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晃眼,四个月过去了,对于常如毓体内的剧毒,仍是束手无策。
“相思,如何?你能解你大哥体内的怪毒吗?”安七巧紧张问着正在为常如毓把脉的常相思。
今天一早,她正打算瞒着如毓,通知相思赶来见她哥最后一面,可一上大街就听闻有个姓常的女神医在王家药堂驻诊,她怀着好奇心前去一看,竟然真是相思。
一起回来的路上,她才听相思说,原来是前朝凤仪公主告知,左永璇爹娘不赞同两人婚事,王妃甚至因此一病不起,相思因此挥剑断情、远走他乡,沿路一面行医、一面找寻杳无音信的他们。
安七巧为好友错失良缘惋惜,也将如毓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全盘告知,当然还包括他身染奇毒,再无解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坏消息。
“怪了……”常相思摇摇头,眉心锁着浓愁。“大哥,你确定自己身中奇毒?”
“脉象沉稳有力,没有半点中毒之人的迹象,对吧?”常如毓收回手,淡笑说:“怪就怪在这儿,在毒发之前,我和平常人无异,可是每半年一回生不如死的绞痛却不假,只有吃下昏君的解药才能解除剧痛。”
“每次都非让你先尝到痛楚才给药?”常相思紧握拳,生平头一回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杀人!
“都已经过去了。”杀了罪魁祸首之后,他早已不再回首过往。
想起大哥为了让她脱离昏君魔掌、自在生活,十多年来受制于人的苦,常相思忍不住眼眶泛红,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
“哥,都是我拖累你。”她一手拉住大哥,一手拉住安七巧。“七巧,谢谢你为我们兄妹付出的一切,没有你,我早死在断头台上,今生都不能和大哥重逢,你是我、也是我们常家的大恩人。”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安七巧拍拍好友的手,淡笑说:“我一直把你们当成自家人,自己人还说什么谢?”
“七巧……”
“该改口叫‘大嫂’了。”常如毓淡淡插入一句。
常相思一愣,随即美眸圆睁。
“你们成亲了?!”她想想又有些失落。“虽然我早已离家,不过你们也肯定没回村里邀我观礼,对吧?”
安七巧面泛桃红,柔声说:“你别气,当初你哥想在杀了昏君后,独自等候毒发之期,是我偷偷跟着才发现,他当然舍不得让你知道这件事;况且我们也没行什么大礼,不过就是途经山神庙,我一时兴起硬逼着他在神前立誓,要做永世夫妻,就这么定下了。”
“嗯,我真是被逼婚的。”
常如毓嘴里那么说,脸上却挂着温柔笑意。
“要不是我在弑君前便将积蓄全数留给她,两袖清风,真要怀疑她是图我身后家产,没见过有人明知嫁了不久便会成为寡妇,还催着人娶——”
“呸呸呸,童言无忌!”安七巧还笑着,眸中却隐隐多了几分心伤。“算命的说我是旺夫旺子的命格,一定能帮你逢凶化吉,再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我真要生气了!”
“是啊,哥,还有时间,我一定会找出解毒方法,就算我看不出端倪,也还有其他名医——”
常相思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人。
“对了!我游历途中救了一位迷途又被毒蛇咬伤的美妇人,也是为了安置她,我才在王家药堂暂留,等她丈夫循着她留下的记号寻来。听说她丈夫间是御医,因为看不惯昏君所作所为,带着她离京四海遨游,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或许他能看出你究竟中了何种奇毒。”
“太好了!”安七巧把希望全放在那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身上。“那她丈夫何时会到?”
“按照柳姨推测,就这一、两天了。”常相思站起身,“柳姨跟着她丈夫行医济世,见多识广,或许也能从毒发时的症状,想到任何有助我们解毒的事,我先回药堂带她过来”
“我跟你去。”
“不用了。”她把刚起的安七巧又压回椅上。“我去去就来,你和大哥新婚燕尔,可别浪费任何相处时光。”
常相思走后,常如毓才向妻子询问妹妹为何没跟左永璇一起,反而独自离家,成了走方郎中?安七巧立刻将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转述。
“左永璇的爹娘反对,王妃还气到一病不起?”他听了竟然摇头低笑。“相思是中了情敌的离间计了,其他皇亲国戚有可能挑剔相思身分,独独定远王府里不可能有人嫌弃相思出身,尤其是定远王妃,否则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将相思交给左永璇了。”
“什么意思?”安七巧听出他话里似乎有什么玄机。
“你不知道吗?左永璇他娘在嫁进王府前,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要比出身,相思远比她好得多。何况王妃性情豪爽、不拘小节,绝无可能反对这桩婚事,倒是凤仪公主一直钟情于左永璇,从中作梗的可能较大。”
知道他对朝中人事的熟悉,安七巧对他的分析确信不疑,对相思的婚事总算放了心。
“那就好,等相思回来我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不,别说。”他撇撇唇角,状似十分不悦。“让左永璇自己找来。亏我如此看重他,想不到他竟然连个凤仪公主也摆不平,让别人有机会伤了相思的心。相思也是,那么容易就中了旁人计策,可见她心思单纯、阅历尚浅,让他们两人再多受一些时日的折磨,更懂得珍惜眼前人,日后才不会再轻言别离。”
“我懂,就像我和你,对吗?”她嫣然笑语。“就算身体不再,魂魄依然相依,无论将来如何,我身边永远有你,对吧?”
