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终于,她开口了,如幼猫般无助,乞求他施舍点怜悯。这一声,让他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自己十分无情、残忍,完全不留给她时间调适,因为他懦弱、自私,才会让两人之间的感情演变至此,为时已晚。
“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倪安琪逼自己嘴角上扬,逼自己用轻快的语调说话,不让他觉得亏欠她。
本来就是她一直赖着他,该愧疚的人是她,害他必须这么为难的决定。
而她相信,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不得不做的苦衷。
罗秉夫轻摇头,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
“呼……好累哦!”倪安琪夸张地大吐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纸张,拎起钥匙,站起身来。“我要快点去看看我的新家,好好睡一大觉。”
他痛苦地闭上眼听她故作坚强与洒脱,紧握着拳强压住转身拉她入怀的冲动,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被撕裂成碎片了。
“拜拜咯!”她忍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背起行李,冲下楼。
罗秉夫在二楼窗边,看着她在门口与姚怡慧话别,看着她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后低下头,边走边哭,边走边擦眼泪。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错了。
从一开始便错了,然后,一错再错……
第7章(2)
按着地址,倪安琪找到了她的新家,落成不久的公寓大楼,有美丽的中庭花园,亲切的守卫伯伯。
打开房间,看见十坪大小的套房里,一应俱全——双人床、梳妆台、书架、小厨房、两人两人座沙发、地毯、小茶几;墙上挂着阿健为她画的素描,床上枕头边摆着她一定要抱着入睡的多多龙布偶,她的脚踏车也在,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入门的玄关处,还有一盏鹅黄色的立灯落在窗旁暖暖的迎接她。
浴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的盥洗用具,浴缸上的架子还摆了些全新未开封的备用品,这个地方比她过去住过的都还要舒服一百倍,所有的一切都是罗秉夫一点一滴帮她打理的?只有他才了解她的生活习惯。
他对她不是没感觉,也不是因为讨厌她才要她办理“传阁”……这些她都明白,但是为什么他们只能走到这里?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是为了结束这一切,他甚至不让她再去看他。
以后,她只能从回忆里去搜寻他的身影,不能再对他撒娇,不能再任性地吵着肚子饿,吵着要喝他亲手泡的花草茶,不能再陪他去游山玩水……
想到这儿,她跌坐在光洁的马桶盖上,痛苦了起来。
春节即将到来,街上的商家开始忙碌了起来,有的门口摆出春联、有的兼卖财神爷、金元宝、糖果饼干,处处锣鼓喧天的节庆音乐把气氛烘得热热闹闹,只有“传阁”一如往常的低调沉寂。
罗秉夫比过去还要沉默,尤其曾今有过倪安琪的存在,如今少了一个人,相较之下,连空气都凝结了似的,让人几乎不敢大声呼吸。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秉夫会做这个决定,也没人胆敢问他;以前他话少大家习惯了,但不像这阵子这么行径怪异,让人摸不着头绪。
他会在下午两点多时,突然站起来说:“我去吃午饭。”
走没几步,不知想起什么,又踅身上楼,这一上楼就久久没听见动静,姚怡慧有事找他,上楼去才发现他泡了壶花草茶,手里拿着杯子发呆。
有时,他像不知生谁的气,紧抿着唇,泄愤似的将桌上的工具弄的铿锵作响,如果有人问他怎么了,只会得到一张木然的表情,什么答案也问不到。
他还曾说要出门,走向门口却忘了将门打开,直直地朝门板撞上。
总之,这些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奇怪状况,层出不穷,姚怡慧与阿健接班时得花愈来愈多时间交换讨论罗秉夫的“病情”。
“这八成是相思病,错不了。”恋爱经验老到的阿健告诉姚怡慧。
“怎么说?老板爱上谁了?”迟钝的姚怡慧完全猜不到。
“你猪喔,当然是小琪啊!”阿健对长他十几岁的姚怡慧完全不给面子。
“不可能。”姚怡慧颇为自信地摇头,并且点出阿健的矛盾处。“拜托,要是老板真的喜欢安琪,那他为什么要她搬走?”
“这也是我猜不透的。”阿健抚抚他艺术家的杂乱胡渣,思索着。“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会不会他其实有难言之隐……”
“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不能让小琪幸福之类的隐疾……”这是血气方刚的阿健脑子里所能蹦出来的唯一答案。
“所以说……让安琪搬走,其实是长痛不如短痛,是为了安琪着想?”
