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说的,我跟你妹个性有很多相似之处。小芬是你妹妹,血缘关系斩不断,但你又为什么必须忍受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如我呢?」她耸耸肩。
两人在明亮的门廊、路灯光下对峙。他始终不肯松手,还越抓越紧。
「妳为什么老是在自作主张?」他压低的嗓音非常阴沉,彷佛山雨欲来,预告着一场大风暴。「妳要追我是妳的决定,要分开也是妳一个人决定,把我当什么?我没有感觉或想法吗?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她还是望着他,大眼睛闪啊闪的,明显地在忍泪。
「那你要继续在一起吗?我的要求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你不开心,这样也没关系吗?」讲到后来,已经有点哽住,不过还是用力忍着,猛眨眼,不让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我应该要知难而退,不要变成甩不掉的女生、致命吸引力那样。」
「住口!」郎敬予忍无可忍,略略提高嗓音,怒斥:「妳到底在讲什么?!」
在他看,只是吵架;在她看,却是要分手。男女的观点,居然可以差这么多!
「我……不能变成你要的那种女生。」她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幽幽地说:「而你……我也不要逼你变成我想要的男友。我很俗气,真的。我也会希望男友偶尔浪漫一下,给我惊喜。像突然带着鲜花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口,陪着我一起跟朋友见面,我可以好骄傲的介绍给大家认识……对不起,我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讲了?」
映着灯光,有什么闪了闪,坠落地面,柏油路面多出了小小的水痕。
心如刀割又怎样?
「思婕……」
「真的,不要勉强。我不是你的责任,不需要忍耐。这些愚蠢的想法,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的问题而已。都是我。」她用力吸吸鼻子,把手腕从他钢铁般的箝制中抽出。「我真的该走了,要收拾行李,明天一大早的飞机……」
「要去哪里?」
「跟湘柔出国几天,散散心。」她对他笑笑,强颜欢笑的模样楚楚可怜,精心化的妆有点花掉,眼底下有点黑黑的,是睫毛膏。她也知道自己很狼狈,很快又低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郎敬予一个字都不想回答,他根本不想说再见,也不想保重。
「妳已经决定了?决定到此为止,就这样算了?」他冷冷地问,忍着被揍好几拳似的闷痛,一个字一个字,像从齿缝中磨出来那样问:「没有话要说了?」
她已经开了门,却又回头,沉吟片刻。
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小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幼稚或任性,她只是有个很强的哥哥──你,很多时候又太努力要取悦你,才会做出异想天开的事。她不是小孩了,你也不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支柱,试着听听她的想法吧。」
之前隐约觉得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郎敬芬,真的不是那么糟糕或幼稚的人,只是保护欲太强的哥哥无法放手。
但郎敬予显然很不进入状况,无法相信在这种时候她还讲别人的事!这一瞬间,郎敬予根本连小芬是谁都不太记得了,她居然还能关心他们兄妹的感情?!
「我先上楼了。晚安。」她终于说。已经像熊猫一样的眼睛望了他几秒,最后的留恋之后,她关上了门。
那扇合拢的不锈钢铁门,模糊映出他阴沉到几乎扭曲的脸。
他,郎敬予,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产生使用暴力的念头。
他握着的拳只差一点点,就往面前的厚铁门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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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湾到美国西岸的十多个小时飞行途中,程思婕的眼睛好像没干过。她一直在哭,眼泪流了又停,停了又流,坐她旁边的好友赵湘柔还把自己的水给她喝,免得美国还没到,她已经先脱水了。
「妳到底是哭够了没?」等到两人抵达赵家在旧金山南湾置产的公寓时,赵湘柔终于忍不住了,娇斥:「我以前就讲过,世界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妳哭超过三小时,妳已经哭了好几个三小时了。」
「不要管我,我哭完就没事了啦。」她冲进浴室洗脸。越洋航程加上哭泣,整张脸都肿了,在镜中看见自己,程思婕超心酸的。
好肿的脸,好肿的眼睛,好惨!