常如毓倾身在她唇上一吻,低语:“先前想着无人观礼,我们才一切从简,既然相思来了,你想不想穿上凤冠霞帔,让我正式迎你进门?”
她摇摇头,玩着他修长十指。“那我不就得暂住外头,等你迎娶?可是此刻我连跟你分开一刻都舍不得,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其他繁文缛节都不重要,反正你已经在相思面前承认我是你妻子,这就够了。”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常如毓起身拿来一瓶酒,为彼此各斟了一杯。
“那么,至少喝杯交杯酒。”
望着他不再寒冽如冰,又回到从前那般的温柔,安七巧盈盈一笑,端着酒杯与他勾臂,饮下迟来的交杯酒。
“这酒……”她喝完才觉得不对劲,“怎么很像我酿的梅酒?”
“当然像,这本来就是你酿的梅酒。”他牵唇,嗓音悠扬,“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花钱遣人去为我取回一坛酒?”
“我以为那是坛名酒——”
见他喝下第二杯,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急着抢下他酒杯,却见他左袖骤扬、掌心一翻,酒杯往空中划了半圈,稳稳落在他右手,空出的左手则将她给扯进怀里。
“不能喝!”
安七巧连忙按住酒瓶,不准他再倒。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三杯酒下肚并非真的一觉到醒,其实你酒品极差,每回醉酒就会满嘴甜言蜜语,喜欢抓着人亲亲抱抱,相思待会儿就要带人来了,你那模样绝不能让旁人见着——”
他突然笑得一脸诡谲。“你真认为区区几杯梅酒就能让我酩酊大醉、动情乱性?”
她点头。她可是见证过无数次呢!
“好吧,我承认假扮你未婚夫,故意打断王大柱向你示好的那次,我是有些喝过了头,不过那时听你承认爱我,我可是至今记忆犹新。”
看着爱妻蓦然瞠大的圆眸,常如毓反而笑了。
“对了,你还说过,当年你娘临终前答应你,要让你嫁给天下第一俊儿郎,所以早早就把我牵来你身边,对吧?看来岳父岳母果然法力无力——”
“原来你全是装的!”
安七巧再傻也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认定他是真的醉糊涂,诉尽衷情、还几次大胆献吻,羞得将脸埋进双掌,真是无颜见人了!
“有什么好羞的,先装疯卖傻、窃玉偷香的可是我,我都不怕你笑了。”
对喔!
不提她都忘了,先“偷吻”的可是他呢!
心思一转,安七巧忽然明白了。
原来,当年的冷淡全是假像,在他刻意冷落的同时,他的心早已搁在她上。
想爱她又不愿拖累她,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原来,早在当年,两心早已互许……
“你这傻子,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相思!”她轻捶他胸口一拳。“我更傻,竟然不能早早看出你的为难,让你独自承受那么多煎熬,还以为为情所苦的只有自己……”
她红了眼,将脸埋进他颈项。
“如毓,求求你,一定要为我活下去,我不想总是目送心爱的人死去,我笑得很痛苦,要假装一个人也无所谓,真的很辛苦,我没那么坚强,真的……”
“嗯。”
感受到颈上传来的湿意,常如毓心如刀割,只能信口许下这不负责任的承诺,吻去她颊上的泪。
毕竟,人称玉阎罗的他,并非真能掌控众生生死的阎罗王啊!
终曲
“百寿、如意、吉祥,你们三个还不快来爹的牌位前烧香磕头,磕完头该上学堂了!”
安七巧一喊,屋里的三个小娃儿忙不迭地冲进佛堂,乖乖接过娘亲手中三炷清香,拜完后一个个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嗯,真乖。”
安七巧扶起三个孩子,带他们来到大厅,替这个拉拉衣襟、帮那个理理裙摆,越看越是满意这三个心肝宝贝。
“嗳,娘真是爱死你们了!”
她双臂一展,把孩子们抱入怀中,在三张稚嫩小脸蛋上亲了又亲,逗得两个小的格格直笑。
“娘,我们已经长大,不是小娃娃了。”
排行老大的常百寿,不着痕迹地拉着一对六岁的双胞弟妹脱离娘亲“魔掌”,对于这每早必来一次的“例行公事”,有着说不出的无奈。
唉,弟弟和妹妹也就算了,他都已经八岁多,娘亲还是每天把他当小娃儿亲亲抱抱,要是让外人瞧见,多羞人哪!
