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我没错!”倪安琪也觉得不可意思。“那个时候我到纽约学舞,经由同学的介绍,在百老汇的剧团里应征到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这条长披巾跟这件宽松棉布洋装就是我的戏服,那时只要要有空挡,我也都泡在Strand书店里找戏剧相关的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剧团产生兴趣。”
“不会这么巧吧?”他仔细再看,盯着她的“屁股”看,不禁莞尔一笑。
“就是这么巧!我的天!”她好开心。“没想到我们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了,而且还合照过,哈哈,我们是不是好有缘?”
“嗯。”他紧盯着照片,难以置信,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将她带到他眼前?
“所以我们第一次在餐厅见面时,我才会有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觉认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那个时候……”他做了以个不子置评的表情。
“以为我神经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议道:“正常男人看见我的直觉应该是见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当神经病的?”
“我比较重视内在,很少注意女人长什么样子。”他笑着闪躲着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内在感觉像神经病?”她故意在话中挑毛病,捏他、搔痒他。
“我错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杂物占据,无处可躲。偏偏他又怕痒,只能求饶。
“那要罚你说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还抵在他腰边,威胁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为其难。“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势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里哀号,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还无赖的女人了。
“五遍,这才第一遍。”她拗着手指,计算着。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你是……”
她盯着他,他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老老实实地念了五遍。
“YA!”这样她就得意了。
“高兴什么,我看你今晚睡哪里?”他起身,打算回房间换衣服。“六点,我该准备出门吃晚餐了。”
“啊——你就这样走了,不帮我?”她揪住她的裤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怜模样。
“谁说要整理的?你自己负责。”他忍着笑意,无情地说。
“坏人……”她泪眼控诉。“相簿是你弄乱的,你也要负责,不负责的话,我晚上跑去跟你挤一张床。”
罗秉夫头昏,有女人这么恐吓男人的吗?
“先吃饭吧,回来再帮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尘。“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没有福利……”他大叹一口气,回房间换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脸上堆满停步下来的笑意,心里慢慢的感动。
进来,每每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总会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能够认识他……或许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第6章(1)
“沉睡实验剧团”的“谋杀事件”应邀至各县市巡回演出,获得热烈回响,倪安琪多了不少戏迷,生活依旧精彩忙碌,忙到没时间找房子,拖着拖着,转眼间在“传阁”已经住了三、四个月,而罗秉夫也早习惯屋里多了一个“不定时闹钟”。
傍晚,倪安琪与团员从屏东搭专车回台北,这是“谋杀事件”国内公演的最后一场,一行人七手八脚地将道具、布幕全整理好收入剧团仓库,大冷天的,冒了一身汗。
整理完后,大伙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倪安琪没和团员出去吃饭,招来计程车,急着回家,想拉罗秉夫出去吃大餐庆祝。
她好想念他。
不在台北的日子,这样的思念经常不经意地从心底浮出:猜想他一个人晚餐吃什么,猜想他打烊后听哪一张唱片,猜想她不在家的时候,睡觉时他是否还是习惯亮着灯,半掩着门。
她想念他泡的花茶,想念他脸上对她无可奈何的笑意,想念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想念缠在他身旁叨叨絮絮着日常琐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但总是耐心地听到最后,忍着哈欠……
离开他身旁,他在她心中的重量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容貌,他一举一动像已深刻在脑子里,只要轻轻闭上眼,他便在眼前。
“姚姐我回来喽!”倪安琪进到“传阁”,笑眯眯地冲往柜台,除了一身行李,手腕上还挂着大包小包的塑胶袋。“这是万峦猪脚,这包是樱花虾,还有一瓶黑麻油,这罐是旗鱼松,让你带回去给老公孩子吃。”
“你去演出还是去观光啊?”姚怡慧望着倪安琪装了满满一袋的“伴手礼”,莞尔一笑。
“最后一场嘛,团长索性叫司机载我们游屏东,这阵子真的太累,一放松整团都疯了,加上平常没什么机会去屏东,一下车就疯狂采买,吵到差点把人家店面招牌都拆了,真的比较像观光团,哈哈!”回想起一群人在南台湾的夸张行径,倪安琪笑到合不拢嘴。
“那就谢谢喽!”姚怡慧没有多推辞,笑着收下。
“谢企什么,我平常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吗?你什么时候听我跟你说过谢谢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和姚怡慧愈来愈亲,亲得像姐妹般,无话不谈。“对了,老头子呢?”
