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期间朱婆子、朱实等人大概是被当时的情形吓怕了,一步也不敢上门,怕再被朱二妞叫人打他们。
不过狗改不了吃屎,心不正的人是长不出良心的,去年李顺娘、朱大壮回山北村祭祖后,他们似乎又不安分了,蠹蠢欲动,多次有意无意的透露想重修旧好,好几回在门庭若市的铺子前徘徊,想去讨个十两、八两。
“哪里乖了,分明是小坏蛋,二姊明明说过外头冷,容易着凉,你们一溜烟又往外跑,你们说是不是很坏。”她摸摸两双圆润如包子的小手,不算太凉才安心。
孪生兄妹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一出生就有些不好了,头几个月超难照顾的,不是这个发烧,便是那个全身冰凉,一下子上吐下泻,一下子脸色发紫,一下子又喘气喘得急。
李顺娘身子弱,自顾不暇,根本没气力养孩子,小名全哥儿的朱忍冬和笑姐儿朱含笑可说是朱小蝉带大的,她就像他们的娘似的,又要带、又要教,好不容易拉拔到三岁大才好些。
“不坏,不坏,我没着凉。”
“二姊,我乖,听话。”
笑姐儿脑子灵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口齿较流利,身为哥哥的全哥儿则反应慢一些,比较没主见,老被妹妹牵着走,但看得出来他的性子较为惇厚,像憨实的朱大壮,虎头虎脑的,十分有精神。
“又在教孩子了呀!这么喜欢教孩子怎么不自个儿生一个。”爽朗的笑声清脆悦耳。
“阿姊,我还没嫁人。”朱小蝉没好气的瞅着大腹便便的朱小春,杏仁黑的眸子盛满不满。
朱家大姊在去年秋天出嫁了,嫁给西山村的赵越冬,在朱小蝉刻意的安排下,赵越冬经过几年的经验累积后变成养鸭大户,每年要养上数十万的鸭子,全供给“闻香居”做脆皮烤鸭。
朱小蝉的脑子转得快,在烤鸭铺子开了一年后,她觉得鸭心、鸭肝、鸭肠子便宜卖出很可惜,因此她又计划开了两间卤味铺子,和十间烤鸭铺子合起来,共有十二间铺子。
朱家大姊嫁出门的那一天,朱小蝉和爹娘商量好把两间卤味铺子,连同西山村的水塘和那三十亩水田都送给她当陪嫁,把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直说不想嫁了。
“不是快了,那个人等得两眼欲穿,巴不得你赶紧穿上嫁衣,大红花轿来迎娶。”朱小春手扶后腰,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走得缓慢,她身后是年约五十的婆子,叫陈婆子。
朱小蝉装傻的眨着眼,让一旁着浅绿色衣裙的小丫头把双胞胎弟妹带到后头换暧一点的袄子。“哪个人呀,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梦话。”
“真要我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才认账吗?你这是睁着眼睛装瞎子。”那人的心意谁不晓得,明显到有长眼睛都看得出来,只差没走明路、央媒人上门提亲罢了。
“未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变化,世事难料,也许你认定是你的却偏偏不是你,别抱太多期望,顺其自然。”以她目前的身价也不是嫁不出去,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好吧,她是有点说气话,谁让这棵树是有人管的。
朱小春一脸胡涂的抚着肚子。“你在打什么哑谜,什么是你的又不是你的,要我说,王秀才才不会让这件事黄了呢。”
自从看见王秀轩偷握她妹子的手之后,朱小春也不是迟钝的人,渐渐看出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互有意思,只是他们未言明,她就当没这回事,默默的看他俩一来一往,越走越近,然后随着时间过去,他们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也慢慢浮上台面。
基本上,朱老二家是乐见其成,他们都挺喜欢从小看到大的王秀轩,认为他人温厚,性情平和,有学问又肯上进,对人有礼不躁进,端方正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
“王夫人。”朱小蝉直接点明。
蓦地一怔,朱小春苦笑。是了,还有个瞧不起朱家的王夫人,王秀轩他娘。
“那位夫人还是看你不顺眼呀?她也是商贾人家出身的,学识懂得比你少呢,凭什么端起架子,她再装也不是名门世家女,连书香门第都构不上。”朱小春从前虽是个软糯性子,但帮着妹妹打点几年生意、嫁人后,性格也强了不少。
王夫人是个爱面子的人,自个儿出身商贾,却特别看重门户,她觉得夫家是文人之家,士族大户,丈夫,儿子都是极其出色的文人,所以她往来的也是高门大户,三代余荫的官宦人家或名门世家。
她很努力维持和各家夫人小姐的来往,以为走动多了也能融入她们那圈子,提升自己的地位,殊不知别人在背后笑话她肤浅,见识浅薄,明明是乡下土包子还装有才气,诗词一句也对不上,聊天论事说得坑坑巴巴,毫无内容。
“阿姊,别这样说,反正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别和人家瞎搅和。”井是井,川是川,暂时没交流,她们何必在人后头议论是非。
“怎么,还没入门呢,你就护起婆婆了。”王夫人的装模作样最叫人瞧不上眼,喊她一声夫人是客气,真跩上了。
朱小春对王夫人没好感,不会自取其辱的上前打交道,王夫人看人是分对象的,对朱小春从未正眼看过,从前同一个村子住着,擦身而过颔首示意时,她总高傲的自以为高人一等,把别人的打招呼当成对她的恭敬。
“阿姊,你是嫌你妹妹的名声不够臭,想来补一脚是不是,我在咱们山北村是恶名远播。”多亏了朱婆子和朱实,这几年她成了不孝女,恶意殴打长辈的坏子孙。
不过她不后悔那一打,打了之后,她三叔也知道怕了,不敢招惹她,让她清心了一阵子。
想到小妹被自家人恶言毁谤,朱小春不由得气从中来。“哪里的话,姊是心疼你平白无故被那家人弄臭了名声,他们也不想想,同是朱家人,你若不好了,大伯家的宝莲、三叔家的青莲找得到好人家吗?”
