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上人间,我们都会在一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不离。他在心里承诺着。
前方的路越走越狭隘,马车也因为路况不佳而左右摇晃,王秀轩面上泛着温柔的凝视睡得不平稳的妻子,双臂环抱着她细腰,抱在怀中不放开,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减缓车行的颠簸,让她睡着的眉心能松开。
走走停停的赶了几天路,总算进入青江县县境,青江县幅员辽阔,但人口比想象中稀少,境内几乎是高山丘陵少有平原,因此无地可耕种,大多数的青壮男子都选择到外地打工。
虽是进了青江县境,但离县城其实还远得很,大约要半日路程,这几日半睡半醒的朱小蝉大概是知道快到目的地,原本萎靡的精神突然振奋了许多,晕车的情形大为改善。
既然近在眼前,那就不必急着赶路了。
为了让妻子有气力应付接下来的事,王秀轩他们便以游玩的心态半走半休息的看看青江县的景致,同时探访风土人文,了解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靠什么维生,百姓的生活过得如何,一个地方官能做什么。
但是他们稍微逛了一逛,越逛越心凉,也对未来越不确定,未来几年真要定居在此处吗?
“这里是青江县?”朱小蝉问得有几分怀疑。
王秀轩很是迟疑地扶着发疼的额头。“我想是的。”
“山明水秀,寻秘探幽的好地方?”山,嗯!很高,水,从山壁间涧出,一踏入山里绝对会迷路,的确是耐人寻味的秘境,人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有山有水,还算不错,记不记得你七岁时背着小箩筐到山上摘野菜、摘香菇,设陷阱捕山鸡、野兔?”只要有一条活路走,百姓们就能走出属于他们的康庄大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她很想瞪人却没力气。“你要我上山挖人参,采灵芝,捉雪蛤贴补家用吗?这座大山看起来有很多宝物。
听妻子说起反话的埋怨,王秀轩笑开了。“为夫还没穷到养不起妻子。”
“你瞧这地方看来像什么?”她指着荒凉的一片,草木不兴所以黄沙居多,两旁的树木枯黄。
现在才入夏,还不到秋天。
“什么?”
“穷乡僻壤。”她的第一印象。
“……”很贴切的形容。
“你知道下一句要接什么吗?”她可以肯定这里的日子很难过。
他笑而不答。
“是穷乡僻壤出刁民,王大人,你真挑了个好地头。”他运气真差,一当官就走霉运。
“也不一定是刁民,说不定是和睦热情的良民,人要往好的一面去想。”既然不能再糟了,那就顺其自然。
朱小蝉不想打击丈夫,但是……
“这一路走来你有看到几个和我们打招呼的人?个个面无笑容,没点朝气,眼神漠然得好像我们是路边一棵快枯死的老树,不值得多看一眼。”
冷漠,他们根本不与人打交道。
“会好的,要有信心,你靠着几粒棉籽就能种出一片棉田,眼前的情形还不到绝望的地步。”他相信只要用心,石头也能变黄金,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一脸惊恐的瞠大眼。“你不会想指望我吧!”
看她错愕的表情,他先是不解,而后了然的失笑,牵起她微凉小手。“娘子,你想多了。”
“你保证不算计我?”她觉得自己像块肥肉。
王秀轩顿了一下,面色讪然。“官是我在当的,与你何关,在我辖内的百姓我会自己顾全,给他们一口饭吃。”
“你不把我扯进这个看不见底的漩涡里最好,这几年我要当个闲时看书,睡卧花间的清雅夫人,凡事不操心,前几年太累了,我得休息休息。”她规划着美好的蓝图。
赚钱太累?她明明乐在其中。“好。”
朱小蝉一听他的承诺,乐得露出八颗雪白贝齿,好不愉快的依偎丈夫怀中。
只是,她能允许自己不劳碌吗?
