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得此奏报震怒不已,命金吾卫和左骁卫带兵一一将太子门人和属官捉拿入狱。
可太子东宫六卫中有四卫不知所踪……
消息一出,皇后当即病倒。
圣人龙辇至清宁宫殿外,终究没有落辇,又复回了紫宸殿。
翌日早朝,伤愈后的李衡也上朝了,英俊清瘦一身紫袍,手持笏板,和面色或凝重或惶忧的百官一同进殿。
圣人看着憔悴蜡黄许多,端坐在龙椅上,神色阴沉威严。
昔日见李衡当会慰问有加,可此际只是眼神流露出怀疑与疏离,对李衡道:“李卿今日上朝,可也是为太子说情的?”
这话听着意涵甚深,若说是为太子说情,便是太子同伙,若并非为太子说情,那么他这个太子少师也是见风转舵、刻薄淡漠之人……
文武百官均是下意识住了呼吸,或不安或忐忑或兴奋或意味深长地盯着李衡。
“回圣人的话,”李衡淡定沉静,恭敬上前膝跪持笏禀道:“臣为大唐、为陛下臣子,受命忝掌大理寺卿,今日自然是奉皇命前来向圣人禀报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经调查后的详细真相。”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眼下太子涉嫌谋逆,蜀王失踪,骆王遭禁,东宫四卫潜逃伺机而动……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比那三件案子严重和要紧?
况且剥皮案凶手落网,纵使杀人动机可疑,可目前看来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太子谋逆,李衡这是想另辟蹊径,为太子洗白?
圣人也不耐烦地沉下脸。“今日朝中有多少大事待议——”
裴大将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李衡使了个劝阻的眼神。
李衡淡淡一笑,依然膝跪不起。“请圣人容臣半炷香辰光禀明即可,衡,万不敢耽误圣人和百官议事。”
刑部司徒尚书明知不合适,终究还是出列持笏求情道:“还请圣人应允,许李寺卿手中证据,可解圣人和臣等疑虑。”
罗侍郎也装模作样地持笏道:“禀圣人,微臣虽与李寺卿政见不和,却也想知道,李大人养伤期间究竟还查出了什么?或者只是为了替太子转移注意,故而拿旧案来糊弄满朝文武?”
罗侍郎原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却因吏部主管官员的任免与考核,此番因太子门下六部官员多有遭拘提下狱者,其中吏部尚书和太子关系影影绰绰,也让圣人一怒之下命其闭府自省……所以和太子无涉的罗侍郎,自然又被拎回了朝。
素来看不惯罗侍郎的官员怒目而视,掩不住鄙夷。
此人现下是看太子失势,李衡遭圣人迁怒厌弃,所以以为可以趁机打落水狗来了?
“罗侍郎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臭嘴吧!”武官中有人看不过眼,粗豪地哼了声。
“你——”
圣人一拍龙椅扶手,“都给朕住口!吵吵闹闹,你们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圣人息怒!臣等该死!”文武百官刹那间全数跪地请罪。
圣人眼神阴沉。“李衡,你说!不过朕要提醒你,如果你和太子打着同样的念头,想蒙混欺瞒朕,仗着朕的善念就无法无天……朕不惧废太子之举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就不惧当朝诛杀罪臣动摇世家根基!”
这话太过诛心,百官十有七八脸色煞白,身躯发颤……
“臣,明白。”李衡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裴大将军注意到,饶是沉稳内敛如李寺卿,在这一瞬伏于地的双手也有一丝隐隐泛白……
李府。
曹照照坐在荷花池上的水榭内,对着李衡出门上朝前叮咛厨娘做的一整席丰富朝食汤饼点心,却是紧张到半点也吃不下。
她望着从曙光乍现渐渐明亮晴朗的天空……那个方向,是高耸威严巍峨的大明宫。
“主母,您不用担心。”清凉随侍在她身边,低声安慰道:“府内有李氏部曲守着,无论哪方敌军,是万万攻不进来的。”
她心神不宁,也没注意到清凉刚刚唤了自己什么称谓,只依稀听见了后半句,“……我不担心这府里,也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阿郎必能逢凶化吉、大功告成的。”
“除了雪飞和炎海以外,他身边可还有人随扈着?”她还是坐不住,站起来焦躁地踱步。“圣人现在这样……况且局势不明,十六卫里也不知有多少是真正值得相信的,这个时候大人的处境可是比我危险一千倍,李氏部曲能进宫吗?”
“按唐律宫规,自然是不能够的。”
她紧张得都想咬指甲了,只得努力克制住,忍不住又重复问了一次。“大人身边的护卫可足够?”
“您放心,雪飞哥和炎海哥武功出神入化,纵遭千军万马围困,亦能护阿郎安然抽身。”清凉咧嘴一笑,对两位哥哥可是信心满满。
“真的?”
