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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太后  第13页    作者:杜默雨

  「妳听着,我带妳出去。」他俯下脸,郑重地在她耳边低声道:「妳得答应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说话,跟我走,听我的安排。」

  「呜……」她哽咽难语,茫然地看他。

  「宝贵,这儿留给妳处理。」他转头吩咐,声音压得更低。「本王带太后出宫,妳绝对不得声张,明早就会送她回来。」

  「呜……」宝贵惶然不知如何回应。

  他不再理会宝贵,手臂一振,将已经哭得虚脱无力的小太后打横抱起,飞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宫花径里。

  疾风扑面,他热门熟路,避开了巡夜的侍卫,直奔上驷院的厩房。

  第七章

  她是多么幸福快乐的小姑娘呀。

  娘亲早逝,爹加倍地疼爱她,为她请了女红、琴艺等师傅教她才艺,以弥补娘亲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会跑到大门口等爹回家吃饭。待爹饭后小睡片刻,便会在下午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读累了,父女俩到院子里丢石头玩着,看谁丢得准,看谁将铁条击出好听的清音,看谁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儿……

  爹疼着她、宠着她,她跟着爹读史,读过了帝王将相,看过了兴衰成败;对她来说,那是遥远的文字,她是女孩儿,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为命,每天开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稳地睡,日子单纯得像是天上的白云飘过,自然、恬淡。

  「爹呀,为什么你要当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窝在爹的怀里问道:「要说别人的坏话呢,这不是讨人厌的差事吗?」

  「哈哈!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爹是帮皇上将镜子擦干净啊。」

  啥?!原来爹每天那么早起床就是去擦镜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镜子,晚上还得想事情、写文章,往往见爹在书房熬夜,她揉着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觉,却总是不知不觉卧在爹的腿上睡着了。

  十二岁立冬的那天,气候格外严寒,她穿了红棉袄子,照样在大门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过了申时,还是不见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问,那边回的却是说谈大人下了朝后并没有过来。

  到了夜晚,众人心急如焚,她也饿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来,神情惊恐地告诉他们:谈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处探询奔走,然而爹几位当官的朋友却无从知晓爹为何下狱,隐隐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权倾朝野,颇得皇上信任,终究是无人敢仗义执言。全伯奔波了十来天,还是无法进入天牢看主子,最后不敌年老体衰,累倒了。

  家中无主,她镇日流泪,早来的雪花飘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泪,穿上最美丽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终于盼到王丞相回来了。

  「她是谁?」王冲从轿子出来,神色倨傲地问随从。

  「她是谈图禹的女儿,已经等很久了。」

  「赶她回去!」王冲陡生怒意。「敢弹劾本相,是谈图禹找死!」

  「求丞相让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让我进天牢,我就先让他进去尝尝那滋味。」王冲口气森冷,脸色狰狞。「不给他看书,不给他写字,不给他见亲人,不给他见太阳,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只照给他吃三餐,看他还敢不敢跟本相作对!」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样一个惨无人道的地狱里?

  她回到家,惶惶终日,以泪洗脸。全伯让儿子接回老家休养,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银而遣退,偌大的屋子里,只留她一个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见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整整三个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尘,爹的砚池早已干涸,笔架结了一层蛛网,凄凉的年过了,积雪融了,院子的枯树不知寒冬已过,犹抖瑟着枯伎,不愿吐出新芽。

  她痴痴地坐在午后阳光下,心却被封闭在深黑的囚笼里。

  「小豆子。」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是谁?怎会唤她的小名?她震惊地望向了大门。

  一个老人扶住门板,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须发花白凌乱,双眼疲惫忧伤,脸颊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脚步颤抖;人虽陌生,却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态,这是——

  「爹啊!」她放声大哭,跑过去紧紧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泪纵横。「爹只盼着这一天啊,怕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好女儿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尽情地痛哭,几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苍老成这样。

  听说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冲弄权罪状,下旨鞭尸抄家,任命顾德道为新丞相;爹放了出来,补还官衔和俸禄,改任翰林院大学士,负责编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务,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养。

