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婶回应不出来,让徐晴安更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细细想来,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着麦当劳的餐点回来,每次问她,理由总一样:“我表现好,所以老师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师请我吃麦当劳。”……诸如此类的。
今日若还是在托儿所、幼稚园,她绝对相信老师会这么奖励她,但已是小学生了,小学老师应当不会还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孩子。
她甚至几度嗅见极淡的消毒药水味……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湿,哑声开口:“阿琴婶,我刚刚听见你喊的是黎医师……”
阿琴婶看看门口,黎医师还没回来,眼前这个看不见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么,那么现在,她该如何回应?
有些急,有些为难……她犹豫许久,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实跟你讲啦!那个黎医师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啦!”说完之后畅快无比,既然本来就互有情意,又何必为了看不看得见的问题而不在一起?反正黎医师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么?
“一个……多月了?”徐晴安仔细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门买午餐时,她嗅到了消毒药水味……从那时起,他就在了吗?在远处看着她吗?
“对呀,他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到他,所以不敢出声音,也不让我和以安告诉你,常常一个人在中午诊所休息时,跑来看你,他都会站在对面,或是门口,一直看着你……”阿琴婶叹口气。“晴安,不是我要帮他说话,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着那件医生的衣服就跑来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么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来看她吗……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么咒术般,好半晌都无法言语。
良久之后,她才眨了眨湿雾迷漫的眼帘。“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在?”她没有回应,只是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这里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时,他也会跟在你身后,他连你现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这样子……难过吗?”徐晴安垂着眼睫,面容微微伤楚。
“那是当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着你,都是很舍不得的表情。”阿琴婶再次追问:“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欢迎你在这里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声,淡淡的、轻轻的,那微微牵动的嘴角却惊动了她悬在眼眶的泪水,释放了浓浓哀伤,温泪瞬间爬满面。“阿琴婶……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伤心、就舍不得,我才想学着独立和坚强的……”她泣喘了声,又说:“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绪来面对我,我回到他身边,只是让他心里有负担罢了。”
她在信里写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见他的她,说她做得很好,说她很棒,说她很坚强……可是,他若每见她一次,就要为她的看不见而不舍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舍得让他为她不舍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样,学着平静面对,这样,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让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会因为他的不舍和心疼,时时来提醒自己看不见。
“晴安……”阿琴婶愣住,一时也找不到话回应,因为晴安说得并没错。
“阿琴婶,我……我想早点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学家玩,应该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太久。”她转过身子,探出双手,在桌后的墙面挂钩上摸到她的针织外套。
阿琴婶看着她穿起外套,叹了声:“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谢谢。”徐晴安握住白拐杖,缓缓步出门口,拉下店门。
没追上那名窃贼的黎础又,懊恼地回到小店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背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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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着人群走出捷运站。
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闭着眼,他也能精准道出林立街道两边的店面有哪些。
天气有些炎热了,慢慢开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医师白袍下的身躯,在灿灿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确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经一度,他以为他会疯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时。
当阿琴婶告诉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时那样走到她的小店前,才发现她未开店,他又匆匆赶到她住处;他在她住处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时,隔壁的住户却告诉他,她和她妹妹连夜搬走了。
那刹那间,他真觉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那样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着他,明知他已找到她,还要带着以安再度离开,她对他的感情还不够信任吗?不认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睛吗?
他不惊动她,就怕她又走掉,难道她体会不出他又爱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为了成全她想要独立坚强,而甘愿只在远处看着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医师,你呷饱没?”对街一摊卖肉羹的阿伯扯着喉咙打招呼。
他闻声,侧过面庞,淡淡颔首。这里的人们都认得他了,知道他是那个看不见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为了那女孩,每日在这里与诊所间来来回回。
他们说,他的深情真让人动容,真伟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么人,他要的只是她能回到他身边。她不回来他身边,就算他的爱情再伟大、再让人动容,又有什么用?
