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开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静的澪,打断她的话,愤怒的说:“你早就知道,却帮着他,让他在春祭大典上宣布这件事,让这场战争看起来像是经过我的背书!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做?”
澪铿锵的质问,回荡在屋里。
蝶舞这回等了半晌,才苍白的看着她道:“他是提过,但我以为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无法阻止,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真的会吗?”
澪因气愤脱口而出的问话,冷淡而讥讽,像把刀一般,在两人深厚的友谊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浑身一震,美丽的脸庞变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颤,忧伤的看着她,哑声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并无法左右他的一切。”
这句话,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没有人比阿丝蓝和澪更清楚蝶舞为了得到那人的宠爱,付出了什么。
澪直勾勾的看着她,“我警告过你了,我给过你另一个选择。”
“我知道。”蝶舞苦涩的轻声道:“但……”
“但是什么,但是你爱他?他知道吗?有记在心里吗?”澪冷酷的责问着,“举目四方,你和他还有哪里没打过?你还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杀多少人?替他受多少伤?”
蝶舞为自己辩解着,“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我们需要那些盐泉——”
“需要霸占来,好让他能控制盐商,赚更多的钱,用来攻打更多的地方吗?”
“他只是希望我们能变得更强盛。”蝶舞闭上眼,为他说话。
“然后呢?”澪冷冷的看着她,“等到够强盛的那一天,他终会懂得爱你吗——”
“够了!”
阿丝蓝听不下去,即使这么做,已经是逾越犯上,她还是出言喝止了澪,看着她,柔声道:“够了,别再说了。”
澪瞪着她,紧抿着唇,生气的转过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回荡在屋子里,澪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看着好友的背影,蝶舞几乎要掉下泪来,却只能转身下楼离开。
虽然知道在这时说什么都不对,阿丝蓝看着负气面对窗外的澪,还是道:“发起战争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气出在她身上,对她很不公平,也很残忍。”
站在窗边的女人,和刚刚下楼去的那位,都同样美丽而高傲。
阿丝蓝轻叹了口气,“你别气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怪她也没用,不是吗?”
澪没有回答,她也没再多说,只是转过身,安静的退出房间,下楼追了下去,她在一楼的大厅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声叫唤她。
“王后。”
闻声,蝶舞在一楼的厅里回首。
“澪不是那个意思。”阿丝蓝握着她的手说。
看着善良忧心的阿丝蓝,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丝蓝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唤她蝶舞的,说阿丝蓝是侍女,她更像她们的姊姊。曾几何时,阿丝蓝却也和她讲起了规矩和辈分?
“我知道。”蝶舞哀伤的看着她,强言欢笑的说:“她生气是应该的,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火的。”
“你别记在心里就好。”阿丝蓝瞧着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扬起了嘴角,却显得勉强且僵硬,她怀疑蝶舞还记得该如何真正的欢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强,蝶舞瞥开了视线,转移话题,“对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应该到家了。”她点头,好奇的问:“有什么事吗?”
“我得亲自去和他道歉。”
阿丝蓝一愣,突然领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决定要宣布这件事,对不对?”
蝶舞垂下视线,“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的确,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你……”阿丝蓝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无法再说。
蝶舞淡淡的笑了,带着些许的忧伤和哀愁,转身走出了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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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担心巴狼。
春祭大典结束后,阿丝蓝曾试着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礼后,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还在白塔上起了争执,没人敢上楼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里,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阿丝蓝只能强忍心中的担忧,把手边的事先处理完。
等她忙完,准备回家时,天色早已昏黄。
她早上出门前,替他煮了午饭,他只需要把东西放到鼎甑上蒸热就好。
生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她只担心他会把饭食蒸过头,或干脆懒得加热,就这样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来不太好。
巴狼是铸铜工坊里的大师傅,王上没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对外征求铸造兵器,那几乎和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没两样。
向晚的天色,有着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见、听见人们仍因王上的宣告而兴奋的高谈阔论。
那让她更加担心,不禁加快了脚步。
怎知,当她回到家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厨房里盛饭的陶盂是空的,装菜的盘也是空的,他吃了饭菜,空掉的器皿让她心安了些,却仍是有些忧心。
他应该在家的,他是个很恋家的人,平常没事,都会待在家里。
正当她想转身出门去找他时,就听到后院传来砍柴的声音。
她打开后门,果然看见他在后院。
他裸着上半身,高高的举起斧头,砍着柴火。
看见她,他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继续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着,身边堆着两大堆几乎有半个人高,已经砍好的柴火,她怀疑他已经重复同样简单的工作好一阵子了。
她并不缺柴薪,他应该晓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气出在那些木头上。
“蝶舞说要来找你,你有遇着她吗?”
他点头。
阿丝蓝看着他,“她事先并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会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后一根木柴,霍地把斧头砍插在地上,然后看着她,缓声道:“她来请我铸剑。”
阿丝蓝一愣,巴狼是王国的工匠,虽然他也懂铸造兵器,但制作礼器才是对工匠师傅的技艺最高的赞许,简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来铸造,因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几乎只要会浇铸铜器的工匠都会做,是铸铜最简单的入门。
“除了剑,还有矛、戈、箭镞,所有军队要用的兵器。”他接过她递上来的布巾,擦去脸上的汗水。
“为什么?”她不懂,蝶舞说是来道歉的,为什么特别又和他提起铸造兵器之事?