今年十八岁的朱宝莲仍待字闺中,不是她不想嫁,而是没人要,朱婆子逢人便说朱大壮有多坏就有多坏,大的不会教子,小的不懂礼数,一家子全钻进钱眼里,只认银子不认老娘,兄弟手足是一堆债。
而朱实也不遗余力的散播谣言,说朱家根本没分家,朱大壮拿了朱家的钱去买地、开铺子,他赚了银子后一人独吞,把女儿养得跟他一样自私自利,六亲不认。
试问自家人都说得那么难听了,基于家丑不外扬,想必这一家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有钱的心狠,无银的口德差,一窝的老鼠屎,谁沾了谁臭,还是敬而远之算。
连带着朱牛头、朱实家的闺女也倒霉,被自家人给拖累,至今无媒人上门说亲。
朱小蝉一想到朱宝莲怨慰的眼神,不免有些好笑。“好在我们也少回山北村,那一家子的好坏与我们无关。”
“说得也是,谁管他们呀!老想从我们身上捞好处,真是讨厌死了。”居然还不要脸的到西山村,跟她丈夫要一百只鸭子,说他养那么多只鸭子,给个几百只算什么。
几百只?
亏三叔说得出口,难道买仔鸭不用钱,喂鸭的小鱼小虾是天上落下的?算算也是几十两的成本呀。
想要,拿钱买呗!他们又不是养着玩。
“阿姊,你嫁人以后变得敢说敢言了,不像以前老是轻声细语,要我们忍耐些,别闹不和。”那时的阿姊多温婉,却也有些怯懦,不敢强出头,凡事多退让。
朱小春一听,放声大笑。“没办法,生活磨出来的,不强硬不行,赵家只剩下我和你姊夫两个,奶奶和三叔又是那样的人,我不帮你姊夫顶着哪成,他也是命苦的。对了,不提我了,你今年都十五了,王家还没来话吗?你是做何打算也得跟我们说说,上回我跟阿娘聊起,她对你的婚事挺头疼的。”明明有那么个人在,偏偏无声无息,把一旁等着的他们都急坏了。
“等我十六了再说。”她不急。
朱小蝉真的不急,她身体里是成年女人的灵魂,拥有现代人晚婚的观念,十六岁还是中学生呢,结什么婚!骨架都还没发育完成,一旦成亲生子,那跟在鬼门关前走一趟没两样,她才不自找苦吃。
其实她的底线是十八岁,那是最起码的年纪,可是在这个坑爹的年代,十六岁不嫁已经算晚了,所以她只好把底线拉低两岁,过了十六再来谈终身大事,看能不能藉由筹办婚事再拖上几个月。
“什么,还要等到你十六岁?!”朱小春瞪圆了双眼。虽然她自己也是十六才嫁,但如今事关亲妹,她就急了。
她耳朵嗡嗡作响。“阿姊,你小声点,别吓坏我还没生出的小外甥,你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了。”
她一手拍开妹妹伸来的柔荑。“少给我转移话题,那个王秀轩怎么说的,他是不是不想娶你了?!”
连名带姓的喊人,而不是王秀才、王秀才的唤,可见她有多恼火,想把耽误她妹妹的臭小子拖出来撕碎。
“阿姊,你太直接了。”这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她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出不了大乱子。
再说她也不是非嫁王秀轩不可呀,怎么每个人都把他们看成一对,要是此事没成,要怪到谁的头上?
