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羌城太守,在面对敌人舌灿莲花的多番游说与收买,竟然心猿意马了起来,他们以金银珠宝和美女诱降……啧啧,金山银山,诸位见过没有?据闻北国盛产拳头大的金钢钻和砂锅大的玉石,金矿更是像路边石头一样随手抓就是一大把啊!稀世珍宝一箱一箱地抬进太守府,简直眼花撩乱,再说那北国美女,一个个丰满又淫浪,更有那稀有的金丝猫,那羌城太守立刻被迷得忘了自己的祖宗和爹娘,不消多日,便变节开了城门,迎靼子入关……”
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仿佛身历其境,讲到激动处,手上的小白扇都快给他拍断了,当下,茶馆里听得入迷的客官们群情激愤,卖国贼、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等等骂声此起彼落。
“应该给那畜牲塑个像,让后人唾骂!”明明这些历史往事听了不下十数次了,这群明着说是“文人雅士”、实着说是无所事事的“骚人墨客”,成天不是窝在茶馆瞌瓜子,要不就和群芳阁或百艳楼的姑娘厮混,议论起国家大事来,可比街头打拳卖膏药的江湖郎中更卖力,不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唾沫喷飞可比“春风化雨”,店小二擦桌子都省去打水的工夫了。
“那姓明的活该绝子绝孙,我要是他后人,头都抬不起来了!”众人或点头或附议,好不热闹。
茶馆二楼与喧闹拥挤的一楼相比,不只空旷,而且安静,只有两名华服男子坐
在大桌前用餐,四方桌上讲究地铺上花色绸缎,餐碗筷箸是让家仆备来的,象牙箸
上镇着一朵朵细致的黄金梅花,白玉碗盘上的苍松白鹤闭关如生,桌上林林总总菜色十六碟,几样清炒素菜外,燕窝鸡丝汤、鱼舌烩熊掌、甲鱼肉片汤、白面饽饽卷子……不说两旁随侍在侧,不时递手巾和水盆的四名家婢,外围还有二十名劲装保镖,排场式讲究。
座上其中穿着白色锦袍者年纪较轻,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容白净端秀,明眸皓齿,略显丰映的脸庞有几丝女孩儿家的娇憨之气。
身旁的玄袍男子年纪长他许多,左边半张脸戴着金色夜叉面具,端从右半部的脸,看得出五官深刻鲜明,鼻梁挺直,唇厚而饱满,不知情者大概会心想:这面具若拿下来,必定是个让天下女子倾心的俊朗面孔吧?
玄袍男子的衣着虽然做文人打扮,但身形犹如练家子般伟岸结实,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身上也没有任何华丽夸耀的首饰配件,但在天朝,上至繁华帝都,下至蛮荒乡野,人人都听说过那位财力连朝廷也顾忌三分、俨然是民间地下皇帝的“皇商”元胤昀,半边脸上总是戴着金色夜叉面具。
更不用说在这座天朝第二大城、元家大本营的麒麟城,没有不识元家白虎家徽的。
眼前阵仗不说,底下还有四名穿着藏青劲装的男子,腰间配剑,双手抱胸立于楼梯口,摆明闲杂人等休越雷池一步,纵然底下人满为患,人们一见四名男子衣服上锈着的白虎图腾,还是宁可摸摸鼻子,克难地和别人挤一张桌子,也不敢和元家人过不去。
底下人越骂越起劲,说书人眼看众人如此捧场,还加场演出,干脆把明氏一族上下十八代全拖出来,天花乱坠地编派狗屁倒灶的下流故事。
“再说那明相梧,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对女儿,全跟了靼子相好,好好的太守千金,偏去当那些野蛮人的婊子,其中啊……”
二楼这厢,白衣少年兀自心满意足地低头吃饭,吃得脸颊鼓鼓的,好像吃饭是
全天下最要紧、也最开心的事儿。而他身边的黑衣男子原本阴鸷的脸色,此刻更是覆上一层寒霜,手中的白玉酒杯一下子被揉碎成粉末。
近身护卫悄无声息地上前来听候指示。
元胤昀瞥了一眼身旁专心吃饭的明冬青,看着她,语气淡淡的,像谈天气那般对护卫开口,“把那老家伙的舌头给我割下来,从今以后我不想在麒麟城里看到他。”
原本心满意足地扒着饭的明冬青动作顿了顿,元胤昀的护卫并没有立刻领命离开,因为他知道主子话还没说完。
“怎么?你有意见?”元胤昀的语气有些挑衅,普天之下听到他这种语气还能不心惊胆战、饭照吃觉照睡的,也只有他身旁这小不点了。
明冬青嘴巴塞得满满的,连开口都有困难,偏偏眼前她不得不开口,因为她很清楚元胤昀绝不是开玩笑。“人家也只是混口饭吃。”她嘴里塞满食物,只能口齿不清地道。
元胤昀冷笑,“在麒麟城要混饭吃,还得问过我同不同意!”他食指敲着桌面,“那就留他舌头吃饭,狗腿给我打断,这辈子休想再踏进麒麟城,还有底下那些喳呼个不停的,全给我把名字记下,本大爷今天心情好,暂且绕他们一条狗命。”
明冬青来不及说什么,一个眨眼,护卫乌鸦已经消失,她只能无奈地看着元胤昀,眼里有着不敢发作的责备,倒不是怕自己会有什么难看的下场,而是担心底下那些倒霉鬼会被他玩死。
“我的好心情不会持续太久,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元胤昀的笑容很阴险。
明冬青只能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吃饭,耳根子却默默地红了起来。
真是个蛮横又任性妄为的家伙!