他不要轰轰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只是能和她长相厮守。动容、伟大,那都是外人说的,他只是很平凡、很实际的,在等候一个他想要与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医师,你今天搁来哦?”卖水果的阿婆喊着。“你嘛真有心。”
“黎医师,要加油喔,晴安一定会回来啦。”
“黎医苏,不要晃气哟。”
他每天从捷运站走到她小店的这一小段路上,总会感受到这里浓浓的人情味,他已是尽可能低调了,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如此热情,难怪当时她会选在这里开店。
他淡淡颔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只有那片冰凉的铁门迎接他。
他不意外,却仍是失落,他这辈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么时候,他在乎的人才愿意回到他身边?
“黎医师,已经二十天了耶,你还要这样等哦?”阿琴婶在店里瞥见经过门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来。
他抬起浓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远处。“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些了。”
“其实昨天厚……”阿琴婶犹豫了下,说:“昨天晚上晴安有打电话给我。”
他斜靠在门边的身躯动了下,侧过有些倦态的面庞。“她跟你联络了?”
“嘿啊,说住在她以前一个幼稚园的同事家里。”
“有没有……问起我?”他嗓音有着渴盼。
阿琴婶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说你一直在这里等她,也有劝劝她……”
见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动,又接着说:“老实说,虽然我也很希望看见晴安回来,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将的那样,如果你每看见她一次,就要难过一次,她也不想成为你心里的负担。我觉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她怕她回来之后,会让你更难过,因为她知道你会舍不得她看不见啊。”他们这些外人看晴安就觉得很心疼了,何况是他。
黎础又闻言,眼眸闪了闪。原来她怕的,是要面对他对她的不舍吗?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黎医师,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会来了啦,她要是会来,一早就在这里了,不会——”
“没关系,我继续等。”他淡淡一笑,身躯朝后靠上了墙面,一副打算长期抗战的模样。
她都能跑了,怎么他就不能等?
第10章(1)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阿琴婶的录音机,每天都播着相同的歌曲,好像也没听人跟她抗议过太大声,或是抱怨她不换首歌。
徐晴安坐在自己的小店门口,那白皙却有些粗糙的双手贴覆在裙面上,指头轻轻敲着,像在算数拍点:她微垂颈项,白皙面容透着薄红,唇畔携着有些羞怯的笑意……那神情,犹如新嫁娘。
她在等待,等她心爱的男人朝她走来。
“黎医师,今天比较早喔!”专注倾听歌曲的她,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声响,她微微一笑,面颊上的红泽深了深。她裙面上的指尖依旧轻点着,像在算着距离。
隔壁的录音机还在运转,等待中,她跟着轻哼起来。
“嘿,黎医师,恭喜喔,总算给你等到了。”她在歌声中,听见前几摊卖糕点的陈阿姨的声音,她的唇畔,绽放灿灿笑花。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黎、黎、黎医师,晴安来了啦!”那结巴的竟是阿琴婶,阿琴婶稍早之前见到她时,也是结结巴巴的,她略觉有趣地抿嘴偷笑。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轻轻算数的指尖一顿,她蓦地抬起眼帘,仰着下巴,清莹眸子对上男人流露惊喜又伤痛的脸庞。
黎础又纳闷地走在小街上,直到这一刻,才总算明白为何有人恭喜他。
那双内敛犀利的眼眸,此刻正深情款款、含着伤楚的,落在面前这张秀致容颜上。
果真是她。她总算愿意出现了——
他深幽的眸子来回描绘她的五官,最终,他的视线仍是落在那双依旧柔美得恍若静潭的美眸。
那长睫微翘,眼珠子黑白分明,那落在他面庞的眸光如此温柔恬静,怎么会是一双看不见他的眼?
他黑眸一热,轻呵口气后,修长的五指在她眼前一挥,那定在他脸庞上的眸光并未烁动,仍是直勾勾看着他的方向,却对不上他的眼。
她的眼睛在外观上没有不同,像个视力正常的人,但却看不见他。
他眼眸伤楚,静静地睇着她那双美眸。纵然明白她早已看不见他,纵然也曾经在她眼前挥动五指,他心底仍有着切切渴盼,盼她能眨动眼睫后,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明知自己这番举动很是傻气,却还是想要这么做,好像不甘心似的。
是啊,他就是不甘心,不是他顽固,但要他如何甘心?
