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皇帝的念头,在她看见檠丰那刻爆发!
他全身是血,一件接近灰色的囚衣上头沾染了各种深浅不同的血渍,他们对他用刑了!
狂怒,她气到说不出话,泪水奔流,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如果当好人要受苦,人人都想为恶,如果做事等同于受罪,谁不选择安逸。
怒火中烧,她恨透皇帝、恨透朝堂、恨透权势、恨透跟这里有关的一切!
狱卒将牢门打开,郁泱飞快钻了进去,原本缩在角落的檠丰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她,笑了,干涸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往外冒出血珠。
她跪到他身前,在心里痛骂几百声烂皇帝,有这种上司,谁愿意当员工。
郁泱把他纠结的头发顺到耳后,轻捧起他的脸,用帕子一下一下擦去上面的污血,话不经过脑子,焦躁的一句接过一句喷出。
“你受伤了?他们逼供了?他们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啊,为什么让自己吃苦?”
“二皇子待我极好,我不能出卖他。”他虚弱回答,手指却在她掌心微微一抠,眼珠子往旁边转去。
郁泱顺着他的视线转去,这才发现牢里还另外有人。
二皇子待他极好?郁泱多瞄一眼缩在角落的中年男子,瞬间明白皇帝哪里是让她来探监的,根本就是要她来帮着演戏。
真正好哪,不给福利不给银,只想把他们夫妻活活操到死,这是哪门子规矩?用力吸一口气,腐霉味儿袭心,脑子一阵昏,但很了不起,她还记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撇撇嘴,她满脸的不甘情愿。
往惨里说?她用口形问他,他微点头,在她掌心间写下林雄易三个字。
这人她知道,也是二皇子党里头的重点人物,为人极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能让杜氏拢络,几天前刑名大人企图从他嘴里逼供,但这人骨头硬竟然想咬舌自尽,幸好及时阻止,但也因此,皇帝想知道的事一件也没套出来。
过去一年,檠丰虽然深受二皇子看重,但他毕竟扎根不深,许多过往的陈年往事知道的不多,因此皇上把重心摆在林雄易身上。
没想到,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忠肝义胆的大忠臣了,搞上这一套,闹得皇上措手不及。
皇帝气急败坏,更糟的是他的媳妇竟敢和皇上对着干,拿把刀子跪在皇宫前喊冤,宫廷侍卫上前阻拦,她把刀子往自己胸口一刺,人是救下来了,但谁晓得会不会留下残疾。
自古以来,苦肉计的效果一向不坏,因此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还反口把“大奸臣林雄易”改成“百世冤林雄易”,甚至有人主张还他一个清白。
猛吸一口气,霍地,她甩开檠丰的手,狂怒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再好又如何?镇国将军气极攻心早就死掉了,皇上让杜家子弟全数卸职,回京为大将军守孝,贤贵妃自杀身亡,二皇子受到刺激太重变成傻子,二皇子党已经没有希望了,你还想和谁讲义气?
“我不知道二皇子待你多好,我只晓得外面有无数百姓在挞伐他,二皇子做的坏事一件件被挖出来,皇上让御史大夫逼得无法,决心将二皇子党铲除殆尽。
“为了你的义气,顺王府已经受到连累,所以人都战战兢兢等着皇上下旨,谁晓得抄家灭族日是何时。临出门,王爷交代我转告世子爷大势已去,让你别再倔强,唯有保住一条命,日后方有机会东山再起。
“世子爷,求求你,都交代了吧,二皇子对你有义,难道王爷、王妃对你无情?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是让你去受死的,父母恩大如天,你尚未来得及报恩,怎能连累父母为你丧命?
“何况你对二皇子尽忠便是对天底下百姓不义,你在意二皇子的前程,难道就不在乎大周的命运,醒醒吧!二皇子真的是值得你辅佐的人吗?他真的适合当皇帝,依我看来那个在民间处处替百姓解决难题的宽厚皇子,更适合那把龙椅。你怎能把私谊放在大义之前,怎能把大周的兴衰摆在对二皇子的周全前面?
“实话告诉你了吧,皇上早已下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过去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人已经将所有的事都招出来,连张为功也不例外,难道他不比你对二皇子尽心?二皇子待他不比待你好?