「问题是妳哭个没完。」赵湘柔尾随过来,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继续叨念:「我们这次是出来散心的,妳要是从头到尾演这个苦旦戏码,我不奉陪喔。」
「少来。妳明明是来工作的,根本不会管我。」她用冰冷的水泼脸,模糊不清地嘀咕:「妳只是拉我来当苦力、搬运工的。」
「妳不高兴,去住旅馆啊。」赵湘柔闲闲挑着指甲,完全就是个欠打的无脑花瓶女配角形象。
住旅馆是没关系,但一个人住多无趣哪!不能白天一起逛街采买,凑在一起品头论足,遇到什么有趣事物就拉对方看,晚上不能一起熬夜吃消夜看电视……
要是郎敬予在这里,一定会超有趣的。她可以当最称职的向导,带他去看自己熟悉的风景与街道,带他走以前自己上课时走的路,带他去公园看无垠的绿地蓝天,去吃她最爱的海鲜浓汤、牛排馆甚至是中国餐厅,看他皱着眉研究思考,然后露出「我也做得出来」的自信表情……
啊,她真的是个好没出息的女生,明明好友就在身旁作陪,还是忍不住一直要想那个无缘的人。想到这里,又悲从中来。
赵湘柔受够了,她双手一摊。「我不管了,妳在这里淹水吧,我要出门了。」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程思婕又是一个人了。她肿着眼,湿淋淋地走出浴室。在这她曾经借住过的两房海景公寓里闲逛了一下,孤魂野鬼一般。
读研究所时,第一学期,她和赵湘柔是室友;之后赵家买了房子给女儿住,她则搬去和当时的男友同住。之后恋情变调,玩心还重的男友一天到晚在外参加party或聚会,她变成独守空闺的老妈子,包了所有家用开销之外,还要负责打扫清理。
忍无可忍,终于毅然抛弃长不大的男人之际,是赵湘柔伸出援手,收留她住了好一阵子,直到她毕业、确定回台湾。当然,一天到晚被那个嘴巴不饶人的大小姐酸是免不了的,吵吵闹闹,分手的难堪与痛楚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她一定也可以。反正,不是头一遭心碎。
躺在落地窗边的长躺椅上,她瞇着眼,让时差的疲惫淹没自己。迷迷糊糊的在旧金山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一直到被电话吵醒。
「思婕,到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温和笑声,是越洋关心的罗可茵。「妳在补眠?梦到在吃饭?」
「我刚说了什么?」她慢慢清醒。刚刚接电话时一定乱讲了什么,罗可茵才会笑得这么开心。
「妳说鱼头,或是芋头,我没听清楚。」罗可茵笑问:「要跟湘柔去吃沙锅鱼头吗?想去那家我也去过的燕京酒楼?」
其实她梦到的,是相识之初,郎敬予煮东西给她吃的情景。那时一切都还没开始,每天只要看到他短短十五分钟,就偷偷开心;一点点的殷勤,就可以让她甜进心里,久久不散。
而今,她的心里藏着一只野兽,贪婪而不知餍足,永远吃不饱,永远张开大口在索求,想要吞噬一切。
怎么不把自己吃掉呢?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就没事了?
不要想了。真的,不要想了。她会好的。至少,她有两个这么好的朋友。
「是啊,等一下就出去吃。湘柔不在呢,她大概把握时间出去逛街了,根本就是假公济私,谁说品牌经理都这样的……」
聊了一下,赵湘柔就回来了。她们一面斗嘴一面出门采购,吵吵闹闹的,注意力被转移,就不会一直想那个人了。
晚上辗转难眠是一定的,她也不勉强自己睡觉。半夜在客厅、厨房里闲晃也没关系。打开电视,吱吱喳喳的英文流泄而出,她呆呆望着,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隔天眼圈黑得跟熊猫一样,赵湘柔问起,则一律推给「时差」。
就这样过了几天完全无所事事的日子,她已经把木头地板擦得发亮,两间浴室也都洗得闪闪动人之际,终于,可喜的疲倦与睡意回来了。她一过中午就可以躺在沙发上睡着,等赵湘柔回来,两人再一起商量晚餐吃什么。
电铃响起时,电视上还播着美国家庭主妇热爱的肥皂剧,程思婕以为是电视音效,翻个身,抱紧怀中枕头,打算继续睡。
电铃又响。再响。继续响。
不是电视啦!她猛然坐起,一面暗骂自己蠢。抬头看看时钟,明明是下午三点多,还不到湘柔回来的时候啊。
会是谁?
打开门,她傻住了。然后,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疯狂加速。
门外,迎面而来,是一大把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真的是一大把,少说有二、三十朵。甜蜜的香气扑鼻,让她忍不住要深深呼吸。
玫瑰长了腿,长长的。玫瑰还有手捧着,刚硬而黝黑。
是他!是他追来了!