“长远来看是这样啦……你晓得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小琪虽然现在还年轻,但早晚也会三十岁。”
“你也说太白了吧?”姚怡慧后知后觉地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居然和年轻男孩讨论到这件事情上。
“小琪离开后有没有跟你联络过?”阿健随口问道。
“没有……我打了几次电话给她,她似乎还是很忙,奇怪的是,她也没提到老板,只问我好不好,问你好不好。”
“嗯……”阿健又摸摸胡渣。“这两个人都很怪……”
“那怎么办?”做了母亲的姚怡慧改变了操心的习惯。
“凉拌喽!”阿健耸耸肩。“他们都几岁的人了,这种事情不自己搞定,旁人急也没有。”
“唉……”姚怡慧叹了口气,这么说也没错。“那我下班了……”
“嗯。”阿健听到罗秉夫下楼的声音,立刻噤声,向姚怡慧挥挥手。
罗秉夫瞥见他,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就走向后方工作室。
“刚才小琪打电话给我。”阿健突然灵机一动,出声对罗秉夫说。
说好“凉拌”的,却忍不住鸡婆,谁教罗秉夫不动如山的温吞个性教人冒火;换作是别的男人,早就向倪安琪扑过去了。
漂亮女孩多的是,但像小琪这么善解人意又甜美可爱的女孩,打着灯笼都不一定找得到,他还有闲情逸致慢慢蘑菇。
“是吗?”罗秉夫果然停下来,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最近好吗?”
“有几个还不错的男人在追她,听起来行情高涨。”
“嗯……”罗秉夫顿了顿,接着说:“那就好。”
有人照顾她,过得好就好。
“呃……”阿健见策略失误,赶紧改口,“其实是我骗你的啦!她听起来没什么精神,一点都不好。”
这个怪老板,到底在想什么?听见有人追倪安琪,他竟然还说好。
好个头啦!真的好的话会一脸落寞,整个人呆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有时间多陪她聊聊天……多关心她一点。”罗秉夫像铁了心不再打扰倪安琪的生活,只是淡淡地交代阿健,便转身走向门口。
打开门,望向远处,太阳西沉,天空一片灰黑,就如他的心情。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大概只有天晓得这些日子他过的多么浑沌。
明明脑子里想着一件事,下一秒就突然就放空了,忘记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方,刚才究竟是想做什么;他还出现幻听,听见楼梯间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听见房间外头有人跟他说话。
他经常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觉,静坐在窗边看月亮,直到天色亮起。他感觉不到饿,因为少了一个老是吵着肚子饿的家伙,少了提醒他吃饭时间到了的女人,他经常忘记吃饭。
他的日子变得一团糟。
想念一个人的心情相会发酵似的,时间经过愈久,感触便愈深。
他想念倪安琪,想念的紧、想念得几乎发狂;他担心她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半夜醒来透过月光在心里安抚她;他担心她没有人可以耍赖、没有人陪伴就懒的出门吃饭,万一饿出病来……
他想很多,不由自主地想,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会冒出千奇百怪的念头,干扰他的思绪。
原本以为她的出现影响了他长久以来的作息,没想到她离开之后,才是混乱的开始;他挂记她、担心她,却没空去想如何处理自己生活上眼中的失序。
罗秉夫清理自己生活上严重的失序。
罗秉夫轻吐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朝天空隐约可见星星的方向走去。
没了倪安琪吱吱喳喳的笑语,没了她像个无骨动物攀挂在手臂上的感觉,街上热闹的气氛似乎与他完全无关。如果她还在,一定开心得像个孩子,拖着他一间一间逛,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非得要他也见识见识,就怕他真像个老头子,跟这个世界脱节了。
“吼……”他无端恼怒了起来——能不能别再想起“倪安琪”三个字了!
适才,阿健和姚怡慧之间的对话,其实他听见了。
是“相思病”没错,但他哪有资格患这种病?他怎么能在心里住着一个女人的同时又思念着另一个女人?
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与心里真是的感情冲撞着,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令他痛苦万分。
空气冷冽得像要将人冻结,他快步急走,想甩开那种哪些纠结无解的纷纷扰扰。谁知,当他停下脚步,赫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倪安琪居住的大楼前。
“呵……”他笑着摇头,笑得心都酸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能够告诉他?