倪安琪往后面工作室探头,没见到罗秉夫。
自从她听罗秉夫说小时候被他爷爷逼着念四书五经和练书法的事,加上这一屋子满满的骨董和他那不动如山的性格,她就不叫罗秉夫“老板”而改叫“老头子”。
没见过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有这种“超齿生活”,就跟退休的老爷爷差不多。
“在二楼,许小姐来找他。”姚怡慧挤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姚怡慧只知道这位“许小姐”大约一、两个月就会来找罗秉夫一次,但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不过倪安琪知道她是雪儿的姐姐,她们见过。
那次整理储藏室,翻出了许多旧照片,当中也有罗秉夫与雪儿的甜蜜合照,在她几天不屈不挠的追问下,才了解罗秉夫曾有过婚约。
当时,罗秉夫还有半年兵役才退伍,但雪儿的心脏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晓得何时会发作,不晓得这次分离,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见,他向她求婚,约定好等他一退伍就结婚。但是,雪儿的手术失败了,罗秉夫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听完他们的故事,倪安琪躲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天人永隔,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心碎的事?
隔天,倪安琪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决定要好好照顾罗秉夫,守护这个痴心的男人,尽管她清楚他的心里除了雪儿,再也不会装进另一个女人……
“那我上去跟她打声招呼。”倪安琪背起她的沉重行囊,跳着上楼。
她一出现,坐在沙发上的罗秉夫和许冰莹同时转头看她。
“哈喽!我回来喽!”倪安琪朝他们咧开嘴笑,将伴手礼一股脑儿地全搁到桌上。“冰莹,你来得正好,我买了一堆屏东特产回来,你顺道带些回去给伯父、伯母。”
“不用客气了……”许冰莹淡淡地回道。
许冰莹就习惯倪安琪用如此热络的口吻说话,虽然她们见过面。听罗秉夫说她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等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没想到这次来她还在。
倪安琪跟她不熟,更不认识她父母,那口气仿佛……许冰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舒服。
“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罗秉夫哑然失笑。“你啊,就是贪心。”
“我哪有贪心,这是买来送你、送同事还有家人的,我还担心不够咧!”倪安琪嘟嘟回说。“你看我提到手臂都一条一条红红的,还不快说谢谢。”
“你们剧团都没男人了?”罗秉夫心疼地看着她手腕上的红肿。
“他们自己买得比我还夸张,我们这一团简像秋风扫落叶,进到哪间店,那间店就几乎被搬空了。”
“那我先回去了……”许冰莹讪讪地起身,向罗秉夫告辞。
“不吃个饭再回去吗?”罗秉夫客气问道。
“对啊,对啊,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嘛!”倪安琪也热情地附和,她想认识许冰莹主,也想多听些关于雪儿的事。
“不了,我母亲还在家里等我,我习惯在家吃饭。”许冰莹地向罗秉夫。“有时间到家里坐坐,我母亲常常念起你,虽然……”她敛下眼眸,隔了几秒才又抬起头。“她还是把你当自己儿子看待……”
“我知道……有时间我会去的。”罗秉夫勉强地牵动嘴角。
“再见。”许冰莹礼貌性地朝倪安琪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倪安琪的好心情因许冰莹与罗秉夫之间那不需言语、却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而跌落。
不自觉地,她轻叹口气。
“叹什么气,刚刚不是还活蹦乱跳?”罗秉夫敲她脑袋。
“因为……感觉你心情不好,你心情不好我就心情不好,然后就没心情出去吃饭庆祝了……”
“我没有心情不好。”雪儿的事已经过去八年了,再多的悲伤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抚平。
想念一个人,惦记着一个人,不是非和愁云惨雾过日子。
“真的?”她张大眼观察她,仿佛不相信。
“真、的。”他没好气地应了声。“就算我心情不好,你又为什么跟着心情不好?”
“废话,人家关心你啊!”她觉得他问了一个连猪都知道答案的笨问题。
“多谢关心。”他看她一眼,对她这句话背后的语意不免觉得心惊。
心惊是他瞬间闪过的欣喜,接着下一秒又对这份欣喜产生罪恶感。
倪安琪跟谁都亲、对谁都黏腻的个性他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他谨守该有分寸,除了朋友间的关心并无其他想法,所以尽管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一直相处愉快且轻松自在。突然间,她一句话让他感觉到某些东西似乎已悄悄地转变了。
这感觉像道警铃,惊骇住他。
这转变,由谁而起,何时发生的?
