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倏地捉紧绣有蝴蝶戏猫的锦帕,面上仍露出和煦笑容。“你爹找你的事不急,让他等会儿吧!有红袖添香,哪会记挂咱们母子,你我聊一聊,说说趣事。”
“孩儿没什么趣事可言。”他直言道。
王夫人双瞳缩了一下,对儿子的不识趣感到恼怒。“怎会没什么好谈呢!你在书院读了什么书,交了哪些朋友,他们的家世如何,是否和我们的门第相当,交朋友很重要,要看清对方的身份,不可结交轻狂无状之辈。”
她只差没点明不准和背景低微的穷小子来往,要他往高处挑朋友,文人子弟是不错,但家里有人当官更好,可以对他的未来有所帮助,让他的官路走得更顺畅。
还不会跑就想飞,王夫人的眼光太高了,看不见低处的风景,只知越飞越高越好,全然没想过她的地位有没有那么高。
“我们在书院只求学问,不做其它。”王秀轩说得很简洁,有意透露他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那平常呢?你总有到外头走走吧,婉贞是第一回到咱们王家做客,你有空就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联络联络久未相见的感情,别给生疏了。”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王夫人看自家的外甥女,越看越顺眼,自觉自个儿没做错,多天造地设的佳儿佳女,一眼看去,美好得叫人心情愉悦。
“我要看书。”没空。
“姑母对婉贞的疼爱是婉贞的福气,秀轩哥哥若要看书我就陪他一起看。秀轩哥哥,你要看什么书?婉贞在家中也多有涉猎,说不定能和你讨论一二。”看似羞怯的文婉贞主动出击,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秀轩哥哥?王秀轩双眉轻颦,小有恶感。“我看书不喜人打扰,母亲,有女眷在我不便久留,你与她闲聊便是,我先回房整理我带回来的书册,孩儿告退。”一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没瞧见身后咬着下唇的文婉贞倾慕又哀怨的眼神,不相信他竟然无视她。
“秀轩哥哥……”她莲足轻跨了一步想追出去,但基于女子的矜持,跨出的小脚又悄悄的收回。
“轩儿你……唉!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贴心,老是不知在忙什么,连我想跟他说一句都匆匆忙忙。婉贞,你不要介意,他就是这性子,对人没什么笑脸。”王夫人尴尬的解释,但是越解释越让人觉得有鬼。
她太想掌控儿子了,偏偏又能力不足,老以为一切胸有成竹,实际上不过是别人故事中的过场,无足轻重。
“姑母说哪儿的话,我们是自己人哪需客套,表哥是读书人,自是木讷了些,婉贞……婉贞很是中意。”她随即羞答答的垂目,双颊飞红,娇媚的表达出爱慕之意。
“好,好,这件事姑母做主,绝对不会让你等太久,轩儿都十八了,早该娶妻生子了。”她也有孙子好抱。
文婉贞好不欢喜的娇着嗓音。“婉贞都听姑母的。”
这边是喜上眉梢,媚眼生情,那边的王秀轩却是面色清冷,眉目俊朗得宛如玉盘翠影,流泄着碎玉光华。
“嘘,嘘!大哥,看这里!”
树影摇动的月洞门内,一颗黑色头颅紧张兮兮的探进探出,拿着鸡腿……没看错,是拿着鸡腿的手在那招呀招。
王秀轩一瞧,不免失笑。
“秀材,你在干什么?”
“喔……”先是沮丧的声音逸出,而后是和王秀轩有三分神似,有点婴儿肥的脸孔探出。“大哥,你可不可以叫我二弟,别喊我的名字,秀材秀才,可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不要再叫我看四书五经了,我的脑袋快爆掉了。”
“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在自个儿家中还躲躲藏藏,真是不象话。”读书有那么苦吗?分明是一件乐事,可瞧他眼、耳、口、鼻都挤皱了,一副被荼毒甚深的模样。
王秀材伸出食指抵唇。“嘘,小声点,不要让爹听见,他派了得喜监视我,我只能溜出来一会,我的好大哥,你要解救解救你的亲弟弟,跟爹说我不适合走科举之路。”
“那你想做什么?”王家人不参加科考,他的路很难走。
“行商。”他两眼发亮的说道。
“行商?”王秀轩讶然。
“是呀!大哥,你说朱家的丫头跟我同年,她怎么那么厉害,又辟棉田,又用水田养鸭法提升稻米质量,同时又开烤鸭铺子,她赚得钵满盆满呀!让人看了好生羡慕。”他也想成为大财主,挥金如土的让所有人看他脸色。
“朱家丫头?”不会是他认为的那一位吧?