此时的朱小蝉因为又坐车又坐船,身心俱疲,累得什么都不想动,放任自个儿有怠惰之心,可是等她缓过气来,发现处处要用到银子的时候,怕是那股和银子誓不两立的冲劲又起来,谁来阻拦都不行。
“咦!田里蔫蔫的作物是什么?”有点眼熟。
王秀轩眯起眼眺望远处的田地。“是小麦。”
“小麦?”她惊讶万分。
“大概是少数能种活的作物。”这里地太旱了,土壤不肥,砾石多过黄土,水量不足。
“你在说笑吧,那是麦子?怎么比去了稻谷的白米还干瘪,你是不是看走眼了。”麦子扁成这样哪辗得出粉。
“没错,是小麦。”他再一次肯定。
朱小蝉愕然,久久不语……“青江县真的很穷。”
“穷不穷我不晓得,还得再瞧瞧。”也许城里当地的百姓有别的谋生法,人不会任自己陷入绝境。
她已经不抱希望了。“辛苦了,王大人。”
“不辛苦,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同甘共苦。”他相信有妻子在一旁支持,他们没有做不起来的事。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我不要。”她大声的说。
王秀轩笑着将妻子拥入怀中。“我们先到县衙再说,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糟,全是庸人自扰。”
鬼话能信吗?她第一个请张天师来斩妖除魔,收服恶鬼。
两人是走着进城门,后头跟着小厮、丫头、几个腿脚利索的婆子,马车载着行囊,一行人缓步进入城中心。
城里的情形比城外好多了,还有商业往来及市集交易,说起来还算是热闹,几个孩子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玩着草编蚱蜢,至少有几张面容是带着笑的,并未刁难外地人。
只是一行人看到破烂的县衙大门时,傻眼是在所难免的,还有一只看似刚生过小羊的母羊正滴着乳汁,被丢弃在县衙门口。
这时代的人不喝羊乳,他们觉得腥,难以入口,殊不知羊奶最滋补,养颜又养胃,对气喘极有疗效。
“这……”也未免太惨了,掉了漆的门居然还破成这样。
朱小蝉不是吓到,而是惊悚,前任县令是怎么管理的,能让代表朝廷的官府败坏到惨不忍睹的地步。
“走走走,不能站在这里,这几天会有县太爷来上任,你们走远点,不要挡路。”穿着邋遢的衙役出来赶人。
“我们是……”王秀轩正想说自己就是要来上任的县太爷,可是他话还没说完,手上已多了一条绳子。
“这只羊是你们的吧!又干又瘦没三两肉,牵走牵走,不要来捣乱,拉了羊屎在门口就罚你们银子。”没肉的羊吃了也嗑牙,又刚生过小羊,一定腥得很,宰了也麻烦。
第10章(2)
看着丈夫牵了只羊站在大街上,朱小蝉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他好生无奈,大感尴尬。
“阿轩,我们当养羊大户也不错,把羊养肥了肉能卖,羊皮能做羊毛大衣、羊皮靴、羊皮筏、羊皮帽,羊毛煮烂了再晒干能捻成线,织成暖和的毛衣,羊奶加工变成奶粉,热水冲泡即可饮用……”羊的一身用处甚大,连羊角都能制成手工艺品贩卖,羊骨煮熟了曝晒几天再敲碎磨成粉,是很好的磷粉,与草料混和是饲料,撒在田里是磷肥。
虽然听不懂什么是毛衣,什么是加工成奶粉,可是看到她神采奕奕的说起赚钱大计,王秀轩的心窝暖起来,眼神如妻子一般的明亮,笑睨她比谁都耀眼的明媚娇颜。
“啊!我怎么又想闷头赚大钱了,你肯定又要笑我小财迷了。”她懊恼自己太热衷于攒金赚银,才说要当闲散夫人的,立时就忘了。
王秀轩眼露柔情的轻抚妻子嫩白如玉的面颊。“我很喜欢这样的小财迷,你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
她微羞的轻吐丁香舌。“就你会赞我,不嫌我市侩,满身铜臭,你呀!中了我的情蛊,这辈子只能死心塌地的守着我。”
“我愿意。”为她中蛊,心甘情愿。
她吃吃的笑着,满眼的感动。“你说我们要一直站在县衙门口吗?人来人往像是傻子。”
他把眉一挑,轻勾唇角。“把咱们的羊顾好,这可是你的生财本钱,待为夫前去敲打敲打衙役。”
朱小蝉怔了怔,她手里牵着绳子,母羊朝她咩咩叫,叫得好不凄楚,让她很……闷啊。
“喂!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刚才的衙役很不耐烦,语气带着三分嫌弃,认为他没事找事做。
“我是新上任的知县。”王秀轩面如温玉,润泽生辉。
“你是县太爷……”他愣了一下,但是……“哈哈——别逗了,哪有这么年幼的县太爷,你年纪看起来比我家小儿大不了多少……”
一张就任的公文往衙役面前一晃,他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真是县太爷?”
