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
阳光,从正前方的太阳之窗洒落庙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诸神之像。
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七彩的花儿,满布冰凉的石板走道两旁。
他踏进庙堂巍峨的大门时,看见正前方,身穿礼衣的巫女和诸神一样,戴着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牵着身旁心爱女人的小手,踩在阳光洒落的走道,来到高台前。
等着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点头,他看不见面具后巫女的表情,却能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觉露出微笑,然后转头看着站在他身旁,紧张的握着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脸儿,因为紧张而泛红。身上那袭绣满花鸟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她将美丽乌黑的长发绑成了辫,盘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后让最后一段长辫,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议。
他不自觉紧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垂眼,但美丽的小脸却因兴奋和羞怯,变得更红。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盛水的铜盘上前。
巫女张嘴吟唱着优美的赞歌,她以双手掬起了水,任清水从指间流泻。阳光穿透了水光,闪出缤纷的七彩。
庙堂里,只有她清丽悠远的歌声,和那琤瑽水流声交织着。
当祝福的赞歌结束时,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铜盘上的玉刀,走下阶梯,来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新娘,柔声询问。
“阿丝蓝,你愿成为巴狼之妻,敬他爱他,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巴狼,你愿成为阿丝蓝之夫,护她爱她,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我愿意。”他点头。
巫女朝阿丝蓝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锐的玉刀,将她的掌心划破一个小口子。然后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让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从他俩的掌心中流了出来。
戴着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铜盘,乌黑深邃的双眼,看着她与他,然后将两人流血的掌心紧紧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轻轻的开口道。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宣布巴狼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巫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楚的回荡在宽广的庙堂之中。
阿丝蓝紧张的抬头仰望着他,张嘴重复那誓言:“从……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看着娇小可爱的她,他胸口莫名紧缩着。
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的小手,发自肺腑真挚的开口说出那将她与他的生命,连结在一起的誓言。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因为他许下的誓言,绽出了开心的笑,美丽的小脸因那笑容而发光发亮,温暖了他的心。
那双美丽的眼,映着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远留在那里,留在她的视线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远。
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当时,他十四岁,她也才十二,刚入白塔当侍女,几乎什么也不懂。
那一天,云开雾散。
久不见的阳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蓝如洗。
昨天夜里才刚刚下过雨,五层楼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阳照射下,闪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际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带领下,初来乍到的阿丝蓝,和姆拉一起抬着装满丝绸的木箱,来到晒场。
五大箱的珍贵布料,让她们来来回回,从地窖搬到晒场,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丝蓝,你今天就先把这些全晒到竹竿上,像这样,挂上去,摊开,拿旁边这篮子里的竹片夹好,记得要用竹片光滑的这一面,不然会伤到布料的。然后,再拿线缠紧竹片。”
姆拉亲自示范给她看,边道:“全晒上去后,你在旁小心顾着,注意要是云聚集过来,要快点把它们全收下,别让雨淋湿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紧张的点点头。
“知道就好。这些祭祀用的丝绸和礼衣贵得很,要是弄坏了,就算卖了我们俩也赔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还得回去帮忙,你快点工作吧。”
说完,姆拉便留下她一个人,转身走了。
阿丝蓝看着地上那一箱箱的丝绸,再瞧瞧晒场里,已经架起来的竹竿。那块姆拉示范挂上的丝绸,绣着精细的花纹,风一吹,那些纹路便随着丝绸的飘动,在阳光下流转生辉。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晓得这些丝绸贵得吓人。
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的布料和衣裙,它们又轻又软,色彩缤纷,有些还薄到能看透后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从箱子里取出,挂上了竹竿。
但,那其实是很枯燥的工作,一开始,她还会看看那些丝绸上的纹样和刺绣,可很快的,当她挂完第一箱的丝绸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太慢,再这样下去,等她将所有箱子里的布料全晒上竹竿时,太阳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丝蓝想了想,决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挂上去,再提着那篮竹片一一将所有的布料夹好,这样就可以省些时间,不用来来回回的跑上好几趟了。
不一会儿,她就将第二箱的布料全晒挂上去。
呼,看样子,这方法快多了。
阿丝蓝看着那些丝绸,松了口气,正当她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准备拎着那篮竹片将所有晒上去的布料夹好固定时,蓦地,一阵大风吹来。
那阵风,来得又急又快,毫无预警,把她戴在头上遮阳的头巾都吹跑了。
“呀!”她惊呼出声,仰起头欲抓住头巾,却看见一大片纯白的丝纱越过了她的头顶。
瞧见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见竹竿上那些又轻又软的丝料,在转眼间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惨了!
阿丝蓝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礼衣,但另一匹丝料又被吹跑,只见满天都是七彩的高级丝绢绸缎。
“别吹!别吹了呀!”