  原以为一切都平静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梦中无法醒来。

  「好黑!」爹又惊醒了,惊恐地喊道:「小豆子!灯!灯!」

  「来了。」爹的身子尚未复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间,一听声音立即起身,将并未熄灭的油灯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没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间,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无数个夜晚,她提着油灯,扶爹在院子里绕圈子,跟爹说话,直到爹的心情平静下来,东方渐现鱼肚白,父女这才入房安歇。

  三个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个人都变了,从一个直言敢谏的愕愕之士变成一个畏缩胆怯的小老头;夜夜的惊惶,不只惊扰着爹,也深深困扰着她;纵使她想用心照顾爹,但十三岁弱小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幸好,仙娥姐来到了谈家。她不计酬劳微薄,任劳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细心照料下,不再经常半夜惊醒,也慢慢地恢复了健康。

  爹很满意新职,每天上翰林院,认真地看书编史,不议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们一家三口在天子脚下平静度日,与世无争。

  十六岁的夏天,外面传说皇帝又要选妃了,她不当一回事,心思雀跃着,只想快快变个法子催促温吞的爹给仙娥姐一个名分……这时却来了一道圣旨,选立她为皇帝的新妃子。

  好个皇恩浩荡的青天霹雳!爹又开始半夜起来团团转了。

  「小豆子,怎么办?」爹不断地自责。「是爹疏忽了,明知选的是十四到十六岁的闺女,爹应该为妳订门婚事避开的。唉!是爹不好。」

  「老爷,先睡下吧。」已经数日不眠的仙娥姐柔声劝说着。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将小豆子送去那种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为什么我一辈子尽忠朝廷,换得的却是这样的下场!」

  爹的眼神涣散,嘴里不断重复相同的话,一切言行仿如当年重现。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责,更不想爹担忧惊慌,这不该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运无可抵挡,当妃子是她自个儿的事,那么,就让她一肩扛下来吧。

  「爹,我要当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娇地摇了摇。「这是我们谈家的殊荣,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众人之上,哪能被选为妃子?哇!原来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欢喜?」

  「嗯。」她用力地点头,绽出最甜美的笑颜。「爹啊,你也要开心呀,以后是国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来也有风了。」

  「呵呵,国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呜呜。」

  「爹呀,你怎么高兴得哭了?」她极力克制住冲上眼眶的泪水,仍是娇笑道:「来喔,小豆子帮你擦眼泪。」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欢喜笑靥,直到迎婚使将她迎上富丽堂皇的舆轿,放下了花团锦簇的红丝轿帘,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让泪水坏了脸上的妆。从今以后,她换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没有名字的宁妃谈氏。

  不是早就哭干眼泪了吗?为什么心还是这么酸苦,泪水还是这么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泪能流成河,她愿随波而去,再也不要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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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呼啸,原野苍茫,一轮冷月高挂夜空。

  端木骥策马爬上陡峭的山坡,来到了高崖巅峰;他轻拉缰绳,奔雷聪即停下脚步,稳稳地驮着马背上的两人,屹立于山巅。

  怀里的人儿仍在轻轻啜泣。他心中一叹,放开缰绳,将两臂圈紧了裹在披风里的她,俯下了脸颊,缓缓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他都听到了。当奔雷聪出了城门后,一直保持安静的她仿佛有所知觉,又开始哭泣;风声呼号中,她的泣诉断断续续传来,他也逐渐拼凑出她的心绪,一颗心顿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汹涌,怎知竟会牵连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为是的教训她、甚至是冷言冷语刻意疏离她时,是否也一再地牵扯出她内心深处的极度痛楚?

  仰头望月,金黄色的月光染进了他的瞳眸,缓缓地化开了其中的沉郁,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头,以唇轻轻拂过她的发,轻声唱道:「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歌声缠绕着风声,悠悠缈缈地回荡在高崖深谷之间。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声钻进了她的耳际,谈豆豆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正卧在一条小船上,海水轻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睁眼。

  君愁我亦愁……是谁?谁知她的愁?是谁低头弄莲子?又是谁在唱着她熟悉、想唱却不敢唱的曲儿?

