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靖天板着脸,一语不发地看着地板。
“老婆?”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骆靖天沉着脸,依然没开口。
“这位小姐怎么有我们家的钥匙?”女人看向骆靖天。
“她是我请来帮忙的助理。”骆靖天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背着我乱来。”吴雅纱抱住他的手臂,朝他嫣然一笑后,又看向她。“助理妹妹,有事吗?”
“我有东西忘了拿走。”她挤入他们两人之间,不由分说地冲进屋子里。
他的工作室除了浴室之外,没有用任何的墙壁隔间,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凌乱的床铺,还有两人散落在四处的衣服。
“骆靖天,你这个助理怎么这么没礼貌,还乱闯呢。”
“出去。”
她的身子被人往后一拉。
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拉住她手臂的骆靖天。
那双总是含笑看着她的眼眸,现在却是满脸不快地瞪着她。
“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地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没有义务向你解释。有公事要谈的话,再跟我约时间。”他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敌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扯到了门口。
她的手腕被他抓到发痛,疼出了泪水。
“没有义务?那我们之间的一切算什么?”她抓着门把不愿松手。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你想太多了。”骆靖天扯开她的手,将她往外一推。“走。”
门在同一时间当着她的面甩上。
“我要一个解释。”她咚咚咚地拍打着门板,至今还是没有真实感。
骆靖天不可能那样对她。
“你那个助理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听见门内的吴雅纱大声地问道。
“她暗恋我,以为自己是我的女友,谁教你一出国就是两年。”
她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板上。
原来是因为老婆出国两年,所以骆靖天才找了她当替代品,如今正主回来了,他就把她踢到一旁了。
他对她的好,都是虚伪的、有目的的,所以才会在真相揭露之后,连一丁点的伪装都不耐烦……
夏喜言躺到床上,拉过棉被盖住头。
那一年从骆靖天的住处离开后,她回到租屋处,哭了三天三夜没出门,直到白致平半拖半扛地强迫她出门为止。
她用力地捶着胸口,希望胸口可以不要那么闷。
那场恋爱已经在六年前结束了,笨蛋才会再为此心痛。
她还以为接受了赵季庆的追求,表示一切都过去了。
结果呢?她现在觉得最有可能的事实是,因为她觉得赵季庆不会伤害她,所以才接受了他——赵季庆爱她比她爱他多,就算两人分手,她隔天依旧可以正常过日子。
因为和骆靖天的恋爱太耗能量,把她这辈子的喜怒哀乐都用尽了。
但她不懂,骆靖天为什么要回“昨日”去点那两杯咖啡?表面功夫有必要做得这么好吗?
或者,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思念她的。那么如果她真的再遇见他,她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呢?
果然,白致平才是旁观者清的那个人,他早看出了她的问题点,那她该像白致平说的,蒙着头逃回台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这些问题让夏喜言辗转反侧了一夜,但她只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她够诚实,她应该跟赵季庆分手。
因为她忘不了骆靖天。
第2章(1)
隔天一早,夏喜言搭捷运回到以前就读的大学。
学校就位在港口附近,吹来的风依旧有着太阳的暖、海洋的咸以及渔船上柴油发电机的味道。
她空着胃,想到城隍庙口吃一份旗鱼黑轮。和台湾许多夜市的发迹过程一样,这里的小吃也是沿着庙宇前的广场开始发扬光大的。还没走到城隍庙前,她的脚步便已经自动自发地先走到了入口处的汕头干面店门口。
这家面店,是她第一次请骆靖天吃饭的地方。
那天,他们在“昨日”咖啡厅初次见面,喝完咖啡后,骆靖天从他的车子后座拿出一台折叠脚踏车,陪着她从“昨日”骑回大学校园。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骆靖天像个导游似地逐一向她介绍盐埕区港口的过往繁辈,从两旁低矮的房子说起拆船业,说起当年美军在港口驻守时的热闹,说到后来,她鼓掌叫好,坚持要在庙口请他吃这家汕头干面。
“庙口那家旗鱼黑轮也很好吃。不过缺点是不能买对面的臭豆腐过来吃。”她指指旗鱼黑轮店外圆桌上贴的几个大字——
“禁止在此吃臭豆腐”。
“你喜欢臭豆腐?”