“我们的兵器和巴国由楚原带来的相比,太过脆弱,使用数次便毁损,两剑直接交击,更是会直接断裂。”他低头瞧着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军队里的兵器。她说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并非不信任我的技术,只是他认为有竞争,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听话,她知道,他也晓得。
那好武蛮横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剑,才不会在乎是谁做出来的。
“你想铸造刀剑?”她说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没有辩驳,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着他,轻声陈述:“杀人的武器啊……”
“它们只是工具,可以伤人,却也能防卫自己。”他说。
她应该要闭上嘴的,他已经想了一下午了。
这是他思考后的决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这事让给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证明,他才是国内最好的工匠。
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希望他用那双温柔的手,去制造杀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并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并不是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绳捆好,替她扛进屋里,边说:“我不做,别人一样会做,我是工坊里的大师傅,我若不做,只会让旁人认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边,追问:“那又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没有做过,没有人会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着柴薪,边走边说。
“所以你只是为了面子,为了测试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吗?”
他闻言,也恼了。“难道你想蝶舞拿着一把会断的剑上战场吗?”
“不,我不希望。”
“国家需要军队才能维持和平,军队则需要足以和敌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厨房地上,看着她问:“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伤,难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丝蓝为之哑口。
他走出厨房,再搬了一堆进门。
她忧心忡忡的让到一旁,却仍是不放弃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制造杀人的武器,成为杀人的帮凶。”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问:“所以你平常也是这样想蝶舞的?”
她怒瞪着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既为王后,又身为武将,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将军,我是工匠,我们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样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并没有那么不得已。”阿丝蓝生气的指出重点,“王上今早的宣告,虽然不是那么妥当,但那番话同样也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不做的——”
巴狼恼怒的瞪着身前娇小的女人,低咆出声:“她是为了捍卫家园,我也是!”
她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凶过她,直到现在。
看着他的怒容,突然间,阿丝蓝领悟到一件事,这个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认同的牢笼里,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晓得困住他的牢笼,如此巨大坚固,如此不可动摇。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不是。”她哑声开口。
他寒着脸,抿着唇。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们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开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让她如此伤心,她看着他僵硬的脸庞,轻声同意,“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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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大典那天之后,她没再和他提过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转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进来。
就连吃饭时,他也没吭一声。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和他斗过气,却从来没有吵过架,更别提这般沉默以对了。
她伤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伤了她的心,他也晓得。
她想过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过,只是和她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今天早上,大王又带着蝶舞和军队出征了,大队人马在城外拔营离开时,几乎震动了大地。
大王在出发前几天,又公开征召了新一批的生力军。
看着那些年轻将士兴奋且热切的脸,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卫国的想法,但身为巫女的贴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晓得龚齐出兵,不是为了防止巴国入侵巫国,或捍卫盐泉的所有权,盐泉本来就是属于巴国和巫国的,一年半前,巫、巴两国为了盐泉打了起来,龚齐表面上说是为了替巫国讨回公道,为了维持和平,实际上却是为了取得盐泉的控制权。
巫、巴两国产的盐,足以供应周遭国家数百年以上,那是极大的利益,而龚齐已经投入了太多成本进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两国只是开始,他不会让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忧心不已,却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如果连巴狼都要投入铸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改变什么。
旌旗已经远扬,送别的人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叹了口气,她走下城墙,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几日,城里和平的景象已不复见。
每个窑场日夜都开着炉火,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们不管懂不懂铸器的,都埋头钻研,原本烧陶的人,全改为铸造铜制兵器。
炉火造成的烟,让天色显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男人们试着自己新做的刀剑戈矛。
原本就很贵的铜料,更是在短短几日内翻了一倍,用以燃烧用的煤炭价格也跟着节节高升。
巴狼今早吃了饭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让刀更锋利,如何让剑更坚韧。
他有他的坚持,和身为大师傅的尊严。
每天中午,她依然会送饭过去,但两人继续沉默着,那让她十分郁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也许她不该这般坚持下去,她是他的妻,应该要支持他的决定。
可明明知道是错的,她又该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爱,他就能心满意足,但那是不够的,她知道。
他需要别人的认同,只有她的爱是不够的。
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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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她回到家里煮饭。
巴狼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许久,菜也都凉了。
他的脸上满是烟灰,看起来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是把饭菜重新加热。
他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饭后,她替他烧了热水,趁他泡澡时,帮他解开长辫,替他洗头,再擦干梳理好。
上床时,她原以为他会如同过去这一个月来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转身背对着他。
看着黑暗中的墙,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但他伸出了手,温柔的将她转过来,轻拥入怀。
阿丝蓝哽咽着,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无声掉着泪。
他没有开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泪。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的道歉。
她摇头,抽泣着。
“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他喑哑的说:“我是工坊里的头,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无法带人。”
她点头。
“我必须是最好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压抑又坚决,她几乎再次哭了起来,却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声开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好的。”
“我爱你……”
他捧着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亲吻她柔软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温柔缠绵着。
她紧紧的拥着他,安慰怀中这孤单疲倦又悲伤的男人。
“我爱你……”
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听进心里,希望她给的爱,足以能抚慰他长年受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