不过瞬间,程思婕立刻否定了这个臭美的想法。这是美国,郎敬予怎么可能出现?少作梦了吧妳。
定了定神,她再度打量那束有手有脚的玫瑰。
「Jacky?你怎么来了?」程思婕不太确定地问,手扶着门,困惑到极点。
应该是从精英会间接听到消息的吧?程思婕心里很快转了好几个念头,不过,其中没有包括请他进来坐这一项。她连门都没有完全打开,堵在门口,很直率地问:「你有什么事?干嘛耍神秘,要来之前为什么不打电话?」
「那就不是惊喜了。」Jacky充满委屈的脸从花后面露出来。「我特别选了妳最喜欢的玫瑰,妳连声谢谢都不说吗?」
「谢谢。但我不能收。到底有什么事,请你快说。」虽然不像赵湘柔那么肆无忌惮,但她自己也不是婉转迂回的信奉者。
「只是来看看妳。听说妳来美国散心了,妳心情不好?」Jacky露出他最善解人意的温柔笑容。「嘿,只是来探望老朋友,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不是你的老朋友。」程思婕毫不留情。「不用旁敲侧击,我失恋了没错,但不用安慰。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可以──」
强悍、直率、一如往常的程思婕,她的脆弱只给最亲近的人看见。
「我知道我可以走了,妳不用一直强调。」Jacky打断她,漂亮到有点流气的俊脸上都是真挚的关心。「思婕,别逞强了,偶尔软弱一下没关系。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吧,真的,我不会笑妳。」
程思婕简直想翻白眼。「你又知道我想哭了?」
「妳就算哭,也不会哭给外人看,我知道。不过反正妳看不起我,也不用在乎我怎么想,对吧?那就跟我聊聊没关系。」他不愧为她的前男友,算是了解她。
虽然在一起时间不长,虽然两人分手分得不漂亮,但……在正常的时候,Jacky真的是非常温柔、非常会哄女孩子的。当年,她不就曾经被这一套给迷昏过?
靠着门,她直视这个外型超优、手段超高、却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
「不然,这样好了。」他把重重的花束推给她。事出突然,她反射性地接过。「我在楼下转角的星巴克等妳,妳想来就来聊聊,不来也没关系。无论如何,开心一点,失恋就失恋,我也常常失恋。时间过去,一切都会没事的。」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给她鼓励,然后真的不再纠缠,转身去搭电梯,下楼去了。
程思婕抱着花,站在门口很久很久。
也许情场失意,但她真的很幸运,身旁关心她的人,这么多。
但一切再完美,心都好像缺了个口,怎么补都补不起来。
把花放回厨房,她拿了钥匙,锁好门,也下楼去了。
初秋的异国灿烂阳光下,和一个不算朋友的人喝杯咖啡,也不是太过分的事。何况,他还欠她六百四十块美金,她一定要趁这机会要回来。
别以为她会忘记,她记性可是超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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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叙旧咖啡,程思婕被某位大小姐唠叨到差点聋掉。
「Jacky那个人,就像吃水饺沾酱油,这里沾一点、那里沾一点,坏习惯改不掉!而妳,就算心情不好,也不必当酱油碟吧?」赵大小姐每日疲劳轰炸,讲来讲去就是这几句,程思婕都会背了。
「好了,我知道了,只是喝个咖啡而已,不会有以后了。」何况她已经拿到某人开的支票,一翻两瞪眼,再无瓜葛亏欠。
「只是喝咖啡?那昨天我丢掉的,本来在餐桌上那一大瓶的玫瑰花,又是怎么回事?」赵湘柔冷笑。
「妳不要那样笑,看起来很可怕,像肥皂剧里面的反派坏女人。」她窝在沙发上准时收看下午的肥皂剧,特地指给赵湘柔看。「就是这个。妳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赵湘柔对她的嘻皮笑脸没辙。她本来就只是回来换个衣服、拿东西,下午要继续去看秀或开会的,当下摇着头,足蹬三吋半高跟鞋,健步如飞地走出门。「我不管妳了,妳好自为之吧。」
「不管才怪,晚上回来还不是继续念。真是管家婆。」程思婕只敢小声咕哝。
「我听到了!」赵湘柔关门之际,娇滴滴嚷过来。「程思婕,妳给我等着,晚上再跟妳算帐。」
赵湘柔走后,偌大的室内又陷入沉静。有个人在身旁说说笑笑,真的差别好大。一个人的时候,心情很容易又down了下来。
但她完全没有打算要找Jacky,湘柔实在是多虑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心在谁身上,念念不忘的又是谁。反正不会是Jacky。
此刻电铃响了。又响。
好,真是白天别说人,晚上别说鬼。这个时间,大概是沾酱油的人又来了。
猛然拉开门,果然又是一大束的玫瑰。程思婕双手扠腰,秀眉挑高,没好气地开炮了。「Jacky,你这梗用太多次,已经老掉了!很没新意耶,能不能换点别的?」
「还有别人送过妳花?」低沉嗓音透露着恼意,从玫瑰后面传出。
程思婕呆掉了。真的,完完全全呆掉。
那声音不是Jacky。
「看来妳喜欢粉红色玫瑰的事,不算秘密。」某人非常不爽的脸从玫瑰后面露出来,带着点胡渣、有点黑眼圈,但,程思婕觉得她从没看过这么英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