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的初夏。
凉风清爽,拂过浓绿树叶,细碎阳光筛落。空气很新鲜,天很蓝,云很白。干净透亮的初夏,社区公园有大片绿草如茵,偶有清脆鸟语点缀。金发小朋友可爱得像洋娃娃──他们就是洋娃娃──在一旁沙坑、游戏区奔跑玩乐,清脆可爱的笑声,彷佛天使落入凡间。
温馨,祥和,欢乐的周末早晨,像是电影里美到不真实的场景。
就在这仙境美景中……
「给我起床!滚过来接电话!」一个突兀女声划破了周末早晨的宁静,声势惊人地咒骂着:「该死!别以为用答录机就可以敷衍我!我知道你在家!接、电、话!」
一连串的斥责威胁实在惊人,老远就可以听见。大人小孩都听傻了,有小朋友惊得忘记动作,手上玩沙的塑胶小铲子掉落沙坑。
「欠钱不还是什么意思?!约好要见面谈的,你放我五次鸽子!电话不接,手机不开,你该死的以为谁那么有时间……」
「妈妈,她为什么要这么凶?」在秋千上的小女生可怜兮兮地问母亲,碧蓝的大眼睛里都是泪水。
「爸爸,她在生气吗?」小男生也已经开始扁嘴。
「没关系,她只是……有点……不高兴……」父母们努力地安抚着被吓到的儿女们,一面忍不住用眼角传达愤怒──何必这么凶?!不知道这里有小孩吗?
不过,对着电话吼叫的程思婕正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她也很无奈。若不是对方摆烂实在太严重,让她忍无可忍,也不必这样破坏大家的周末早晨、她在美国的最后一天!
骂了好久,答录机录音时间都到了,还要重打、继续骂;好不容易,才有一个懒洋洋的男人声音来接。「哦,是妳啊。」
「先生,你欠我美金六百四十元,请还给我!」她劈头就说,连招呼都没打。
对方也没有太吃惊的样子,还是懒洋洋的,打了个大呵欠。「我欠妳钱?」
「没错,我收到手机费帐单了。」程思婕大声说:「六百四十块。其它的我都不跟你算,可是,上个月这些电话里面,没有一通是打给我的。我不想出这个钱。」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明显地不耐烦。「妳干嘛这么生气?一点小钱也计较成这样。」
「对你来说是小钱,对我来说可不是!」程思婕坚持。「我明天就要回台湾了,请你汇到我帐户。手续费我出。汇率我会查清楚,连帐号跟分行名都已经E-mail跟传真给你。传过三次了,你若还有需要,我可以再传。」
清楚流利、口吻专业。毕竟,她是学这个的。
「好啦、好啦!我记得就会去弄,可以了吧?」男人根本不听她说完,口气恶劣地抢白之后,径自挂了电话。
当然不可以。程思婕立刻重拨回去。
「Jacky,我警告你。电汇三天之内一定会到,我给你五天。下周五之前没看到钱,我会采取其它的做法。到时候,你不能怪我没有先给警告!」
「妳凶什么?干嘛威胁我?」Jacky昨晚party到深夜,中午之前被吵醒当然超不爽的,口气也很糟。「妳就是这种脾气,怎么能怪我找别人!」
「我没有怪你找别人,我不喜欢被骗而已;还有,被欠钱不还。」她冷冷的说。
「随便妳。我要去睡觉了。」电话再次被粗鲁挂掉。
就这样,一年半的感情付诸流水。她丢下手机,忍不住怒得仰天长啸,吼出心头郁结多时的痛与闷气。
「Damn it!」她真的不常骂粗话,几乎算是没骂过,但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妈妈,她在骂谁?她为什么生气?」小女生伸手要妈妈抱,吓得软软嗓音都在发抖。
「没关系的,不用怕。她只是……她……」妈妈词穷。
众父母终于推出代表,一个年轻爸爸走了过来。
「小姐,妳还好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那位爸爸文质彬彬地问。
「我没事。谢谢。」程思婕强颜欢笑,堆起友善的微笑。
「那就好。不过,不知道妳介不介意……」说着,爸爸回头看了看一片愁云惨雾的游戏区,大人小孩都睁大眼望着这边。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一面道歉,一面识相地起身离开。
明明是个有礼貌又优雅美丽的小姐,跟刚刚那个吼叫咒骂的可怕女子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窈窕身影摇曳生姿。灿烂阳光下,足蹬三吋高跟鞋的程思婕步履坚定,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见了,新大陆。再见了,当年充满美梦与野心的、年轻的自己。
第一章
入夜的台北街头。
每天晚上,大学对面巷子里的小吃摊、面店生意都很兴隆;转车的人潮、刚看完电影的观众、加完班的上班族、学生……来自四面八方。
程思婕也是其中之一。
她最喜欢的小店,正好就位于办公室到捷运站的路途中点。加班到十点半是她的极限,又累又饿地抄近路穿过巷道之后,冒着白烟的热腾腾晚餐兼消夜就在眼前。
灰姑娘的隧道。她私下为这段路命名。因为每次走过,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听见午夜钟响的灰姑娘,一步一步脱离充满俊男美女的热闹宴会,华服、首饰都消失,打回原形。
当她站在拥挤狭窄的巷道内、简单迷你的小店前,深呼吸一口带着食物香味的温暖潮湿空气时,工作一整天的辛苦彷佛也随之蒸发。此刻她就觉得当个灰姑娘也不错了。脱妆不在乎,头发乱了不在乎,不用担心仪态、工作效率、说话语气……通通不在乎!