瞧着突然落空的怀抱,安七巧噘起嘴,满脸委屈地看着大儿子。
瞧他那眉清目秀的模样,将来必定是个迷死人家成群闺女的俊俏儿郎,可惜生就一副小老头似的沉稳性格,像个小大人。
真是的,小小年纪便不像弟妹们般黏着她,老把她满满的母爱往外推,简直就跟如毓当年的性格一模一样。
啧,这么不讨喜的性情,她这个做娘的当然得努力改造才成,否则将来她那可怜的大媳妇,不就得和她一样吃尽苦头?
“呜……”
安七巧才像猫般呜咽一声,三个娃儿立刻脸色大变。
她抽出手绢,凑近眼角轻拭两下,吊嗓似地再哼两声,两个小娃儿立刻很没义气地抛下大哥,双双紧搂住娘亲。
唉,夫子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常百寿无奈望着假哭的娘亲,悲苦地揉揉抽搐的嘴角,要笑不笑地努力扬起双唇。
“娘,孩儿——”
“呜……”
不大不小的哭声一响,常百寿顿时头皮发麻,不争气地后退一步,身后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堵铜墙铁壁,撞得他背脊发痛。
“谁惹娘哭的?”
从常百寿身后传来一个比十殿阎罗还森寒的质问。
“大哥!”
一对美得宛如观音座下金童玉女的龙凤胎异口同声,指向白了脸的哥哥,小小年纪已深谙手中之情诚可贵,性命价更高的真理。
下一瞬,常百寿已经双脚离地,像小鸡似地被人拎着衣领来到娘亲面前。
“若不能逗你娘开心,今晚就给我蹲一个时辰的马步、练一个时辰的拳法。”
“可是爹——”
“外加十篇千字文。”
常如毓放下大儿子的衣领,不舍地将还在嘤嘤低泣的爱妻搂进怀中。
方才孩子们拜的牌位上,的确刻了“常如毓”三个字。
不过,那是为他添福添寿的“长生牌位”,他仍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鬼。
“但是是娘亲——”
“错一字,加一篇。”
常百寿捂住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否则处罚再追加下去,他夜晚就甭睡了。
呜,娘陷害他啦!
这个家里娘是天、爹是地,天一掉泪,地牛不论原因立刻翻身,震得地动山摇,摇得他头昏脑胀,有理也休想站住脚。
唉,姑丈说的没错,爹宠娘宠得无法无天,就算娘杀人放火,爹也会跟在后头帮着扇风点火,娘在爹心里的地位比天老爷还大,娘说的话在爹耳里比圣旨还重要。
外人敢惹娘哭,那是急着见阎罗,自己人呢?
无论对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早栽在娘亲手里多次,偏偏还是学不乖,这下又挨罚了。
“娘,孩儿知错了。”
常百寿认命地鞠躬,反正是自己娘亲,丢人就丢人吧!
“呜,你没错,是娘错,你已经长大,不需要娘、不喜欢娘亲亲抱抱了……”安七巧在丈夫怀里硬挤出两滴泪,幽怨地问:“如毓,百寿不喜欢我这个娘,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不是个好妻子、好娘亲吗?”
“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好娘亲,谁敢说你不是?”
常如毓万般不舍地拭去妻子颊上那微乎其微的两滴泪,剑眉一挑,不悦地看向儿子。
“百寿,再哄不了你娘破涕为笑——”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原本正经八百像个小儒生的常百寿,立刻嗓子一吊、莲花指一比,婀娜多姿地唱起了小曲。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看着平日一板一眼的儿子歌舞娱亲,常如毓冷峻的表情溃了一角,痛苦忍笑,低头瞧了怀中的爱妻一眼——
安七巧哪还有泪,早咬着手绢在那儿憋笑。
呵,没想到自个儿的眼泪那么管用,丈夫、儿子一见她掉泪便百依百顺,宠她宠上天,当年再苦也忍着还真是可惜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好啊!”
如雷掌声和叫好声从厅外响起,常百寿立刻认出来人——呜,“家丑”外扬了啦!
“干娘早。”
安七巧不好意思地挣离丈夫的怀抱,笑咪咪地来到左永璇的母亲——定远王妃诸葛娇娇身边。
“唉呀,你们夫妻俩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标致又孝顺的娃儿,小小年纪就懂得彩衣娱亲,哄爹娘开心。”
诸葛娇娇羡慕地牵起干女儿的手,上前两步,爱不释手地搓揉常百寿细嫩光滑的小脸蛋。
“小乖孙,怎么不叫奶奶?”
“奶奶。”常百寿即使被搓成了猪嘴,依旧乖乖喊了声。
“乖!奶奶看你一天比一天标致,再下去可就成了天下第一美人喽!”
“我是男儿!”常百寿挺起胸膛,严正声明。
“是是是,奶奶知道。”诸葛娇娇满嘴敷衍,眼色讨好地勾着他说:“刚才奶奶在厅外全瞧见了,你真是唱作俱佳,宫里的歌伎都没你音色好、身段佳,下个月奶奶五十大寿,你就换上女装,在宾客前照方才表演一次,肯定轰动!到时我多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