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邝灵如常借厨房熬药。她言而有信一样熬两份药,自己这一碗还是照喝。
但当她带着汤药找到阿卫,阿卫却道∶“你不必再熬药了,爷不喝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喝?他告诉你的?”她愕然。
“今早我送你的药给爷,离开房间后,看见爷打开窗子把药倒掉。”
邝灵只觉一股凉气冲上脑门。原来他对她怀疑至此?“他这几天都没喝药?”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今早倒掉的那碗。”
“他在哪里?”
“这时刻,爷多半在东边那个湖。”
她问清湖的方位,拿竹篮装了两碗药,打起灯笼就往湖边去。
天色已暗,淡淡冷冷的月光照得四周朦胧,她绕了许久才找到湖,远远就见湖边有盏灯笼的光。她笔直走向它,越走越近,光影中浮现陆歌岩身影。他倚着湖畔一株枯树,见了她,默不作声,看着她走到面前。
她走到他面前,仰望他脸,沉声开口∶“陆公子,我给你送药来了。”
“嗯,辛苦你了。”微弱的灯笼光下,他俊颜略显模糊,嗓音也飘忽不清,听不出任何情绪。
“外头这么冷,陆公子怎么不在房中待着?”
他唇微勾。“怎么改口叫我陆公子了?”
“公子对我既然有疑心,我想你也不乐意我再和你称兄道弟。”她口气平稳,但有些赌气意味。
他听了没回应,静静望着结冰的湖面。“这几天,我常独处,想了些事——”
“你几时独处了?不是都有六姨太陪着你吗?”她冲口而出,见他讶然望来,她心一跳,小脸微热,竭力镇定地问∶“你想了些什么?”
“我在想,这儿虽然是我家,但我终于回到这里,却觉得陌生。你知道埋我家人的那片林地吧?”
邝灵点头。
“我在那里陪了他们几天,他们既已长眠多年,我也不想再去惊动。我想将那里的树铲了,盖座祠堂,等祠堂盖好,我就能安心离开了。”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留下无法挽回什么,也不想再待在这伤心地,日日夜夜想起他犯过的错。
“离开?你要去哪?这里是你家啊!”
他摇头。“这里不再是我家,现有的一切是我姨娘经营得来的,不是我的。有姨娘在此照顾祠堂,我也能安心。”
“你放心将祠堂交给她?”
“姨娘算是我名义上的亲人,交给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这是公子的家务事,我不该多言,公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正色道∶“我只是来给公子送药,快趁热喝吧!”她打开竹篮,递过去。
陆歌岩不接,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公子若不嫌烦,我想看着你喝。听阿卫说,公子今早把药倒掉了,这药是我花了近半个时辰熬的,我不希望公子脚边的泥地或枯树替公子喝了。”
“多事。”他喃喃。没想到给护卫瞧见了,还去告状。见她严肃地盯着他,督促他喝药,他懒懒道∶“你说的是,药确实不该浪费,那你两碗一起喝了吧!”
她微怒。“公子对我有所猜疑,我无怨言,但你何必糟蹋自己身子?若是你怀疑我这几天没喝药,所以不肯喝,行,往后早晚我就亲自给你送药来,你可以亲眼看我——”
“我糟不糟蹋自己,跟你有何干系?”她愠恼得两腮泛红,仿佛气极了他如此顽劣,戕害自身……一个叛徒为何还如此关心他?
“你是我的病患,我就有责任!这药要长期喝,一旦中断,对身子会有重大危害!你几天没喝药了?”
“昨天早上就没喝了。”
邝灵倒抽口气,急道∶“你一定得马上喝!这里有两碗,你挑一碗,我陪你喝,快!”
但他不为所动,他嘴角噙笑,眸光嘲弄——我偏不喝,你能奈我何?
他比她高大,也远比她强壮,他不喝,她还当真奈何他不得。她咬牙。“好吧,公子不愿喝就算了,今晚就当我没来过,往后我也不会再来!”随他自生自灭吧!她拿起一碗药,就要往地上砸——
纤腕蓦地被攫住,药碗被夺下,她被轻轻一扯,跌入熟悉的宽阔胸膛。
她愤然挣扎,他一手按住她,一手轻松化解她所有抵抗,她挣脱不了,只得作罢,但全身倔强地绷紧,像一具无声抗议的木偶。
他按住她后脑,她的脸被迫埋在他肩头的衣衫里。他的衣衫很冷,沾满冰雪与冬夜的寒气,但被她脸庞偎热后,他的气息便自衣里透了出来,一种温暖、强势却教人眷恋的矛盾味道,充斥她的呼吸。
她的愤怒渐渐淡去,恍惚间,感到他大手顺着她发丝轻柔抚下,她陡然心酸地软化,满满的委屈涌上来。
可恶……分明是他冤枉她,为何她却自觉像个胡闹的孩子,终于得到安慰?