这家店其实很神秘。开店时间不固定之外,还只卖一样主食,就是芋头排骨。并不是很常见的菜色,但老板显然对手艺很有信心;偶尔会出现小菜或炒面,小菜的选择、加进面里去炒的料,也都完全看老板的心情,非常性格。
「几位?」店主人连头都没抬,问。
「就一位。」程思婕说,然后走到惯常坐的小桌前,拿出自备的环保筷,等着美食上桌。
旁边两三桌的客人几乎都是熟面孔,每天差不多的时间都会见面。有附近工地的工人、货运司机、甚至是看不出职业或善恶的暧昧人士等等。她习惯性地很快扫视一圈,确认一下之后,就安静独坐。
大家也都很安静,没人特别注意她,也没人多看她一眼,只顾着低头吃东西,填饱肚子之后,再继续各自的旅程。
美食当前,众人一律平等。程思婕喜欢这样的自在与清静。
老板手脚很俐落,没多久,热腾腾的、用很有复古风情的瓦盅盛装的芋头排骨汤便上桌。撒一点点胡椒,先喝口热汤,一股安心感彷佛随着美味的清汤滑落,温暖她的全身。
虽然上面有层油,但喝起来一点都不腻。有浓浓芋头甜味、排骨香,还有大蒜的调味,几种滋味混在一起,程思婕真想象料理东西军等节目里的食客一样,露出极为夸张的赞美表情。
一面喝,一面还偷偷看老板的背影两眼。这也是她来光顾的动力之一。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有着她见过最好的身材。没有夸张的肌肉,但很结实,绝非时下流行的弱不禁风二十六腰男。总是一件简单的白T恤加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却一点也不邋遢。
他有着黝黑的肤色,看起来像是劳力阶级出身;煮面的手法非常熟练,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又快又有效率。
最令她欣赏的,是他的手。又大又有力,手指修长,指甲剪得短短,非常干净──任何料理食物的人都该有这样的手。
当然,还有他的态度。从不废话,也不随便搭讪,甚至连多看两眼也不曾,程思婕甚至怀疑他根本认不出她这个几乎天天报到的客人。
……好吧,她承认自己有点肤浅,连吃消夜都要选有好看老板的店。
但东西也真的是好吃啦。一面大口吃着,不顾形象,也不怕烫,程思婕一面赞叹。吃东西还是要回台湾,便宜、方便、选择多样、怎么吃都不腻。而还有什么会比一碗热腾腾的汤更能抚慰整天劳累的兄弟们、台湾经济奇迹幕后的无名英雄呢?
当然有。比如一盘免费的小菜。
此刻小菜出现在桌上。沉默的老板放下小菜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程思婕低头吃面,不敢太招摇,但心底的愉悦像泡泡一样冒出来,微笑已经由嘴角开始蔓延。
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收摊之前来光顾,总会有点福利;反正没卖完也是要倒掉。就这样惠而不费的一个小动作,紧紧抓住了顾客的心。
她通常花二十分钟,慢慢把一盅芋头排骨吃光,连汤都喝到一滴不剩,底下煮到烂熟的大蒜全部吃完,骨头也啃得超干净,然后收好碗筷,付钱给还是不正眼看她的老板,提起昂贵的名牌包包,踩着她那三吋高跟鞋,优雅又自信地往捷运车站走去。
肚子饱饱的,让接下来的路程、自己安静到寂寞的小套房变得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午夜。换了衣服洗过澡,差不多就已经耗尽今天的能量了。倒在床上,程思婕连动都不太想动,眼睛一闭就可以睡着,累得没有力气思考,只想睡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上班族到底哪来的体力去经营人际关系跟夜生活?至少她做不到。
换了很旧却很舒服的棉布睡衣,爬上床,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半睡半醒间,电话响了。程思婕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呻吟一声。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该凌晨快一点打来吧!难不成是骚扰电话?
