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过,他是用那么认真的心意看待自己,还以为……可以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假装不曾亏欠……
说穿了,找尽借口也只是想让自己好过点罢了,潜意识里,她明明感受得到他凝视着她时有多么全心全意,给了她不曾给过任何人的独特与温柔……
她好自私!
「我说——美眉啊!」这是感动的表情吗?不太像耶!他又没说什么,她不会要哭了吧……
她仰首,深吸一口气。「帮我……送个东西给他好吗?」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春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她什么意思!
杨季楚几乎瞪穿了手中的信笺,几度想揉碎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闷闷地搁下、又拾起,一再反复。
一如他起伏不定的心思。
方才学弟送信上来的时候,说她还在楼下……
混蛋!既然身边有人了,还写这种情意绸缪的诗句给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她!
这几日,他努办不让自己想起她,每当有那么一点点思绪浮上心头,便用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才,他都已经那么努力了,努力要将曾经心动的痕迹,当成是年少时的一段错爱,然后回复原来的日子。
他杨季楚难道还提得起放不下吗?
他承认,起初确实是有心机地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消灭她无形之中隔出来的藩篱,因为感受到她对他不是全然无意,才会为她费尽心思。
但她若有人了,早该跟他说清楚,也不至于给了彼此那么多情意温存的错觉,让他成为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而不自知。
她明明有太多的机会选择,可是她没有,一听见他醉了,二话不说地赶来,太多次不经意地流泄心意,对于他,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淡然处之过。
那双似水无波的明眸,总在他背身而去之后,才敢放肆凝望,流露炙热。
必须佯醉靠近,才能感受她指尖拂掠而过的温柔,有时远远瞧见她,一个顺手送的手机吊饰也能让她把玩久久,不舍得放下。
彼此掌心相贴时,他感受到的是爱情的温度……
这些都假不了,他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她一直在不自觉中回应着他,否则他不会为了她苦心用尽,就是不愿轻率地错过她。
一个有男友的人,怎么可以对另一个男人如此多情婉约、意态暧昧……
吴院长打开休息室相隔的那道门,倒完水还站在他身后许久,当事人都还不知不觉。
「我家爱徒春心动了?」多情缠绵的少女心啊!那热烈的求爱诗,看得他年已半百的老头子都害羞了。
杨季楚一震,回过神来,像要掩饰什么,匆匆将信笺往资料底下一塞——
「喂喂喂——那是女孩子对你的心意,别往我那儿塞呀!」
杨季楚一窘,要将信笺自桌上那叠正待归纳汇整的学术资料里抽出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哈,也许这回忙完以后,下次可以考虑出个『中国历代情诗大赏』。」情诗收到手软的爱徒一定得心应手。
听出恩师言下调侃之意,杨季楚简直尴尬得想死。
「这些资料还不急于一时半刻,有什么事要忙就快去,坐在这里瞪着信发呆是没有用的。」很明显信件的主人不同以往,否则爱徒也不会光看信就出了半天神,那种近卿情怯的微妙表情,有够耐人寻味的,要是误了年轻人的好事,杨显季教授怕会跟他没完。唉,青春吗,那样的年代已经离他好远了——
「谢谢老师关心,我没有什么事要忙。」他端整坐姿,接续手边未完的事务。
看来爱徒的姻缘路,还有好长一段要打拚。
杨季楚是在下午三点时收到信,离开研究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也因此,下楼来见着仍抱膝蜷坐在文学院中廊前最后一级阶梯的身影,不能说不意外。他以为她早走了。
她仰头,明明视线对上了,一时间却没能从他面无表情的态度中解读出什么,不敢贸然上前。
一瞬间,有太多想法闪过脑海,无法作下决定。
犹疑间,已迈步越过她——
她不喊他,只是用那水意迷蒙的眼神纠缠,什么也不表示。
她难道不认为,她还欠他许多解释吗?