“世子爷,你当真以为皇帝真要你嘴里的秘密?错了!皇帝要的是你的态度、你的认错,要所有人都站在他那一边。何况不管你说什么,皇帝都不会再对付二皇子,因为他已经傻了,并且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世子爷,郁泱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咱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
她声泪俱下,埋进檠丰怀里。
父亲?檠丰额头几道黑线交织,该做的事都还没做他就成了父亲,这也未免太太太……
但他连苦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郁泱的激情表演让林雄易动容,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凝睇着靠在墙边的小夫妻,长长的叹口气。
原来杜家真的已经倒台,不是刑官糊弄他,二皇子再没机会,连铁铮铮的张为功也已经把所有事全数招出,时局已颓、无法挽回……那么,他还守什么秘密?恐怕那些早已经不是秘密。
郁泱不知道应该表演多久,但是看见檠丰身上的累累伤痕,她又气又伤心,一下一下抚着他手臂上的鞭痕,她不是作戏,是真的哭得柔肠寸断。
她的泪水软了林雄易的心,他想,自己的妻儿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哭得无法遏抑。
郁泱不知道林雄易的心境转变,也不晓得檠丰因为她的伤心而感动、而鼻酸。她忙着在他怀里下定决心,她发誓要让皇帝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她发誓要他痛彻心腑,知道自己的苛刻对待檠丰是种多么愚蠢的行为!一定!
她像只被惹火的母狮子,悄悄伸出利爪,非要皇帝也疼上一回。
不多久,来了个狱卒把林雄易给带出去。
牢房里没有其它人,郁泱这才可以畅所欲言,她压低声音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你做得不够好?”
“既然是演戏,当然要演得逼真一点。”
“逼真?别人的肉不会疼吗?”
“不怕,只要林雄易把皇帝要的秘密吐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会结束。”
“镇国将军已死,杜家子弟返京尽孝,杜家已经彻底倾倒,这样还不够吗?”
“据闻杜大将军把这些年的战利品换成黄金,藏在一处极为隐密的地方,并将此处绘成一幅藏宝图,皇帝把所有能抓的人全抓了,该拷问的全上了刑架,但没有人知道藏宝图藏在何处。”
“林雄易就知道?”
“当然,藏宝图是林雄易亲手所绘。”
“那笔钱很多吗?”
“应该是,如果传言不假,至少有朝廷十五年岁贡之数。”
“大将军是这么好赚的行业?你要不要改行?算了,别落了个镇国将军的下场。”
檠丰失笑,握住她的手道:“这是我帮皇上的最后一件事,估计没错的话,皇上应该会在近日内对顾伯庭动手。”
“我想也是,皇上已经下旨让我三日后进宫。”
“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嗯,孙婶那里已经准备齐全,我会让孙叔他们先到渭水通谷镇等我,进宫那天,我带着锦绣和牡丹过去。至于玥儿和祺儿……”她把话留给他接。
“今天或明天,黑大、黑贰就会去把两个孩子带走,一样,他们会把孩子带到悦来客栈,回去记得叮咛两个孩子,乖一点、合作一点,黑贰的脾气有点暴,我怕他吓到孩子。”
“知道了,我会叮嘱他们。既然是这两天的事,回去后就让牡丹雇车先回一趟庄子吧,让他们明天就出发,有熟人在,顾玥、顾祺会比较安心。”
“记得,把事情闹大一点。”
“闹到多大?”
“大让顾伯庭害怕。”
“害怕?”
“当然,被皇上带走的孩子会不会乱说话?说在世子妃出现之前,他们是如何吃不饱、穿不暖?光是想象,顾伯庭就会把自己给折腾个够。”
“皇上打算怎么对付他们?会取他们的性命吗?”
“皇上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我这个‘儿子’将功赎罪了,将他们眨为庶民,权充皇恩。”
这是报恩,报誉丰的恩,留下他们两条命就当是誉丰为父母尽孝。
“好大的皇恩!”她冷嘲道。因为他的伤,她对皇帝不满到极点。
握紧她的手,檠丰苦笑道:“不要气他,他是我父亲、你的伯父。”
他这个提醒,郁泱才想起,认真算一算他们是堂兄妹,基于近亲不通婚原理,他们不能成为夫妻。
低低地,她垂下头嘟囔,谁让他打你。
他笑了,因为她的关心。轻轻吻上她的颊,檠丰在她耳边说道:“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了?放心,我很快就会让这句话实现。”
这天晚上,顾祺、顾玥被掳,锦绣伤心至极跳井自尽,救上来时已经没有气息。
顺王府已经闹成一锅粥,谁有心情理会一个下人之死,所以郁泱作主将她从秋水阁后门送到“乱葬岗”。
不能怪她,是檠丰要她把事情闹大的。
顾伯庭不敢派人出去寻找,他果真认定此事的背后主使是皇帝,也果真想象两个没见过面的小孩会怎么对皇帝形容自己在顺王府里遭受的待遇,他活生生地把自己给吓病了,檠丰把他的性情算无遗漏。
风声传出去,皇帝知道自己的小孙子丢掉,顺王府居然连问都不问,派人暗查,查出前几年的苛待,暗气在心,对顾伯庭下手更加不留情。
再隔天,两辆马车悄悄地离开京郊庄子,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第三日,皇帝将郁泱接进宫里,之后便对顺王府一连串打压,顾伯庭被眨为庶民,一家人净身离府。
尾声 一家人团圆
才多久以前的事啊,顺王世子风风光光地娶了诚亲王之女,后来此女被皇帝封为德华公主。
原以为顾家会一路兴盛下去,谁知转眼顺王府便落难。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但让所有人眼珠子掉满地,公主非但对世子爷不离不弃,还在皇上跟前极力争取。
她除钗卸环、放弃公主封号,一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道清了夫妻离别之苦,她坚持与丈夫同生共死。
试问哪个人听到这种话,能不感动落泪?