“是,我觉得它们应该改名为香豆腐。”
骆靖天笑了。
他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线的眼眸,让他的斯文外貌多了分可爱的性感,她的胸口紧窒了下,懂了什么叫做心动。
那天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络,骆靖天会开车到她的学校说要去散步,然后给她带上一份吴宝春曾工作过的“帕莎蒂娜”的酒酿桂圆面包。
那样的用心良苦,对照着他在老婆出现后的翻脸不认人,更显得讽刺。
虽然她知道第三者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她甚至看不起自己当时求他到她身边的乞怜举动,但她那时就是无法斩断对他的想念,有几次还带着小吃等在他的工作室门口,不管他怎么骂,她都不走……
这些往事让夏喜言背后一阵恶寒,她不敢多想,快步走进面店,点完餐后,找了个位子坐下。
“小姐,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喔?”阿姨端面来时问道。
夏喜言一怔,看着桌上的两碗汕头干面、一碗汤、一盘青菜与卤味。
这哪里是她的食量,只是她脑子正想着骆靖天,便点了两人以前常吃的分量……大脑的记忆果然不可小觑。
“阿姨,歹势喔,我忘记跟你说有一碗面、一碗汤和卤味是要外带的。”她用台语说道。
“没关系啦。”阿姨快手收走要打包的食物。
她看着桌上的一碗面和一盘青菜,突然觉得它们看起来好孤单,所以她大口吃面,把它们全都喂进肚肠里,让它们跟她的胃互相取暖。
放下筷子后,她发现面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那时候来用餐的都是附近居民,现在来用餐的都是边看着桌上食物边拍照的观光客。
夏喜言起身付钱,接过她的外带食物,继续走进大太阳底下。
不远处有一个倒在骑楼下打瞌睡的游民,她把那份外带食物放到他脚边后,便继续顺着港边那一排小型渔船的停泊处往大学校园方向前进。
吃完小吃觉得口渴的她买了瓶水,想起最后一次送小吃给骆靖天的情景。
“叫你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听不懂人话吗?”骆靖天站在工作室门口,冷冷地说。
“可是,你以前最喜欢吃庙后的海产粥,还有他们的炸鱼肠,你说他们的胡椒盐有中药的香味……”
“我讨厌小吃。”
“不可能……”她不相信。
“我对味素过敏,每次和你出去吃那些东西,我都要先吃抗过敏的药。”他瞪着她。
“骗人。”她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你根本不关心我,你关心的是你自己。我有老婆了,跟你只是玩玩的,拜托你离开,不要再对我死缠烂打了。”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习惯……”她边擦眼泪边说道。
“滚。”
砰!工作室的门当着她的面甩上。
“我很关心你的,我知道你习惯穿Giorgio Armani的衬衫,因为你穿他们家的衣服版型最挺,而且可正式、可休闲,我知道你的床单要用五百支纱的埃及棉,你不爱甜食,不喝加糖的饮料,我只是不知道你会对味素过敏啊。”她喃喃自语着。
她蹲在门口,悲惨地发现她被情绪带着走,根本不知道她找他能做什么,可他却清楚地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所以明白地告诉她——
他不要她。
夏喜言蓦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现在才明白她那时的心情。
她那时只是希望他跟她说,他真正爱的人是她,不是他的太太,她希望他跟她说要她等他、安慰她,跟她说一切没事……
年轻时的她真如他所说的,只想着自己。那现在的她还是只想着自己吗?
不,她是发觉到自己对骆靖天的藕断丝连,所以才想回到现场确认这一切。因为她不想伤害赵季庆,她不能在心里还在乎着另一个男人时嫁给他。
夏喜言皱着眉,朝着校园慢慢前进。
她的学校位在海边,岸边防波堤旁边那一个个的圆形洞口没什么改变,每一个洞口能勉强容纳两个人,附近学生们总爱戏称那是“情人座”。
骆靖天没陪她坐过一次所谓的情人座,因为他说他没办法忍受看到她有一丁点落海的风险。
“屁话,搞不好是他自己胆子小。”夏喜言在嘴里咕哝了一声,觉得他可以拿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
夏喜言走进校园,看着拿手机拍照的人,突然想到今天还没打卡,连忙拿出手机补上,然后,她看着那些骑着机车与她擦肩而过的青春脸庞,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骆靖天不会骑机车,这对于一个住在南台湾的成年人来说,几乎可以被列入奇人奇事。
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要在巷弄间寻找小吃,总是她载着他呼啸而过,有好几回,她还故意摆出重心不稳要撞墙的样子来吓他,只要看到他那张八风不动的脸庞被吓到发青,她就会笑到东倒西歪。
当然,她后来才知道他不骑机车的原因,原来是他儿时曾经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当时就是因为机车而发生意外的,那场车祸让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之后她骑机车载他时,自然也就更加小心谨慎了。
只是她现在回头想,愈想愈觉得疑惑很多,如果骆靖天只是想趁老婆不在国内的期间来场艳遇,他何必演得那么认真?如果会对味素过敏,那他怎么还愿意陪着她东南西北地寻找小吃?既然对坐机车有心理阴影,为什么要对她妥协?他真的有那么空虚寂寞到急着找人陪吗?还是——
他其实对她动过真心?