“陇西李氏千年世家,自有倚仗。”
曹照照听了心总算安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在未见到李衡平安归来前,是没法真正安心的。
而此时,有大军杀气腾腾地贯穿外城的明德门,皇城的朱雀门,直逼衔接大明宫城的承天门而来……
第20章(1)
“说吧!”高高上首龙椅座内的圣人俯视文武百官,目光最后落在李衡身上。
“臣遵旨。”李衡恭敬执笏拱手一揖,而后在大殿上淡定朗声道:“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三案看似各自发生,实则皆是来自幕后之人同一场阴谋,而这阴谋,还得从二十年前沈阳王谋逆说起。”
“怎么又和沈阳王谋逆扯上关系了?”文武百官闻言心惊,议论纷纷。
“不是长公主驸马魏长风和逆王勾结吗?此案不是已经结了?”
李衡平静地道:“魏驸马利用长公主府权势为掩护,大举贩卖香料,行商谋财,一方面想趁长公主生辰宴上,圣人龙驾降临而以毒香弑君,一方面钜额金流却不知去向……数月追查下来,大理寺查知这些年来,巨金一部分流入六部拢络官员,一部分收买河东道云州折冲府大大小小官员。”
“李大人慎言!”兵部官员首先愀然变色。
其于各部官员也人人面色或惊怒或忐忑,无不忿忿欲抗议辩驳。
“禀圣人,臣这里有五卷吏部罗侍郎密藏帐册卷宗,请容上呈。”李衡微笑禀道。
“准,呈上来!”圣人目光如电,扫向大惊失色面如死灰的罗侍郎。
雪飞无声上殿,躬身送上一叠帐册卷宗,王公公接过,小碎步快速呈与圣人跟前。
“你——你——这伪造污蔑于下官的假证据!”罗侍郎冷汗直流,色厉内荏地喊道。
李衡深沉优雅一笑。“罗侍郎,这五卷帐册卷宗详加记载由你手,偷天换日收买安插六部官员的证据,你将帐册卷宗藏得极好,任谁也不会猜到你将之藏在了吏部大堂左右牌匾内匣中……”
罗侍郎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活像离了水的鱼。
“你在那日下朝后被人‘请’到暗巷,便急急赶回吏部衙署后撬取出这些帐册卷宗要焚毁,然终究舍不得,便私自决定将帐册卷宗藏回自己府中假山内,未来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想来是意图拿来威胁你的主子及同僚,以便可以拿到更多好处。”
罗侍郎喉咙发出喀喀声,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惊骇绝望到挤不出声来。
“你前脚藏好,大理寺密探后脚便把这些帐册卷宗带了回来给我。”李衡慢条斯理道。
“你……那天、那天那人是你派来诓骗我的?”罗侍郎大口喘息,惊恐嘶哑嚷了起来。
李衡笑笑。“不过是试探一下罗侍郎,没想到罗侍郎沉不住气,自行暴露,倒也省了大理寺提审程序。”
“李衡你这贼子,竟奸诈狡猾至斯——”罗侍郎脸色惨白,下一瞬咬牙切齿道:“既然你今日逼我入绝路,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同下地狱,你挟公济私,伪造曹司直的身分籍贯,你也是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罗侍郎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等着看李衡惊慌失措的神情,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上首的圣人淡然出声——
“曹照照的事,两年前李卿已经禀明于朕,且因曹司直屡次协助破案,并助工部研发神工笔、仵作验尸工具改良等功劳,朕都给她攒着,等她出阁那日,便会颁下圣旨和赏赐,为她增添荣光,也彰显我大唐不只男儿为国尽忠,连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全场震撼骚动,可圣人在上,终究还是极力按捺了下来……
“他李衡,平生从未有一事隐瞒于朕。”
李衡持笏恭恭谨谨向上首圣人一揖,英俊端肃的眉眼间掠过了一闪而逝的骄傲和温柔之色,显是想起了他心爱的那位小女郎。
布局两年多,在圣人面前每每为她请功……他的照照,所有应有的荣耀和光芒,是谁也夺不走、掩盖不住的。
罗侍郎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筛。“圣、圣人,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啊……可臣是被迫的,臣愿交代幕后主使者……”
裴大将军冷笑。“你确实罪该万死,辜负了圣人,辜负了我大唐——若速速坦白,圣人开恩,或可免牵连你全家三十七口人的性命,跟随你一同领罪赴阴司!”
三十七口人。
罗侍郎想到了自己在外宅偷偷养下的一名私生子,本想着至少也能保住罗家这一点血脉,可万万没想到……
“微臣,微臣……”罗侍郎低垂着头,浑身颤抖,而后陡然闪电般摘下了官帽上束发的金簪,狠狠地插入了自己喉头内。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文武百官骇然惊呼后退,圣人也霍然挺直了腰杆,错愕震惊地看着自戕的罗侍郎。
李衡眼神微讶,若有所思地瞥了裴大将军一眼。
罗侍郎颈间鲜血迅速喷溅和回灌了喉咙,眨眼间就窒息抽搐倒地而亡。
圣人错愕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厌恶和森冷,“来人!拖下去,立时查抄罗家,交大理寺和刑部审理。”
“喏!”