迟迟等不到来人的声音,徐晴安微微困惑,她仰起的面容未移动半分,仍是看着他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他就在她面前,她虽看不见任何东西,感受不到任何光影,但就是知道他站在她面前。也许是因为那终止在她身前的脚步声,也许是周遭的氛围改变了,也许是他深且长的呼吸,也许是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她说不出一个正确的理由,但就是知道,他在她面前。
前几晚,她拨了电话给阿琴婶,当阿琴婶在电话中告诉她,他仍然每天在她店门口等待时,说她不心动、不心疼是骗人的,但她仍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能让他为了她的眼而难过不舍,若不是以安的一句童言童语问倒了她,她怕是永远都想不通。
以安在她和阿琴婶结束通话后,突然问她:“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为什么不搬回去和又又住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去店里工作了?”
她不意外她会有这些疑问,于是回应她:“因为姐姐看不见了,黎医师会难过的,姐姐不想让他每次一看到我的眼睛,都要难过一次。”
以安“哦——”了好长一声,像是恍然大悟般,然后语气天真地说:“我知道喔,就像我受伤,你也都很难过一样,对吗?”
她当时愣了下,思索许久仍无法回应以安。因为以安说得对,当她受伤时,她确实会难过,因为她们是姐妹,因为她们是最亲的亲人,因为她爱以安,所以无论是以安受伤、生病,她都是紧张担心,也难过的。
这几天,她不断反问自己,她希望础又能够不为她的失明伤痛的同时,她自己是否能在往后遇上以安生病时,也不难过呢?
不,她做不到,因为以安是她的妹妹,她很爱的妹妹,她如何能在她生病时,很平静地面对?她都做不到了,又怎能去苛求他面对她的失明却不能难过?
她仰着的脸蛋忽而垂落,面容低低的,像在想什么,片刻,她抬起面容,语声轻淡:“础又,好久不见。”她蓦地笑了声,轻摇螓后又说:“不对,应该是只有我对你才是好久不见,以后都是好久不见喔。”
黎础又瞪着面前这竟然知道他就在她眼前的女人。
她想做什么?在消失多日后,她回到这里是为了等他的到来吗?现下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为何?
“因为,我再也看不见了,所以我对你永远都是好久不见呢!”她是笑着,却觉舌根漫着苦涩。
她原来不是真的变得坚强,而是选择去漠视自己看不到的事实,然而真正面对他时,才知道她其实还是很想依靠他,想告诉他,她一直都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而伤痛着。
“础又,我在认识你之前,眼睛就受过伤,那时医师说要雷射治疗,但我付不起医药费,所以没做手术。你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我时,提醒过我应该去检查眼窝的伤口,我其实想过再回去眼科追踪的,可是我没有钱……谈钱很市侩,但没有钱,我连我的视力都救不回。”她心底很紧张,双手拧着裙面,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她无从得知他的想法。
良久,她才听闻他像是叹息的声音,她眼儿蓦然一烫,泪珠滚出。
她站起身,往前探出双手,碰上了他的胸口,她手心有些急切,带点试探地略往上移,成功攀住了他宽阔的肩头。她两手微微往中间移动,摸到了他的脖颈,然后十指再向上触碰,她捧住了他的面庞。
当她站起身时,他竟是莫名慌乱,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应该说,他有些害怕,怕她对他说:“你别再来找我。”
他深目沉沉睇着她,看她触上他胸口,感觉她碰了他肩头,然后那微凉的手心贴上他面颊。她泪水直直淌落,看得他心脏抽痛得无以复加。
徐晴安缓缓移动十指,泪中带笑地说:“础又,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你眉毛很浓很浓;你有一双又黑又澄亮的眼睛,是内双眼皮,眼尾微微勾着,好像会放电一样;你的眉骨下还有一道疤,颜色比你其他地方的肤色还要白了一点……每一个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我就是……看不到你,而且,我好想看见你,好想看见你……”她蓦然泣喘了声,十指摸索到他颈后,她手臂略收后,环抱住他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