夏喜言蓦地停下脚步,明白得道禅师为什么会因为自问自答而开悟了。
她懂了她开始这段旅程的真正目的了!
不仅仅是为了要对赵季庆公平,也不只是为了要遗忘,重点是——她要证明自己曾经被深深爱过。
如果她能证明她值得被爱,这样她日后才能相信她可以拥有婚姻。
天啊!原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她学成归国、拥有一份稳定事业,但她却一直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幸福。
夏喜言心脏狂跳,抓着衣服前襟,激动到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卯起来往前狂奔。
天啊天啊……原来她对自己的信心,居然如此薄弱。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她跑了一分钟,发现久坐办公室的三脚猫体力加上上坡路段的难度,已经让她差不多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于是她停下脚步,弯身重重地喘着气。
一位朝她迎面而来的男人,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没事,体力差,跑得太喘了……”夏喜言不好意思地说。
男人没离开,推了下无框眼镜,眯起眼打量着她。
夏喜言看着他,渐渐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媒体上看过的人,一个偶尔会上访谈节目的教授……
妈啊,他是白致平求来帮她写推荐函的教授邓育成!
虽然她与他之前没见过面,但他算是校园名人,她认得他也是应该的。
六年前,白致平因为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求骆靖天回到她身边,求到万念俱灰,只差没跳海,所以他不知打哪儿找来的门道,替她找到这位极有分量的邓育成教授帮她写研究所推荐函,还让邓育成替她在美国安排了一份出版社的实习工作。
后来她一回到台湾,凭着那份实习经历和国外文凭,找到了外文编辑的工作。若说她的生命中第一个该感谢的人是白致平,那第二个就是邓育成。
当时她毕业回国后,曾跟白致平说过想向邓育成致谢,但白致平跟她说,邓育成最不喜欢已经毕业的学生回去打扰,她才因此作罢。
今日碰面,也算天意吧。
“教授好。”夏喜言立正站好。
“你是……”邓育成眯起眼,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之后,像被蜜蜂蝥到似地一震,脱口说道:“夏喜言?”
咦,她根本没跟他见过面,他怎么会认得她?
夏喜言蹙起眉,小心翼翼地问:“教授认得我?”
邓育成抿了下唇,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过得好吗?”
夏喜言一怔,怎么又是这个问题?莫非这是南台湾的最新流行用语?
“很好啊,放假回来母校看看,没想到会遇到教授。”夏喜言客套地说道,毕竟与他不熟。
“真的很好吗?在哪里工作?生活得怎么样?”
虽然不解邓育成为何激动得像是找到了失散的女儿一样,她还是基于礼貌地回答道:“在出版社做事,生活还过得去,前阵子刚订婚。”
“订婚了……”邓育成深吸一口气,表情复杂到夏喜言差点以为她有个分身跟他交往过。
“教授,冒昧请问一下,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吗?因为您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
邓育成看着她,沉吟了一下后,指指运动场的方向说道:“有空吗?我们聊一下。”
第2章(2)
下午时分,太阳正灼人,照例是运动场上人最少的时候。
夏喜言跟着邓育成走到一处有树荫的地方,邓育成选了一排运动场边的栏杆上坐下。看着那排白色栏杆,夏喜言想起以前坐在上头看着骆靖天跑步的时光。
那时他们已经交往了半年,可她每个月都感冒的体质,加上又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四十度大病,让骆靖天在她病愈的一周后,开始在晚餐后把她押到运动场上锻链。
她是那种抵死不做运动的人,每次只要被他押着走了三圈操场,她就觉得她离投胎之日应该不远了。
那时,骆靖天就会把她请到特别座,他通常会备好饮料和毛巾,让她坐在有微风吹拂过的白色栏杆上,看着他跑上一圈、两圈……十圈或更多圈。
“停!可以休息了吧?我看得眼睛都花了。”看他跑了那么多圈,她总会上前扯他手臂,强迫他慢下脚步,再朝他塞毛巾、递开水。“干么跑得那么认真?”
“这样我以后才能帮你推轮椅。”
“你少诅咒我,我比你小八岁。”她一巴掌打向他的手臂。
“你的体能比我弱,加上不运动的下场,老了极有可能要坐轮椅,所以将来不是我帮你推轮椅,就是让外佣或看护推,你选一个吧。”
她双手插腰瞪他,可心里其实是有一丝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