她心慌意乱的喊着,仰头在风中追着那些像彩蝶般飞上天的丝绸跑,却因为没有看路,在下一瞬间,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丝蓝,眼看那些美丽的丝料就要被风吹走,她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泪都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现的是那么突然,她愣得忘了反应。只见他抓起一根晒布的长竹竿,将竹竿耍得虎虎生风,他左一捞、右一捞,没两三下,就将满天乱飞的丝绸全给捞了回来。
他把捞回来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篓里。
她匆匆爬站起来想谢谢他,可她还没张嘴,他却掉头将其他掉在地上的丝布,一块一块的捡了回来。
她紧张的绞着双手,尴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赶紧上前去捡。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丝绸都捡回来了,她惶惶不安的瞧着他,深怕他会去告诉别人她差点酿成的大祸,他却只是沉默的帮着她把丝料全都重新晒好,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的脸上有着黑色的牙纹刺青,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后还有一条乌黑却有些毛躁的长发辫。
她没见过他,却从他脸上的刺青,认出了他。
王城里来往商旅极多,偶尔也有异族会来,但没人有着像他一样的剌青。
她听说过这个少年,他是铸铜工坊里,那位阿奇大师傅一次出门远行至矿区时,从山里捡回来的狼小孩,据说他被阿奇师傅捡到时,身边还有着几匹狼。不知为什么,母狼没有吃了不到三岁的他,反而还把他当自己孩子一般的喂养。
他是狼子。
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
她听过姆拉提过,他现在也在铸铜工坊里工作。
白塔是禁区,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师傅差来传话给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终沉默着,她也不好开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边晒着丝料。
只是这一回,她可不敢再贪快了,每一匹华布、每一件礼衣,她都小心的在挂晒上竹竿后,乖乖的将竹片给夹上缠好绳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这事若是让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无法再继续留在白塔,阿丝蓝的泪水便泉涌而出。
爹去年刚过世,家里顿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缠身的娘,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来当侍女的,若她被赶出白塔,不只她没饭吃,娘也会跟着饿肚子的。
她一边拿线缠着竹片,心里却越来越慌,泪水也跟着成串的掉。
正当她咬着唇,无声掉泪时,那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洁白软丝另一边。
她慌乱的伸手擦去泪水,却无法遏止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冒出。
阿丝蓝既挫败又难过,只能咬着颤抖的唇,害怕的含泪看着他。
风再起,扬起了白色的丝纱,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纹着黑牙一般虎纹的脸,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别哭了。”
她愣住了,怎样也没想到,他开口不是为了责备,而是安慰。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低头看着她,缓缓的说:“所以,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困扰,却又十分的温柔。
她粉唇微张,怔忡的瞧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有些哑口,好半晌,才迟疑不安的挤出一句。
“真的?”
“嗯。”他点头。
紧缩的心口蓦然一松,泪水也不再涌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确定,“真的?”
他看着眼眶仍含着泪水的她,严正的开口保证,“真的。”
泪水再次涌出,这一回,却是因为松了口气的关系,她抹去泪水。
风,再次扬起,吹跑了她的泪。
她怯怯的,在风中破涕为笑。
“谢谢你……谢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黝黑的脸似乎红了那么一红,但他只是应了一声,便很快的转过身去,动作俐落的继续帮她晒着丝绸。
她擦干眼泪,一边工作,一边偷偷的瞧着他。
在他的帮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晒上了竹竿,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着。
五个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盖盖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见他转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我……我叫阿丝蓝,你呢?”
他似乎很惊讶她会问他的名字,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
“巴狼。”
她抱着竹篮,羞涩的瞧着他道:“谢谢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点了下头,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丝蓝看见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着和他挥手道再见。
他似乎扬了下嘴角,但距离太远了,他又很快的转过头,她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着他,每每想到他临去前的那一眼,总会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不自觉的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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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是个小她三岁的女娃。
第一次见到她时,阿丝兰紧张得不得了。
那穿着华贵衣饰的娇小女娃,有着超乎同龄娃儿的稳重和冷静。
但很快的,她就发现这位歌喉优美、舞艺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强,也同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后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见面,小巫女就睁着乌黑的大眼,瞧着她笑着说。
她对这万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惊讶又感动。
也许是因为年龄较为相近,后来,澪很喜欢和她在一起,胜过和其他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侍女相处。
她常常会找她一起伴读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帮她出门传话,或陪她一起进宫的侍女。
因为她年轻,体力也较好,姆拉她们也乐得不用整天跟着活泼好动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变得相当好。
很快的,一年、两年过去了,她也慢慢习惯了在白塔里的生活。
在白塔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后,她和其他侍女会去打扫环境,然后才会坐下来吃饭,跟着上午再去庙堂里,擦拭神像和礼器,下午再和前辈们学习关于药草、音律和祭祀的礼仪与知识,到了晚上,她还得抽空洗澡、洗衣。
随着季节的变换,她们除了要趁有太阳时,晒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时间,上山采药、晒药草,因为不同的时节,生长的药草也不同。
当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礼,她们更是忙到团团转。
人们的生老病死都会来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们这些下人当然就更忙了。
因为昨晚没睡好,擦着铜制的礼器,阿丝蓝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阿丝蓝!”
正当她差点打起瞌睡时,澪的声音便在宽广的大庙堂中回响,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一回首,就看见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更加美丽的小巫女。
“别擦了,你帮我到玉坊和铜坊传话。”
“是。”一听到能去铜坊,她抓着手中的抹布,跳了起来。
“你到玉坊和铜坊里,要坊里两位大师傅马上过来,大巫女要见他们。”
大巫女?
她一凛,立刻点头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岁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层,平常是很少下来的,她来这两年,也只在大典上时,见过几次。
之前澪年纪还小,白塔里有很多事,都还是大巫女在处理,但这两年,因为大巫女的眼睛听说渐渐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经慢慢转由澪来主事,大巫女几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脸上也有少见的忧虑,不敢误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里的两处工坊,通知大师傅来白塔。
接到通知,两位大师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赶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门边喘着气,阿丝蓝看着阿奇大师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她仍是在看见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一颗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