陆歌岩微微苦笑。他能感觉她的怨,她以为心中郁结的只有她吗?看着她不时被姨娘请去,他无法不猜疑,想相信她,却做不到,想抹灭最后一丝对她的期望,彻底将她视为敌人,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以为刻意避开她,就能忘却她,结果一拥她入怀,他确实是忘了……却是将她之外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相信她,但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的判断,只是情感冲动的盲目执着。
好半晌,两人都没说话,沉浸在数日来难得共处的平静里,陆歌岩的手停留在她柔凉的发丝上,感觉她逐渐松懈,他低沉开口,轻柔如诱哄猫儿。
“孙二给你那封短笺,不是在跟你商量下一个该毒谁吧?”
邝灵全身冻结,不敢置信。他第一次对她如此温柔,原来是为了套她的话?
她咬牙道∶“不是。”
“那么短笺里写什么?”
“我不能说。不方便说。”
“是不便说,或是不能说?”只要她坦白,不论她和谁有何阴谋,他纵使失望,也会接受,就是不要隐瞒他、欺骗他——
“因为不方便,所以不能说。”他终究不信任她……以为过去数日已经够郁闷,原来,只是更难受的开端。
她坚决地推开他,从他身上沾来的温暖迅即被寒风吹散。今晚真冷……或许,是她的心已冷?
她凝视着他,忽然笑了。“陆公子,你的想法没错,我的确不是好人,我心眼很坏,手段也卑鄙,实不相瞒,连我爷爷也不大信任我。他很疼我,但从不向人提起他有个孙子。身为神医,却养出一个专门使毒的孙子,他一定觉得脸上无光吧?使毒被视为阴险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我早有觉悟会被人瞧不起,会被人畏惧,不被人信任。”
她望向远处朦胧幽黑的夜,轻声道∶“所以,你肯相信我,喝我配的药,我很惊讶,也很……高兴,虽然你逼着我一起喝,可你终究是愿意喝的。那天你邀我到你伞下,我……好欢喜。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相信我。”那时我才明白,我好喜欢你。
陆歌岩闻言默然,沉静地回望她。
“我想你确实曾信任我,当我是朋友,不过如今事情至此,我不怨你,我本就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你质疑我也无须有任何愧疚,我早已经历过这些,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受,一切只是与过去相同罢了。短笺的内容,我不便说,若你还愿意信我最后一次,我可以保证短笺中并无任何害你的诡计,我没有和孙爷商量什么,我要的只是‘横山密书’,不管你疑心别的什么,我都没有涉入。”
她永远不忘,他曾说,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不忘……
喉头微微梗塞,她却展颜而笑,笑靥掩饰得过于欢然。“我言尽于此,你不相信我,往后我不会再来叨扰你。那天,真的谢谢你的伞,伞下那个位置,你还是留给别人吧!”
语毕,她向他一揖,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第7章(1)
邝灵低头疾行。她没带走药,他会不会喝?当初叮咛过他得喝两个月的药,他却擅自停了两日,状况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要他继续喝不过是勉强补救,若是他又将药倒掉……
唉,她不管了。幸好他性命无害,至于不喝药的结果,他自己承担吧,她尽力了。
方才实在是过于激动了,其实从小到大,这种事她已遇过太多。
童年时,她曾好玩地采了毒草,教玩伴抹在臂上,害他们手臂肿痒了一天,那些孩子后来见了她就对她扔石头。爷爷更是时时对她耳提面命,告诫她人命的重要,仿佛她研习毒术就是为了杀人似的。她早就习惯人人将她当怪物看,为什么来自他的异样眼神,格外难受?
也许她真正怨的是,为什么他明明怀疑她、明明和六姨太走得很近,将她拉入怀中的举动却那么理所当然?害她心好乱……
她提着灯笼,依着对来时路的记忆前行,连续穿过几座庭院,没想到越走,四周房舍越是陌生。
她停步,提高灯笼照耀四周。她站在一处庭院中,格局与她住的相似,她又往前走,穿过几个月洞门,却到了一处没见过的广大庭园,只得退回原先的庭院。
她迷路了。赵姨娘等人多半住在西边,她不曾来过大宅东边这里。她换个方向,穿过另一个月洞门,忽见前方有微弱光亮,是从一处厢房透出的。
有光便代表有人。她精神一振,快步朝光亮处走去,或许是哪个家仆或丫头在此忙碌,她可以请对方指引她返回主屋的路,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冻死了。
离房舍还有数丈时,房门“呀”地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孙二。
邝灵骤然停步。孙二停在房门口,另一个女子跟出来,两人亲热相拥,男女放肆调笑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虽然天色昏暗,但邝灵不会认错那身影,是李家的六姨太。
六姨太抬起头来,立刻看见提着灯笼的她,脸色骤变,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立即回头,眯眼望向她,神色阴鸷。
糟了。邝灵掌心微汗,瞧两人发鬓散乱、脸色红润,不难猜出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她早就猜到这两人暗通款曲,可反正与她无关,她也不想理会这复杂的关系,今晚撞见这两人私会,真倒霉。
手无缚鸡之力的六姨太也就罢了,孙二身有武功,她是逃不了的,若是他想灭她的口,那是易如反掌……
就见六姨太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不语,脸上神情显得不太乐意,她又说了些什么,孙二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又瞧了邝灵一眼,先行离去。
见六姨太理了理衣衫,款款走来,邝灵抢先开口∶“我迷路了,能否请夫人指点我如何回到主屋?”