“我是县太爷。”他不厌烦的重申自己的身份。
“啊!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大家快出来迎接县太爷,我们青江县终于有县太爷了,等了三年多了……”
三年多?王秀轩眼皮一抽,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县衙内涌出若干人影,看他们身上穿的陈旧衣物,有些洗得泛白了,他心里顿时飘来一片乌云,涌现不祥,而那片乌云在慢慢扩大,有点沉的往他心头压,重得让人很心寒。
穷乡僻壤出刁民。
其实不然。
青江县虽然穷了点,但民风纯朴,少有争乱,百姓们之所以少有笑容是因为饿的,因为饿得说不出话来,因此也少了热情,少说点话能保存体力,多活几日。
穷,真的很穷,王秀轩没见过比青江县更穷的地方,上一任知县便是被青江县的穷给吓跑的,干不到三个月便不知所踪了,留下空荡荡无人主事的县衙。
这一走就是快四年了,还没一个官员肯到青江县上任,他们一听是穷县便打退堂鼓,不是告病请辞便是想办法调任,县官的空职一直悬着,直到某个自告奋勇的傻瓜。
抚着额的王秀轩头痛不已,苦笑的看着历年来的账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江县辖内有十三个乡镇,四十三座村落,人口上万,可每年的税收不到一千两。
而这还不包括上缴朝廷的税金,零零总总扣一扣,能用在县衙的银两最多不超过二百两,还得发给县衙内做事的人薪饷、补贴。
重要的是,县内的三座粮仓是空的,若有重大灾情发生,青江县饿死的百姓将会不计其数。
“成主簿,你说说县衙内还剩下多少银子能支使?”他总得知晓青江县到底有多穷。
成主簿是名瘦小的中年男子,年约四十岁。“启禀大人,还有五十两,不过……”
“不过什么?”还真不错,能有剩余,不过这一年才过了一半,另外半年的开销要从何取得?
税收分春税和秋税,青江县缴的是秋税,每年秋天一收成后,便卖了粮食缴税,然后缴交国库再拨款下来。
县衙大概会在年前收到朝廷拨下的银两,皇上的美意是底下的官员和百姓过个好年,有钱好办事。
可是收来的税金就那么多,发下的肯定更少,别说铺桥造路,造福乡里,光是县衙的嚼用就不够用。
“这个月的银钱还没发下,不少人等着这笔银子。”从典史、主簿、捕快到衙役,甚至厨房的烧柴丫头,整个县衙上上下下不多不少二十五名,包含打杂工的杂役。
其实县衙还欠缺一些人手,但青江县实在太穷了,又少有重大刑案和天然灾情,所以遇缺不补,目前资历最浅的也有五、六年,混着混着过日子。
王秀轩的感慨含在喉头,面上不显。“你只管报上实际数目,其它我再来琢磨,不会拖欠你们。”
“不足二十两。”他硬着头皮说起。
“啊!”他啊了一声。
本朝县官的俸银一年约一百二十两左右,白米四石,衣着、用度琐碎开支自行处理,除了收点孝敬再无收入,但糟的是这笔俸银别想等朝廷发,大多是由县衙收入自个儿扣除,若有不足便有办事不力之嫌,因此也没人敢向朝廷要,算是心照不宣的事。
换言之,他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做白工,得了个官名却是入不敷出的穷酸县官,若想改变现状就得另谋财源。
“大……大人,你没事吧!”成主簿面色惶惶,忧心年轻的县太爷承受不了,上任没几日又要走了。
没了主心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呀!日子越过越糟,糟到他们已经不敢期待能变好,只要别再更糟。
王秀轩力求镇定,不让苦笑显露于脸上。“本县百姓以何维生?可有特殊生产,像是产玉石或是岩盐。”
高山通常蕴含着未曾开采的宝物,只是民识闭塞,不知站在宝山上。
“未曾听闻,青江县的地层贫瘠,早年朝廷也派人来探勘过,但一无所获。”
缺水还导致土地干枯,难以种植。
“没想过种些旱作吗?我看山腰以下至山脚这块可以开辟成梯田,不能种稻也能栽些蔬果,或者改辟为菜园。”山上多雾,很适合茶树的生长,茶叶也能成为地方特产。
他想得很理想,充满抱负,却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大人,我们县里没钱呀!要雇人开垦需要银子,买树种也是一笔很大的款项,而且茶树一种下不能马上采收,起码要三年以上才能开采茶叶,而且这几年的茶农要吃喝什么,他们是完全没有进项,只能守着不能吃的茶叶。”
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听着成主簿越说越绝望,王秀轩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前路难行。“没有解决方案吗?”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大人,你说什么?”这位县太爷看来很沉稳,至今尚未被穷困的财政吓走,应该会留下来……吧?
他挥着手,努力压下心中的无奈。“没什么,本官在想着如何增广财源,这个月的薪饷过几日再发下去,本官想想办法怎么赚钱……”
赚钱的事他不在行,恐怕还得劳烦小财迷夫人。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坐困愁城。成主簿在心里嘀咕,并未宣之于口。“是的,大人。”
“不用担心,会变好的。”他这话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我安慰。
原本也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以己所能为地方上做点贡献,不敢说留下千古贤名,至少无愧于心,他一直认为只要肯用心付出,回收的成果就会是甜美的,起码受人尊重。
可是说得容易,做得困难,等到真正接手了才知道自己还是太稚嫩了,全没考虑到现实面。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万事起头难,他就边做边学着吧!人总要遇到了才会成长,这也是他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