于是顾誉丰保住一条性命却必须流放北疆,上路那天,周郁泱拿着一只包袱,里面装着几颗馒头、一个水囊,身上穿着粗布青衫,亦步亦趋地跟在戴着手缭脚铐的顾誉丰身旁。
她不但没有哭反而满脸笑,像是在对全天下召告能够陪在丈夫身旁,与他共同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这样的爱情太感动人心,离城那日,许多百姓夹道相送,赠他们祝福言语。
顾伯庭和邹氏也来了,对着满街百姓,郁泱虽然不乐意却也得摆出态度,她说:“您们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到北疆?虽然身无分文,但我保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公婆。”
这话说得真好啊!
多少老妇动容落泪,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呢,不但愿意放下身分、一辈子对丈夫忠诚,还愿意在这么艰困的情况下服侍公婆,天底下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
但郁泱的邀请让夫妻俩犹豫了,北疆是个化外之处,听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吃生肉,住的不是屋子是布篷,这种日子要怎么过?
留在京里,王爷当年的故交多少还能接济几分,再加上王爷预知祸事之前,让她在外头备下的小宅子和埋在地里的银两也能安稳过活了,不富却也不至于饿死,倘若离开……长路漫漫,谁晓得能不能走得到尽头,他们老了,身子禁不得折腾。
因此,他们拒绝了。
只是做出这个决定时,顾伯庭万万没想到竟会断送两人的性命。
而郁泱更没想到,自己为檠丰出气之举会害到这对夫妻。
她留了信给皇奶奶,让皇太后在自己离京三个月之后转交给皇上,那里面写着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顾檠丰的重生。
但皇上无法不相信,郁泱写得太详细,许多除了檠丰和皇上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父子私语,郁泱全写出来了,这只有一个可能——檠丰亲口对她说的。
于是在皇帝在位的十数年间,每年他都派人到北疆寻找儿子的下落,他欠檠丰太多,倾其所有都无法补偿。
这是后话。
檠丰、郁泱与黑大、孙叔他们集合之后,便朝北疆前进。
本来是两辆车大大小小辈十二个人,到悦来客栈停留数日后再出发,现在变成八辆车、六匹马,再加上黑大到黑陆共十八人。
早在檠丰联系上黑大的同时,他便决定结束京城里的所有布置和产业,携家带眷离开这块土地。
这是趟很辛苦的旅程,但檠丰和郁泱的准备充分,一路上行来倒也不太辛苦,累了就挑个城镇住下来,好好休息个几天再继续往前。
这让顾玥、顾祺可乐歪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风景,让他们贫瘠的生命变得丰富。
第一次看见大河,他们兴奋得又叫又跳,第一次爬高山、过悬崖,脸上又惊又喜、充满冒险的兴奋感。不同的风俗、迥然相异的民情,开扩了他们的视野、宽了他们的心。
不只他们,除了檠丰与他手下的黑家兵马,所有人都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因此连向来沉默谨慎的锦绣也变得活泼。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三个半月后,他们抵达北疆。
从冬天走到春天,北疆的春天,冬雪已融,土地里钻出绿芽,随着天气逐渐暖和,青苹果似的嫩绿色渐渐转深,远远望去像是铺了一张绿色地毯,空气里满是清新的青草芬芳。
天空蓝得发亮,远处牛羊成群结队觅食,牧人拿着鞭子甩动,鞭子划过空中发出咻咻声。
顾玥噘着嘴,咻咻咻地喊个不停,自从踏入北疆的第一天,两个小孩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求着檠丰让他们骑马。
黑贰最痛恨小孩,但主子下令,他也只能乖乖照办。
拉着黑三,把顾玥和顾祺从马车里抱出来安置在身前,黑贰不甘愿的模样被锦绣看见了,忍不住捂嘴一笑,黑贰见状,傻傻地搔了搔头,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红晕。
顾玥是个小表灵精,看一眼黑贰,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贰叔叔,绣姨成天坐在马车里很闷的,你让伍叔叔带我,你载绣姨骑马吹吹风好吗?”
突然间,黑贰觉得小孩没想象中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