“就是大嫂呀!她赚钱的本事是我想学习的。”哪有女子像她这般洒脱,想赚就赚,不想赚就收手。
“大嫂?”王秀轩颇为愉悦的扬唇。
王秀材促狭的以手肘顶了兄长一下。“大哥,我早就看穿你的心意了,不用藏着掖着,像这样的大嫂我接受,早点娶进门吧,可别像那个文家的表姊,看了就叫人讨厌。”
“你几时见过小蝉妹妹?”他怎么毫不知情。
“素闻闻香居的脆皮烤鸭很好吃,可惜我去晚了买不到,她知道我是你弟弟就送了我半只,我问她为什么不多开几间,她说她是小财迷不是钱奴才,钱财够用就好,多了徒生烦恼,当时我一听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我要的。”随心所欲的当一名不受拘束的商贾,铺子赚钱就好,不用在意钱的多寡,是人在花钱,不是钱在驾驶人。
“不是每一个生意人都能一帆风顺,其中付出的精力和辛苦并非你能想象的,还要有经商才能……”万丈高楼平地起,根基不稳,想得再多也枉然,全是空想。
“我知道,我知道,总要试一试嘛!如果不去做,怎么晓得做不做得到,大嫂说人要为自己而活,做过了才不会有遗憾,至少没有白来人世一回,对得起自己就好,管他日月春秋,那是别人的历史,不是自个儿的辉煌。”他听了以后激动不已,觉得找到知音。
“的确像她会说的话。”那个胆大的丫头,老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带给他莫大的惊喜。
“所以说我可敬可佩的大哥呀!你千万不能受娘亲摆布,文家那表姊是双面人,太假了,虚伪得要命,看两本书、读几篇酸文就自认为是大家闺秀,还摆起千金小姐派头。”忸怩作态,真够恶心人了,还以长辈自居。
“她来多久了?”一提到文婉贞,王秀轩松开的眉头又轻拧,露出一抹疏离的冷意。
王秀材嫌恶的撇撇嘴。“来了十来日!一开始还有做客的客气,见人便羞怯的打招呼,娇娇弱弱的惹人怜惜,可是过没几天就端出大嫂姿态,居然带着关怀语气要我虚心向学,不怠惰或贪玩,还隔三差五的督促翠芜妹妹要勤于女红、刺绣,否则她没法替她找个好人家。”
王秀轩听后,目光深冷。
“听听,我们的爹娘还在呢!何需她越俎代庖,就算是亲大嫂也管不到小叔小姑的婚事,最多从旁协助,她凭什么说出扰乱人心的话,把翠芜妹妹吓得日日躲在屋里,十只手指都是针扎的痕迹,她呀!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一找到宣泄口,埋怨声成串的王秀材就停不了口,一下子抱怨家里来了个外人管太多,快鸠占鹊巢的让他没有活路可走,一下子怨他娘里外不分,搬了座大佛来让家人难过。
很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到了他口中便成了抄家灭族的大事,从他口中说来精采万分,宛如是说书的,硬是说得口沫横飞,欲罢不能。
总结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他们的娘找来娘家人当王家长媳,完全不知会一声自作主张,以为两人连手能霸占王家。
显然他们的爹新纳的姨娘是主因,她给娘带来极大的危机感,不论受宠与否,她都觉得自己的地盘被侵占,她必须找个足以信任的帮手助她巩固在王家的主母地位。
“我明白了,她不会在王家停留太久。”他是不会允许有人算计他的,即使是生他的亲娘。
“真的?”王秀材欣喜的咧开嘴。
王秀轩笑笑的拍拍他肩头。“她总要回去过年,没得外姓女不回家围炉还待在姑母家的道理。”
他用力的点头,表示赞同。“嗯!赶她走,哪有死皮赖脸不走的大家闺秀,就用这点扎她。”
单纯的王秀材没见过世面,心性如孩子般不设防,随便哄两句便信以为真,若是文婉贞坚决不离王家,王夫人又执拗留人,王家父子也不能真的撵人,让人在小年夜赶路。
只不过王秀轩心意坚定,不可能让一个怀有野心的待嫁姑娘留下,瓜田李下,人心难防,他得避嫌,不能让有心人制造假象,散播流言。
“好了,你回屋子好好想一想,真想走上商道再告诉我,我找父亲有事,先走了。”弟弟的路,很艰辛。
“嗯!那我回屋了,你要跟爹提一声,我不读书,咱们家当官的人太多,我就不掺和了。”王秀材边说边回头,目露希冀。
“知道了。”
王秀轩到书房时,见坐在书桌前练字的王至诚身旁站了位美丽女子,绾着垂云髻,发鬓插上一对对簪和珠花掐丝金簪,身形袅娜的挽起袖子研墨,面若桃花的笑着。
那是王家家主新纳的姨娘,姓方。
“你先出去。”王至诚对方姨娘说道。
“是的,老爷。”方姨娘福了福身,低眉顺眼的退出书房,一言一行都十分有规矩,让人挑不出错处。
“找我有事?”他声如洪钟,低沉有力。
“娘把表妹找来的用意,相信父亲也知深意。”他不直接说明来意,用迂回的方式表达。
未显老态的王至诚有着中年男子的成熟沉稳,他抚须冷笑。“由着她闹腾几日,她蹦跶不出一朵花。”
她也只能管个小家,闹几个无伤大雅的事,由她去,被迫迎娶的发妻也只有这能耐,上不了台面。
第8章(2)
他明了的点头。“先前父亲应允孩儿的事可还作数?”