此时此刻,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有人暗自心惊,有人嗟叹不已,而那些自知在五本帐册卷宗中的官员,则是已两股颤颤……
“李卿,继续说。”圣人神情阴郁道。
李衡微微行揖,而后低沉有力地道:“据查所知,河东道云州折冲府几年来不断有府兵被一波波秘密调派进京,空缺出来的兵额则由其他州县流民充作征兵。”
众人听闻至此皆是大惊……
“户部被买通或投入幕后主使者的官员们这五年来便偷偷鱼目混珠,将这些府兵改良籍混入长安落户,”他深邃黑眸微眯。“户部尚书年迈多病,精力不足以监督,向来由户部右侍郎简越之代为审核行印。”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直勾勾盯向文官行列中的简越之,下意识同他拉开了几步距离,就彷佛他身上突有恶疾……
简越之脸色刷地白了。
“后来户部曾因灯油未熄而起了场大火,旧日卷宗行册抢救不及,毁去了一些,自今岁起便重新造册,只是这些誊抄过的伪造户纸卷宗,却都改为盖上闻侍郎的官印,如此一来,过去五年来的种种纪录,过手人便成了闻侍郎。”
简越之急急喊冤,并义愤填膺地怒斥道:“李寺卿,既然你说旧日卷宗行册遭大火焚去一些,重新造册,你又怎会知道先前的卷宗有伪?审查行印之人是本官?根本是一派胡言!”
“简侍郎忘了,本官五年前曾任户部侍郎?”他微微挑眉。
“便、便是李寺卿对户部诸多政务熟悉,也不能证明本官曾做下那等违法乱纪的罪状!”简越之昂然挺胸。
“本官自然可以。”李衡眼神清冷。“当时为防案卷有失,本官便奏请圣人准允,凡户部所有卷宗皆在尚书侍郎审核行印后,再由从九品校书郎誊印副本,暗储于秘书省兰台之中,以供后查。”
简越之傲然的神色瞬间土崩瓦解,身躯摇摇欲坠……他不敢置信地指着李衡,哆嗦道:“你……你……定然又是……又是诓骗人……”
文武百官已经开始同情起简越之了,却也难掩鄙夷和迫不及待想撇清关系。
若非这十天半个月来糟心事太多,又连遭打击,坐在龙椅上的圣人都险些要笑出来。
——玉衡只是这两年不显山不露水地刻意低调,一心扑在了大理寺案件和那曹司直身上去了,所以致使朝堂上这些个家伙都忘了他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誉,还是只有千年道行的狐狸?
这根本是单方面的大剿杀。
“闻侍郎的官印和私章是被其幼子闻秀偷盗而出,交与了娀光娘子,娀光娘子想必是假称好奇官印私章型式模样,央他取出借之一观,他为美色所迷,自然无有不从,娀光娘子灌醉了闻秀,将官印私章拓印下来,翌日再不动声色交由闻秀携回府中归还。”
户部尚书从刚才事发至今,面色惨然,颤颤巍巍,持笏的苍老手掌抖得几乎拿不住。
却无人理会他,个个都专注着迷于李衡的破案脉络阐述——
“广福粮米行帐房邹生也落入同样的美人陷阱,不同的是邹生被娀光娘子蛊惑,将许多假帐目带回混杂在粮行帐册里,骆王囤粮和以陈米代新米不假,可数目却远远逊于帐目和暗库中储存之量。”他挑眉。“骆王虽有小私心,但暗库和护卫的二百多名府兵,亦是被瞒天过海混入其间……为的就是将骆王一并牵扯入大案之中。”
骆王的母族舅舅太常寺卿闻言再也忍不住,又惊又喜,老泪纵横。“圣人明监,李寺卿所言句句属实,老臣敢以性命保证,骆王绝不是那等会发国难财的无良亏心之人!”
圣人神色看不出喜怒,可依然微微松了口气。
骆王虽说平素性格不为他所喜,行事也有不妥当之处,但终究是他的亲儿子……如若可以,他自然想保全所有的孩子。
“所以李寺卿的意思是,邹生和闻秀便是被娀光娘子利用完之后,再命柳原杀之灭口?”裴大将军沉吟。
“是。”李衡颔首。
“爱卿再继续细细说来!”圣人不忙看那腌臜的五卷贿赂收买帐册卷宗,沉声道。
“喏。”李衡环视众人百官,“剥皮案为的是扯上骆王及闻侍郎,而行僵案则涉及蜀王和兵部、工部,幕后之人在发现小汤村藏有铜铁二矿后,让一名独孤老儿携两名女子充作孙女儿,搬入小汤村,村民贪婪愚昧蠢毒,起了侵占淫迫女子之心,后面衍生种种惨况,早前臣自小汤村调查返京后,已具奏折禀明圣人,大理寺刑部也共同备案。”
文武百官都听过此案,自然连连点头称是,却也掩不住揣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