六姨太却柔声恳求道∶“邝大夫,今晚所见之事,请你别说出去,好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六姨太离她还有数步便停下,她暗暗提防,不敢大意。
孙二不会甘于当个男宠,若与她联手,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恐怕要倒大楣了。
“也许你会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人尽可夫的女子,丈夫尸骨未寒,我就找上另一个男人;但我一生命苦,本来以为可以依靠李老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世,孙二哥是个好人,他也有许多苦衷,我们是彼此互相安慰——”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要告诉我。”
“但我真正喜欢的是陆大哥,请你千万别告诉陆大哥,好吗?”提起陆歌岩,六姨太满面羞怯的柔情。
邝灵静了静。“我怎会去告诉他?”
“因为你和他……似乎很要好。”六姨太尴尬地瞧她一眼,怯怯地恳求。“求求你,别告诉陆大哥,我与孙二哥真的没什么,我对陆大哥才是真心的,他也渐渐接受了我,你若是告诉他——”
“请夫人放心,我既然什么也没看见,就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我只想赶快回房去钻被窝,请你指点我回房的路,好吗?”
六姨太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地瞧了她片刻,才轻吁口气。“那么,我就先谢谢邝大夫了。”
六姨太走过来,要挽住她的手,邝灵轻巧适时一翻,让衣袖盖住了手,六姨太只牵到她衣袖。
六姨太恍若不觉,拉着她衣袖,道∶“你从那边过去,有个小门……”
得了指示,邝灵道了谢,速速离开。六姨太小手洁白柔软,全身都是诱人的香气,脂粉香留在她衣袖上,闻着就讨厌,回房后还是将这身衣服烧了吧!
她不爱背后说人闲话,六姨太那么怕她去跟陆歌岩告状,是白担心了。六姨太自称对他是真心,他呢?他没拒绝六姨太的陪伴,镇日和人家在庭院中散步,想必对人家也有几分心意吧?想着,她胸口好像打了个酸溜溜的结,郁闷难宣。
她低声咕哝着。“下次再乱抱我,我就让你的手肿一个月。”
走了小半刻,总算看见熟悉的庭园,邝灵松口气,加快脚步,忽然脚下一绊,她摔倒了,灯笼掉在地上。
“好痛……”她撑着地面欲站起,右手却摸到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竟似是人手。她提过灯笼一照,失声惊呼。
“阿卫!”他怎么躺在这里?动也不动,双眼紧闭,脸色发黑——他中毒了?
她探他脉搏,脉搏极其微弱,呼吸若有似无,他是中了什么毒?她翻开他眼皮,检查他皮肤、指甲,全身都不见外伤,她又扯开他胸口衣衫,就见他胸口布满墨色斑点,一摸,皮肤粗糙宛如树皮,她心底一寒,是血绣菊!
他几时中的毒?她半个时辰前与他说过话,那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血绣菊因为罕见,用法也少有人知,只有书上记载的寥寥数种,那几种配法并非最佳,反而延缓了血绣菊的发作,否则以此物的毒性,他早已死去。倘若下毒者真是从书上学来的方子,推算起来,阿卫应是晚膳前中的毒。
稍懂毒物之人就会用牙木桂,但能调配血绣菊的,这宅中除了她,只有那个人——可为什么要杀阿卫?
她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同时取出小刀,摸准了他心口,就要一刀划下——
“你做什么?”男人嗓音忽然在她背后暴怒地响起,她来不及回头,就觉一股凌厉掌风袭到,击中她左肩,她被打得摔倒,额头撞到地上石子,一阵剧痛。
这一掌打得她五脏六腑险些易位,她喉头发甜,咬牙吞下几乎呕出的血,看见陆歌岩抱起护卫。
“阿卫!”他连唤数声,阿卫动也不动。
她忍不住咳嗽,粉唇染上血迹。“他中毒了……”
“你对他下毒?”狂怒的眼神如箭般射穿她。
在他眼中,她就这么坏吗?邝灵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我没有,我也是刚回到这里,就看见他躺在地上,他中的毒我可以解……”她捡起刀,就要靠近阿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