“你是说?”他一脸纳闷。
“我的婚事。”攸关他的一生。
“你的婚事……”他低吟着抚弄垂至胸口的长须,静默了好一会儿,随即发出低沉的笑声。“你还是不死心,想要娶这几年突然发大财的朱家二女儿?”
“是的,她是孩儿心之所系之人。”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心之所系呀!年轻人的少年情怀,真好……”他幽远的眼神似是飘远,若有所思的像在怀念什么。
王至诚毕竟也年轻过,有他口中的少年情怀,只是不能宣之以口,那是他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父亲……”
他轻笑地正视儿子已然长成的面容,与他十分肖似。“别急,春闱的事准备得如何?”
“约有七成把握。”他不敢说死。
“七成……”他思忖。
“孩儿与你约定的是百名以内,只要在榜上就不算违背当初的话。”只求上榜,不求高位。
状元、探花、榜眼他不做多想,枪打出头鸟,中庸即可,明哲保身,朝廷的动荡不是他能管的。
“是呀!百名之内,那年我是一百七十二名,考中同进士,你堂伯父明白的告诉我最多止于七品官,不可能再进了,我想也该心满意足了。”他不能强求太多,他的能力就在那里,想爬也爬不上去。
“可是你不同,你比为父强,是根苗正的好苗子,一番细心栽培后必成大器。”他会超越他,如果他想要。
“我志不在此。”权力和高官不是他追求的。
王志诚深瞳一眯,似失望,又似释然。“也好,这条路不好走,跌跌撞撞一身伤痕,你有先见之明。”
“我会当官的。”这是他的自我期许,他想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又会受到多少挫折和阻碍。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看着亲儿坚毅的神情,他又笑了。“那丫头同意了吗?她好像很恋家。”
“孩儿会说服她。”她只能跟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好吧!年后我会去提一提,成不成看你运气。”日子过得真快,他的儿子都快成亲了……
秀茹,你嫁得好吗?说要娶你的承诺我做不到,请你原该我的懦弱,我得先尽孝道才能考虑到自身……
窗外梅树染上一抹红,王至诚轻声一喟。
“过年后就启程到京城应考?”
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待不到一个月又要远赴他乡,连个年都没法好好过,他是在鞭策自己还是考验她呀!看彼此的心是否坚固,能不能应付同富贵共患难,两情不离。
看着他已脱离稚气的俊逸脸庞,曾几何时他消瘦的肩膀也有男子的宽厚,坚挺结实起来了,有着彷佛能包纳万物的胸膛和挺直的背脊,挺然卓立,丰姿飒爽,清透气度如玉质般高洁。
若说并无牵挂是骗人的,知道他要走,一丝依依不舍油然而生,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朱小蝉很不想去计算他何时归来,可是脑子里却自动盘算来往日期,若无意外的话,短则半年,长则近一年才能见到面,遥远的路程阻隔着千山万里,相思难寄。
唉!如果取消了科举该有多好,像她那年代用人民的意见来决定谁当官,以出生地来定胜败,不用千里迢迢赶考。
“你叹什么气,人家说叹一口气老一岁,来,让我瞧瞧眼角的细纹又长了几条,年岁大了总叹气,老得快。”她双眸像镶嵌在绿林中的湖泊,水亮亮的真好看,似波光潋浓。
一听他的取笑,朱小蝉气呼呼的朝他小腿一踢。“你才年岁大了,我才十五岁,花骨儿似的小花苞,正等着绽放,我青春貌美,肤若凝脂,玉笋一般雪嫩呢。”
“好,是我年岁大了,想娶老婆了,再不娶就老了。”他自嘲垂垂老矣。
“想娶就娶呗,干我什么事,没人绑着你手脚不让你娶。”他这年纪娶老婆养得起吗?她恶意的想着。
“所以小蝉妹妹是同意嫁给我了,我们琴瑟合鸣,共度白首。”王秀轩笑着执起她的手,轻握。
没有忸怩,只有瞪圆杏仁似的黑眸。“你娶老婆与我何干,看着我小就想占我便宜,心眼坏。”
“因为我只要你,有你相伴,此生无憾。”她是他心中的野草,疯狂乱长,占满他整个心窝。
这话一出,难得的,自诩“年长”的朱小蝉也会面色微红,手心还热热的。
“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通房?”
“我敢吗?家有悍妻。”他笑着说起俏皮话。
“谁悍了,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谁管你死活。”这世上又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天涯何处无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