月之后进牢里见檠丰一面,消息传来,满府上下全数聚在厅里。
不过……说是满府上下,这话灌了水。
那日挑衅过后,邹氏查出库房里确实被偷走不少好东西,因此杖毙了两个奴才,从其它人嘴里刨出话查出二房买通看守下人,频频进出库房,在顾敬丰买凶前后,恰恰是顾二老爷进出库房最多次时。
查到丢失的古董,下游就不难查证,派管事把当铺老板找来,真相水落石出。
二房被赶出顾府,阿良和芍药进城当卖嫁妆时,看见二爷、二夫人、顾彩蝶、顾敬丰……一家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他们要将邹涴茹卖入青楼。
令人不耻的是,二房上下竟把买凶刺杀檠丰和郁泱的罪算到邹涴茹身上。
芍药说:“邹姨娘脸上一块青一块红,头发稀稀落落的,早已经看不出风姿绰约、姣美婉丽的模样。”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坏事还是少做一点的好。”锦绣叹道。
话题扯远了,这天宫里太监出宫传皇帝口喻,允许郁泱进狱里见檠丰“最后一面”,三日后,皇帝将会派人将郁泱接进宫里。
顾伯庭是个明白人,听到皇帝口喻立刻想到顾家就要败了,儿子再不会放出来,登时心头狂惊,手足无措。
可不是吗,诚亲王妃替皇帝解决了大麻烦,皇帝正想不出用什么法子补偿她,这会儿顾家落败,自然要把侄女给带出火坑。所以……顾伯庭忽然恍惚了,恍惚间看到年轻的霍秋水对着自己盈盈浅笑。
她要收回去了吗?把给了他的所有好处,全数收回?
一个踉跄,他颓然坐倒在地板上,冬天到了,青石板上的寒气窜进他的骨子里,令他心底一阵寒凉,分明寒冷,他却逼出满身汗水。
二十几年的经营,到头来换得这样的下场?
郁泱自然知道顾伯庭心里想什么,对政局那样敏感的他,恐怕早已在皇上收拾贤贵妃之初就想到帐会算到自己头上。
邹氏见丈夫如此,吓得手足慌乱,她没那等智慧能联想到朝堂局势。她想到的是儿子的生死,所以王爷也没法子了吗?儿子必死无疑吗?
转身,她猛地拉住郁泱的手放声大哭。
“你不可以离开王府,好女不事二夫,你是誉儿的妻子,当初他为了你把涴茹赶走,他对你那么好,你不可以在这时候撂下他。”
郁泱推开她的手,心底寒凉,生死之事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她就这样恐惧,可当年她对霍秋水的儿子下手时,怎么没想过霍秋水的心情?
郁泱寒声道:“您放心,我不会撂下世子爷。他流放西域,我便前往西域,他走向黄泉路上,我也绝对不独活。只是……不知道世子爷被捕入狱那日,他说的话,您可曾听闻?”
“誉儿说什么话?”
“世子爷说,这是报应,贪婪的下场是灭亡!媳妇不明白什么意思,您可否为媳妇解惑?”她这是在替檠丰出一口气,也是为那个被命运摆布的霍秋水讨一句公道。
此话一出,邹氏止不住全身颤栗,踉踉跄跄奔到大门边,双手朝天合掌,嘴里频频念起佛号,而顾伯庭脸色转为苍白,他一样控制不住惊惧,死死咬紧牙关,握紧椅把的手背,青筋毕露,转瞬两眼一吊,昏死过去。
顾家三房的叔婶吓呆了,急急唤人请大夫,郁泱却看也不看一眼,抛下一个冷笑,转身离开。
阴暗的牢狱里充斥着腐霉味道,馊掉的食物、排泄物的恶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儿、呕吐物的酸腐……混杂出令人作恶的味道。
踏进这里的第一步,郁泱的眉心再也舒展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