“喂,老头子,我们去吃回转寿司好不好?我一直想试试那种把空盘子堆到比头还高的豪迈吃法,今天领薪水,我请客!”她没察觉到他神色的转变。
“什么?”他回过神,看着她因期待而嫣然的脸庞,一颗心不觉躁动了起来。
“回转寿司,我要吃很多,盘子堆到比头还高。”她比比高度。
“你?盘子堆到比头还高?”他嗤笑一声,迳自走下楼去,强压下这突来,没能有时间细想的复杂感觉。
“喂、喂,你可别小扯我的食量,而且寿司就指头那么一丁点大,吃二十盘也只够塞我的牙缝……”她追下楼,比手画脚,拼命证明自己多能吃。
她的脑袋里净是些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罗秉夫懒得理她,假装没看见她舞台剧式的夸张演出,但倪安琪有的是自言自语的本事,一路追着他,一路叽叽喳喳说个油层完,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如果他愈来愈习惯她的撒娇耍赖,如果他愈来愈喜欢这种充满欢乐的生活,他会不会贪心地想一辈子将她留在身边……
这一辈子他已许给了一个女人,他还凭什么谈“一辈子”?
刹那间,罗秉夫被自己无端冒出的问题卷入矛盾纠结中。
“喂,老头子,一个人下棋多闷,别玩了,我们去逛街,看街头艺人表演。”
假日上午,倪安琪走进罗秉夫房间,一把抽走他手中的骨董西洋棋,拉他起身。
“我的“皇后”——”他反应没她快,只能干瞪眼。“小心点,她年纪很大了……”
“年轻貌美的美女在眼前你不感兴趣,却对年纪很大的“皇后”依依不合,老头子……我看你真的惨了……”倪安琪沉重地摇摇头,像是医生向病人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
“惨你的头。”他推她额头。“别随随便便闯进男人房里。”
自从察觉到自己对倪安琪的情感起了微妙变化,罗秉夫对她寻常的亲近举动变得异常敏感。
只要她一靠近,他的胸口便像窒息般难受,这难受来自于压抑——压抑对她日益鲜明的心动,压抑亲吻她、拥抱她的渴望,压抑愈陷愈深的迷惘……压抑所有的起心动念。
“反正你又不会对我怎样……”她噘着嘴嘟哝,不知是放心还是抱怨。
“我整理一下,刮个胡子就下楼。”他将棋子拿回来,小心翼翼地擦去汗渍,一枚一枚收进檀木盒里。
倪安琪站在一旁注视他。
她喜欢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这些古玩,看他气定神闲地在桌前练字,看他在工作室里眯着眼仔细检查钢笔,耐心地调整钢笔笔尖……
他的一举一动皆吸引着目光,清瘦却宽阔的背影,大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还有那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笔直的坐姿,优雅行走的步伐……
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己年度有一般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他身边便觉好安心、好温暖,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多想。他的包容与宠爱,他的稳重与沉静,他自然而然散发的成熟魅力,全都令她无法自拔的眷恋着。
每一天睁开眼,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幸福感随之包围着她;只要想起他,身体就不自觉地轻颤着,胸口暖暖的,快乐到想要大声歌唱。
“还不出去?”罗秉夫正要脱下家居服换上衬衫,从镜中发现背后的倪安琪愣愣地盯着他看。
“身材这么好,借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她朝他扮鬼脸,立刻背过身去,快步离开他房间。
她脸红……心脏跳得好快,扑通、扑通地……
居然盯着一个男人作起白日梦来了——
她想象着,想像每天黄昏时刻,她的小手安稳地躺在他的大手里,迎着满天的彩霞,悠闲地散步,边走边讨论晚餐吃什么,边走边聊聊今天发生的事。
她想像着,想像晚上赖在他身边,喝他泡的香香的花草茶,要他告诉她他小时候的模样,要他说说那些他珍藏的笔背后的感人故事。
她想像着,想像假日跟他一起去拜访做纸做了三、四十年的老师傅,拜访坚持以传统古法制墨,每次见了罗秉夫就想收他为徒的超爆笑老爷爷,还要跟他到故宫看展览,听博学多闻的他介绍那些珍贵字画的历史由来。
她还想像着入睡时钻进他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偎着他暖暖的胸膛,耍赖地要他唱歌哄她入睡……
想着想着就发了呆,连他要换衣服都没发现,最糗的是,还被他“请”出房间,根本被当成色女般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