  她止住泪水,倾耳凝听,歌声如梦,她不愿醒来。

  「豆豆。」

  她心头一震!她不是没有名字了吗?谁在唤她?

  「豆豆……」那声音顿了一下,再唤道:「谈豆豆。」

  她睁眼,清醒,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正在抚摸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水;她抓住这只手掌,抬起头,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龙潭里,没有吃人的怪兽,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骥扳好她的头颅,为她拉拢披风阻隔寒风,只让她露出一个脸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脉多么雄伟啊。那里有砍不尽的林木、挖不完的矿源;再过去是广阔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妳再看这边,东边一直过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无际,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南边三十里是我们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丽的江南,那里春天会长出绿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给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粮;西边有大漠,有崇山峻岭,有奇花异草;更往西边过去,那里的人长相跟我们不一样……」

  「那是讨厌的昆仑国。」她开口道。

  他笑了,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正好将奔雷聪兜了一圈转回原处。

  谈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悬一颗明月,四野高崖耸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盘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险。此处荒凉静寂,她见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着大海绿稻,但在他的引领下,她的天空亮了,视野开阔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莲,她踩住昆仑国的王宫屋顶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赏莲叶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过了。妳读过那么多方志,不都神游其中了吗?」

  「你都去过吗?」

  「有的去过,有的将来会去。」

  我可以跟你去吗?谈豆豆问不出口,不觉又往他怀里偎紧。

  「贴上他结实强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会像上回在藏书楼一样,将她推得远远的。

  会吗?会吗?打从他抱她上马,系上披风,密密地将她藏在披风里,一路以平王爷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门禁森严的宫门,闯出了紧闭的城门,他就一直将她紧抱在怀里,不曾放开片刻。此刻,他会放吗?会吗?

  「妳很冷?」他问道。

  「不,不冷。」她违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开他抱在腰上的双臂,但又迟疑着不愿去扳,只因她好喜欢这种依赖的感觉……

  她低下头,眼眶微湿。他想方设法偷渡她离开皇宫,在黑夜里奔驰了三十里路,他何苦来哉?

  她从来就不敢猜测他的心思,即使他柔声唤她豆豆、唱歌给她听,她仍然当偎依的此刻是一场梦;在梦里,她放纵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无缘一见的奢侈风景,过往阴影早已随风而逝,未来的日子依然漫漫无尽,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时此刻。

  「抱歉,我失态了。」她怯声地道:「平王爷……」

  「嘘。」他拿指头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骥,妳是豆豆。」

  「啊!」她仰头,看见了一张冲着她笑的俊脸。

  阿骥?撤去了藩篱,他和她就只是一对平起平坐的人间男女。

  是了,绝对是梦!在梦中她是个让他呵护疼爱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红肿沉重的眼皮,瞳眸里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骥,为什么在京城看不到月亮,来这里就看到了?」

  「这里风大,将乌云都吹开了。」

  「为什么月亮是圆的?」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月亮就是圆的。」

  「对了,到底有没有盘古这个人?传说他死后身体变成大地,血流成河,汗变成雨,那为什么雨水不是咸味呢?」

  「呃,这是上古传说的神话,听听就好。」

  「哎呀!阿骥你看那石头上面亮晶晶的,结霜了!」她探出头,兴奋而好奇地问道:「可为什么天冷才结霜、结冰?要是夏天结冰不是很好吗?这样就很凉快了。」

  「唔。」

  「为什么马只有四只脚,八只脚不是跑更快吗?」她摸了摸马颈。

  「这……有八只脚的是怪物,不是马。」

  「喔。」她望着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线条有些僵硬的脸孔,突然发现了他颊边下巴冒出来的短硬胡渣。

  「为什么你会长胡子,我不会长?」

  「向来只有男人会长胡子,姑娘不会长。」

  「不能这样解释。向来,向来,好像世间万物都得一成不变似地。」她用力摇了摇头。「我看过河东府志,记载一个长胡子的妇人,她生了八个小孩,他们一家都有奇怪的长相,老大头尖尖,长得像鳗鱼,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钻到小洞里抓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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