离开饭馆后,明冬青没心情陪元岚昀应酬谈生意,拉着乌鸦到一旁。
“那个说书的呢?”
乌鸦比明冬青更早跟在元胤昀身边,可以说是最了解元胤昀的人,除了元胤昀,他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不过也因为了解主子,所以对明冬青,乌鸦向来有一套分寸。
“在城外。”
明冬青没多问别的,因为她知道乌鸦不会违背元胤昀的命令,她瞧了一眼屋内正忙着和一票商行管事详谈的元胤昀,不打算打扰他,对乌鸦道:“带我去看他。”
乌鸦看向主子。无论再怎么分身乏术,也总有几分心思在明冬青身上的元胤昀,早把她所有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用猜都知道那丫头想做什么,只是朝乌鸦点了一下头,继续谈事情。
“走吧!”一得到主子首肯,乌鸦就领着明冬青离开。
明冬青请了大夫随她同行,路上顺道买了几个包子和窝窝头。那说书的被乌鸦揍了一顿丢在城外破庙,一见乌鸦去而复返,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了,老头子的儿子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
明冬青看着一大一小,面无表情,说愧疚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元胤昀缺德事做太多折了福分。
大夫看过诊,只有摇头称奇,因为老头子的双腿无外伤也无内伤,又无痼疾,就是不知为何突然瘫痪了,“老朽无能为力,少爷另请高明吧!”这古怪的症状,他从医以来没见过啊!
明冬青看向乌鸦,他只是双手抱胸,等在破庙外,好像不关他事似的。
早知道明冬青会请大夫,他真的把老家伙的腿骨打断,不是得再浪费一笔医药费吗?他才没那么蠢,再说老家伙要是重伤了,死在麒麟城外也是晦气。
“算了,你们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吧!”明冬青爱莫能助地叹道。这对爷孙俩倒了八辈子楣,惹到了元胤昀。
但这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弱肉强食,麒麟城外的不公平不会更少。说是太平盛世,但人心不太平,又要去哪里寻太平?
怎料那一老一小见明冬青一身华服,还替他们请大夫,开始哭天抢地。“好心的大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乌鸦在一旁冷笑,转头看他的风景,不打算插手。
“这教我们爷俩怎么活啊?干脆去死算了!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老的哭得像天塌下来,小的跟着在一旁搭腔,跟在茶馆说书时一样默契绝佳。
明冬青淡淡地道:“只要还能活着吃到一口饭,就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老头儿怔住,心里想一个嘴上无毛、而且看样子自小没吃过苦的小伙子,在和他这打出生起就命贱的老骨头说教呢!真是可笑至极!然而老头还想再说什么,看着明冬青眼里不似他年纪该有的深沉与冷测,却突然没了声音。
明冬青眼睑半垂,没显露任何情绪,不容拒绝地将手上的包子放到他们手上,“记着,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穷困,不是残废,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臭万年,而是连草皮都啃尽了,最后饿到连至亲骨肉都得吃下肚……”
第1章(1)
人生不过数十载,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流芳百世?什么又是俯仰无愧于天?