果然是骚扰。
「嗨!思婕,妳在睡觉喽?这么早!」对方嗓音阳光到令人恼怒。
「你是谁……」
「我是Jacky,妳听不出来吗?」好失望的声音。「妳回台湾那么久都没联络,还好吗?一切都顺利吧?」
没联络个屁!她传了N次信件跟传真过去,她的钱还是没回来。当她决定不再继续浪费生命之际,他又有脸回来嘘寒问暖了。
事情哪有如此简单,一定有下文。
换成平时,她早就劈哩啪啦回应一长串了。不过现在实在太累,只能哼哼哈哈随便敷衍两句。天啊,让她睡吧……
「没什么事,跟妳联络一下而已。对了,下礼拜我表妹Amy要回台湾,她那边没多少熟人,刚好前两天她提起妳……有空一起吃个饭,陪她到处走走吧。」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如果有精神一点,程思婕大概已经骂出脏话了;不过她实在太累,累到连恨意都不见,只是草草应付过去。
可悲的是,这通近乎骚扰的电话,居然是她睡前最后听见的声音。比起来,芋头排骨店老板低沉简单到极点的「谢谢」,也强过这虚伪的问候。她宁愿带着陌生人的制式回答入梦,也不想要让烂人的声音存在脑海中。
今天真是倒楣、倒楣、倒楣到极点。有一瞬间,她还真想爬起来把电话拔掉,丢出窗外。
但下一瞬间,实际的考量立刻推翻了任性的想法。电话机坏了要重买,窗户撞破了要修理,通通要花钱;她虽然还不到精打细算、每一块钱都斤斤计较的程度,但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赚的辛苦钱过不去。这一笔额外的支出,太没必要。
所以,不爽就硬生生的忍下去。带着无限的希望翻身继续睡──希望睡醒之后一切都忘记了。
睡觉、睡觉。睡眠时间就像金钱,不能任意浪费。
即使夜深,四周还是有些声响。像隔壁邻居走动开关门,楼下偶尔有夜归者聊着天经过,或传来嚣张的摩托车声。程思婕闭上眼睛,还是一分钟以内就沉入梦乡。
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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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小吃街一如往常的繁忙嘈杂。
美女该来了。
一班粗人,每天晚上等着的,就是这一刻。十点半刚到,小店本来只有一两桌有人,各自低头吃喝着;突然,三两成群的客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熟练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吆喝着点菜。
年轻老板本来闲在一旁抽烟,看到熟人一一出现,就认命地捻掉,不发一语地开始起油锅准备炒面。
「炒面!大盘!」「我来一盅排骨汤,配个炒面好了,反正也没别的!」「我要芋头排骨,小菜也来一盘!炒面帮我加多点高丽菜!」
「高丽菜没有了。」老板不停手的忙着,头也不抬地说。
「靠!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客人嗓门大起来。
「就是没有了。」老板完全不为所动。
横眉竖目的客人继续嘀咕咒骂,精采的长串粗话中气十足的飙完之后,才怒问:「那我今天就是想吃炒面,你要怎样!」
「有一点牛肉可以加。」语气还是冷。
「牛肉炒面,听起来也很不错啦。」隔壁桌客人从中调解:「这么晚了,不要再吵了。」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纷纷开始看表。「奇怪,已经十一点了,小姐怎么还没来?」
「会不会有男朋友,跑去约会了?今天是礼拜五,下班去吃个饭、看个电影很正常。」
「对,我看她最近打扮有变漂亮,连续好几天都穿洋装。」
「不不不,就我观察,她最近心情不好,应该是跟男友分手了!」
「真的?」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众人的好奇跟关心,开始追问细节。一票大老粗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共同的目标,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连老板拿了炒好的面、小菜过来时,都免不了被卷入战局,被抓着问:「阿郎,小姐今天怎么还没来?」
「我怎么知道?」被昵称阿郎的郎敬予,回答得面无表情,转身又回去料理大蒸笼,一掀开,冒起浓浓白烟,里面排排整齐站着一盅盅的芋头排骨。
「耍酷喔!老板耍酷啦!」粗人们一阵哄笑。「明明也在等,要不然那些小菜是留给谁的?」「水煮花生跟海带!阿郎,不要以为我们没看到!」
郎老板根本不予理会,径自回去料理其他人点的东西。只不过,被说穿心事的他,嘴角微微上扬,是个有点自嘲的弧度。
奇怪,真的迟到了。通常这种时候都已经吃完东西,很秀气的在擦嘴、拿出皮夹准备付钱,而今天居然还没出现。
不动声色地往巷口看了一眼。这一看,就看来了众人热烈讨论的目标。
夜色中,纤柔身影终于出现。本来七嘴八舌的男人们顿时都住了嘴。一片静默中,她安静走到习惯的位子坐下,对身旁暗暗流动的一切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