生命中至今唯一的一段感情让他经历最甜蜜的时光与最深的绝望,最后化作心头上难以抹去的遗憾;他以为这一生除了雪儿再不会对任何女人动情,孰知无预警地闯进了倪安琪,人生从此转折,他措手不及,根本应付不来,只能拼命闪躲。
躲的了他人探询的目光,却躲不了内心的渴望……
他抬头遥望上方公寓窗户透出的灯光,企盼能稍微抚慰相见却不能见的思念。
蓦地,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望向远处,瞥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罗秉夫想也没想,立即移到阴暗处。
真的是安琪……
她低着头,手上提了个像是装了阳春面之类的红白相间塑胶袋,无精打采,步伐缓慢。
进到住处大门前她霍然转身,罗秉夫心一惊,以为被发现了,往墙角缩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阴暗处躲着个人,只是抬起头看向天际,整个人被定住了似的,看了许久,而后,失望爬满她脸上。
大大地叹了口气,她拿出感应器,打开大楼铁门。
大门关上后,罗秉夫才从墙角走出,凝视她孤单的背影。
这一幕揪紧了他的心。
他好混乱、好挣扎、好冲动——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闭上眼,快步离开。
第8章(1)
春节期间,“传阁”店休四天。
罗秉夫一个人戴在家,除了除夕那晚和父母亲吃了顿团圆饭外,没有安排任何活动。
以往,他会带着腊肠、花菇、茶叶,去拜访几位爷爷生前的朋友,那些长辈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爷爷临终前交代他,有时间多去陪陪这些老人家。
他没忘,也从不怠忽,承诺过的事,他总是牢牢地记着,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打起精神,总不能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教老人家担心。
从CD架的最底层翻出一张老旧唱片,放入留声机中,将唱针摆进轨道上。
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Then why I can\'t paint you?
The words will never show
The you I\'ve come to know
If a face could launch a thousand ships
Then where am I to go?
There\'s no one home but you
You\'re all there\'s left me too
And when my love for life is running dry
You come and pour yourself on me……
Bread合唱团的IF,雪儿最爱的一首歌。
她经常在他耳边低声唱着,声音像小女孩,幼细稚嫩,唱完,她觉得害羞,说像在向他求婚似的。
黑暗中,罗秉夫想着雪儿,也想起了倪安琪,她们都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音符,在他平静的心湖里,吹奏起美妙的旋律。
他失去了雪儿,这一次,是不是要再尝一次失去倪安琪的痛苦?
他将脸埋入掌中,这个问题始终盘旋在脑海中,他的心给了他答案,他的理智与道德观念却拉扯着他的情感。
日复一日、每天每夜,感觉自己一次一次被撕裂,放不下曾经的承诺,也忘不了倪安琪。
远方天际一声闷雷,雨丝随即落下打在窗玻璃上,像是代替他无声的悲鸣。
他走到窗边,掀起布帘子,原本热闹的街道因这突来的冬雨,行人纷纷走避,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罗秉夫放下窗帘,退回黑暗中,忽觉刚才那匆匆一瞥,瞥见了什么,立刻再踅回窗边,凑近玻璃窗,赫然发现倪安琪就站在对街。
她没打伞,没穿雨衣,环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呆愣地凝望着“传阁”的大门,任由雨丝泼洒在她身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低吼一声,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
打开大门,直直朝对街走去,边走边脱下身上的外衣。
倪安琪看见罗秉夫,先是惊讶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收回举在半空中准备挥舞起来的手,起身就跑。
“喂——”罗秉夫拿着脱下的外衣要她穿上却扑了个空,傻眼。见她跑远,他赶忙追上,“倪安琪——你跑什么?”
“我不能来找你的!”倪安琪边跑边回答。
“你给我停下来!”他感觉到雨滴打在脸上的严寒,怕她又吹风,瘦弱的身子禁不住这风雨。
“不行——”她拼命跑,因为搬离“传阁”的那天,他摇头,不让她来看他。
她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压抑想见他的念头,努力不造成他的困扰,每晚每晚睡前,她都得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到店里。
所以,她离店门口离得远远地,以为他不会知道,想悄悄地感觉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的亲近距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倪安琪……”他抓住她,将衣服裹在她身上,用手臂牢牢地环抱住她。
“对不起!”她低头认错。“我本来只想待一下下的……真的,我发誓!”
谁知道一靠近“传阁”,她就失了心、失了魂,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忘了时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