“少废话,给我回答,再这么温温吞吞下去,我叫阿娘再另外给你找个对象,那个封家老三也不错。”她乱点鸳鸯谱,只觉得封锦文阖眼缘,清清爽爽的,干净爽朗。
这什么跟什么呀!阿姊可真会扯。“我自有主张,你们不要插手,我们先谈谈柱子。”
“柱子怎么了?”一说到十三岁的弟弟,朱小春眼神就变得认真多了。
“他今年开春要考童试。”过了便能准备考秀才,等中了秀才,田里的赋税就免了,不用寄存别人名下。
“哎呀!真的好快,当初你坚持他一定要念书,我们家也出了个读书人。”看谁还敢说泥腿子养不出书生。
“那时我也是看秀轩哥哥拿著书看的样子真好看,身若修竹,高雅如菊,白衣玉带好似神仙人儿,要是咱们柱子也跟他一样高洁如玉就好了,阿爹阿娘也有盼头。”
“嗟!还神仙人儿呢!说你心里没有他谁信,分明是春心萌动,情根暗种。”两情相悦的小两口。
朱小蝉不作回应,但笑不语。
第8章(1)
“轩儿,你过来,这是文家表妹婉贞,小你一岁,你还记得她吗?小时候你还常跟她玩在一块呢!闹着说要娶回家当娘子,瞧她长得亭亭玉立,温柔婉约,秀外慧中……”
每年腊冬过后的农历十五起,苍云学院便会闭院一个月,放学生回家过年,一直到元宵过后才又开课。
一如往昔的,今年的年关将近,在学院习课三年多的王秀轩也早早收拾了行囊,归心似箭的带着小厮得禄、得福踏上归家的路途,满心喜悦的期盼见到萦绕心中的那人。
其实他最想做的不是回到山北村的王家,而是位于柳镇的朱家,当年的热切少年已长成沉稳踏实的青年,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如期的往预定的道路走,并未走歧路。
不过他还是得回家一趟,拜见久未碰面的爹娘,做为长子的请安不可避免,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
他爹王至诚考上同进士后,当了正八品同知县县丞,在地方上待了两年,在已升为二品官的堂伯父操作下升任正七品知县,但他爹并未接他娘同往,反而在当地纳了一位姓方的姨娘伺候。
三年了,夫妻俩分隔两地,其中还夹着一个据称才貌双全的年轻女子,年华渐老的王夫人心有妒忌但不敢表达,多次写信欲与夫婿相聚皆被拒,独身一人被留在家乡形同守寡。
直到这一年,王至诚回乡了,身边多了个貌美妾室,粉色襁褓中是六个月的小女婴,很是白胖逗人。
王夫人恐慌了,她觉得失去了丈夫和在娘家文家的地位,感觉自己即将被陌生女人取代,因害怕而更想捉住什么,于是儿子成了她手中的利器,她必须掌控他,让他同她母子一条心。
因此王秀轩见到母亲的第一面,不是她嘘寒问暖的关怀,而是将一名眼生的姑娘推到他面前,笑得有如老鸨的介绍表妹容貌如何出色,精于诗词歌赋。
“不记得了,我小时候没和表妹一起玩过,也不曾说过任何天真童语,想必是母亲记错了。”王秀轩语气稍嫌冷淡,目视前方,看也不看满脸娇羞的文家表妹一眼。
他热火的心被浇熄了一半。
闻言,王夫人的表情僵了一下,略带难堪。“那是你忘了,你那时候还小,才五、六岁……”
“我记得三岁以后的事,而三岁以前,父亲似乎不赞同你与外祖家走得太近,前后数年你返乡省亲不到三次,儿子不曾跟随。”他和外祖家并不亲近,是近年来才有往来。
商贾之家并没有不好,但文家的家风……有点不妥,男子大多风流成性,妻妾成群,而后院女子则碎嘴,喜谈他人闲语,不时挑拨两句造成他人家庭不和,夫妻失睦。
他父亲看不上母亲这样的妇人,娶她是逼不得已,当年两家祖父有通财之义,王家欠了文家一个莫大的人情,因此自幼便定下儿女亲事,以秦晋之好共结百年之谊。
是长辈促成的婚事,父亲只好娶了,但他明显的不喜表达在日常生活中,夫妻长期聚少离多不说,父亲的书房从不允许母亲踏入,两人在家中亦鲜少交谈,感情清淡得不像夫妻。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娘才说一句你就顶撞十句,你还有没有将娘放在眼里。”王夫人刻意加重声调,用以标榜她在家里头仍有十足的份量,是不容轻待的。
当儿子的在外人面前揭母亲的底,为人母者哪能不生恼,然而她心有不悦仍摆出慈和的一面,是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母子俩并未如表面所见的和睦,还带着不冷不热的隔阂。
“母亲言重了,孩儿一向对你并无半丝不敬,是你想多了。”她小小的无理取闹尚在可容许范围。
见他一如往常的恭敬,王夫人不安的心略定。“好了,娘也不是责怪你,过来娘身边坐坐,和娘聊聊天,你和婉贞的年纪相差不大,应该很有话聊,你陪陪她……”
一旁的文婉贞面带羞赧的垂下头,粉色面颊轻抹胭脂,羞红着面庞不时以眼角余光偷猫清俊儒雅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