雨来了,打湿干涸黄土,须臾倾盆如瀑,城内没有人闪躲,那些人神情木然如行尸走肉,容貌枯稿,身躯骨瘦如柴,有人仰起头渴饮雨水,有人缩在屋詹下盯着泥地,好像那已经好久寸草不生的土地会冒出什么似的。
城外,北方缸子的军队驻扎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几乎将往南往西的大道堵死,山路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俨然已将这座位于三大城与两大要道间枢纽位置的羌城完全锁死。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的歌声日夜不绝,雨一来,那些吵闹的声音穿过城墙和雨帘,听来有几分讥讽和嘲笑。
时值天朝与北国交战的第七年,位居边关要塞的羌城封城抗敌第九个月。
羌城虽非北国突破天朝防线的要城,却是天朝与西域、关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枢纽,占据它虽无法立刻突破天朝对北国的防线,却能截断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联系。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岭环绕其间,城内土地贫瘠而多畸零,不利农耕。盆地地形虽然易守,却必须保持制高点的军力充足,数月前北国派出名将呼日勒逐一攻下制高点,逼整座羌城陷入围地,不得不封住城门。战争持续到了第九个月,城内所有粮仓却在三个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军迟迟未来。
“太守大人,您说说,士人汲汲为名,匹夫汲汲为利,飞禽走兽汲汲为温饱,这三者当真有高贵下贱之分吗?”
书房里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原本躲在花园小山后的小身子悄悄挪动,动作有些迟缓。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汤,白如开水的汤汁浮着两粒米,阿爹说他吃饱了,奶娘也说她吃饱了,要她乖把米汤喝完,但喝光了米汤,她肚子仍是饿,但她知道,阿爹其实已经数日未进食,奶娘也是,他们都是骗她的……
“何谓忠君爱国?何谓民族大义?你把城门紧闭饿死你的百姓,就为了让后人赞你腰杆子硬,或者天朝那个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日会赏你一块区额,上头该写什么?宁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没力气,只好偷偷摸到门前,推开一道缝。
她闻到烤鸡的香味,不知是从城外传来,或者是她的幻觉?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希望阿爹没听见。
“这鸡腿真香,皮烤得酥脆,肉嫩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来一块?”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脸地边啃鸡腿边说道。他没忽略门外那根本瞒不了他的动静,更加大方地咀嚼,还把油亮的手指吮得啧啧有声。
咕噜咕噜——
小家伙肩膀缩了缩,可是比起被大人发现的忐忑,她肚子更饿。上次吃最后一口饭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府里粮仓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内富豪必须缴粮,也把府内的粮仓大开,在围城的第四个月实行每户配给的制度,只希望撑到援军到来。
阿爹背对着她,坐姿依然端正挺直,不说话。
“说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还打个饱嗝,“天朝跟靼子这么僵持不下已经几年了?呼日勒将军没兴趣把已经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杀你们无济于事,他的军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门打开,迎呼日勒进城,百姓立刻就有饭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个个吃肉喝酒,红光满面的,城里有人挖了狗洞往外逃,城外
靼子抓一个杀一个,城内则祭出死罪,把所有洞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闯进来,简直逼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闭目不语,义正严词或慷慨激昂只是多费力气,再说他其实也没多的力气可浪费,只能用沉默表达坚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颊,叹道:“我真想知道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君子’,这时候在做什么?在帝都烹龙煮凤吃得满嘴油腻,然后回家呼呼大睡,等着早朝到庙堂之上继续和同僚高谈阔论,见到皇帝时跪得比谁都卑微,头瞌得比谁都响、砰击敌人砰击得口若悬河,脸红脖子粗,如此这般……是为忠君与爱国,不知道他们见识过人间地狱没有?”他嘲讽地扯嘴笑,“见过战争结束后,秃鹰与乌鸦争食那些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的士兵尸体吗?战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怀里揣着的也许是远方家人寄来的家书,心里念着未过门的妻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谁在乎呢?”
黑衣男子顿住,眼角瞥见挤在门缝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对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没听见城里有婴儿啼哭呢?”
明相梧睁开眼,看着黑衣男子越来越冰冷嘲讽的眼神,早就没力气做任何抗辩,心头却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来越狰狞,眼里的深恶痛绝像利刃,直直往他心里插。他从桌子上一跃而起,拿出怀里的巾子抹了抹手,来到窗边,“太守大人喜欢吃饼吗?豆沙饼、鲁肉饼和芋头酥,是不是特别爱吃城东王六麻子那家传了三代的饼?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妇,正好是九个月前,两口子有了喜讯,我记得那时太守大人还送礼道贺过……”
黑衣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明相梧越来越死白的脸,“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城里的粮却一天天减少,到两个月前,连树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粪坑里一只蛆都值千金啊……这是地狱吗?不,地狱岂是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人所能想象?”黑衣男子挥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该临盆了吧?一家子饿得皮包骨,甚至记不起最后一口粮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听见婴儿啼哭声了吗?”
“住口……”明相梧闭上眼,体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关节却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还有太守大人您想流芳百世,您腰杆子硬,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