如果说更早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他认了,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他懊恼地步伐一顿,回身三两步逼近她跟前,将那张一下午几乎快被他捏烂的信笺往她手里塞。
「今天没考试也不交报告,你交这给我做什么?」还重复写同一首,一点创意都没有,他要是吴院长,绝对当死她。
「不是……报告。」嗓音微哑,她仰首,清眸一瞬也不瞬地定定仰望他。
混蛋!有男友的人,是能这样看着别的男人吗?
「不是报告,那是什么?」
「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感受。」她垂下眼睑,盯着抱在怀中的纸盒。「这几天,我来过很多回,想把它还给你,可是没有一次送得出手……我舍不下。」
一颗水珠落在纸盒上,他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但那颗清透的水珠,已经太足够。
「你说得没有错,我从来就不是无心,连那么单纯的季燕都看得出来,足见我掩饰得有多失败。我——是暗恋你,在你看见我以前,比你心动得还要更早、更久。」
杨季楚一动,牢牢握拳,逼自己不动声色,安静听她说完。
「是我把持得不够好,才会让你受到伤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开始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不敢多看你一眼,怕离你太近,喜欢、还要再更喜欢,会累积成爱。」
「你每拉近一步距离,我都很害怕,又不想真的拒绝,然后一次又一次鸵乌地告诉自己,只是搭个便车而已,没关系,只是多看一眼而已,没关系,只是朋友而已,我知道分寸,只是、只是牵手……」
「后来,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多,一点一滴领悟到你所费的心思,这对你——并不会平,我至少要让你知道,这当中并不是只有你一头热而已。」
所以,才会写了这张信笺。
原是不想惹相思,宁可偶尔远方遥望就好,但是这样的男人,错过了他!心太痛,她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能想着他、与他在一起的每一秒,再痛也情愿。
杨季楚叹息。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软了心,蹲身细细打量她。
几日不见,她眼下的黑影好重,夜里都没睡吗?
如果,分开真的是如此困难的决定,他反覆思量,挣扎万般,才毅然开口。「那么,有没有可能离开他,到我身边来?其余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要说出这些话,已经严重悖离了自身的原则,不想介入的,已经介入了,偏离的一切无法再修正回来,那么,他只能毅然决然陪她一起走下去,一起错下去,一起—承担罪责。
他以为这会是最理想的结果,与其三人煎熬,不如勇敢面对。但等了又等,她迟不应声,一脸难以启齿似地瞅着他。
难不成——他脸色一变,咬牙道:「冉盈袖,你敢!」她有胆就说说看!
「我——」
「我不当第三者!」他恨声吼了出来。她敢这么羞辱他试试看!他再爱也不可能如此作践自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怎么敢,连想都不敢想啊。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说不可能的也是她,回头倾诉相思苦的也是她,她到底要怎样?
「我没有办法,我欠他太多……」
「够了!」如果厘不清前一段,跟他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她总是这样,无心挑惹,弄得别人世界一团混乱,又抽手不管。
「冉盈袖,我真想掐死你!」她不是问,他有没有脾气吗?他有,他现在就非常生气!
狠狠地抽身,决计不再留恋,甩头就走。
她动也不动,蜷坐在原处,安静落泪。
他不应该回头的,如果够理智,根本刚刚下楼看见她时,就应该直接越过她走人,一秒都不该停留,可是——
他闭了下眼,告诉自己,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一次痛到底,彻底拔除心底最后的眷恋。
反正,再羞辱也不过如此了。
「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说清楚。」然后,他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她,将冉盈袖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第三者。」她颤声吐出字句。「我的未来我没有办法作主,但是现在,我还是自由的,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第5章(1)
她说,她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小家庭,她的父亲和冯伯伯是那种过命的兄弟交情,两家往来原本就很密切。
小时候,她常常到冯家玩,冯家只有一个独生子,或许是男孩子天生的使命感,冯大哥很疼她、也很保护她,把什么最好的都留给她,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两家长辈还曾经开玩笑说,看两只小的相处那么触洽,将来干脆结个儿女亲家。
「嗯哼。」前方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淡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好啊。
冉盈袖看了他一眼,低声澄清。「我当他是哥哥、是玩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孩子而已,懂什么呢?有人陪、有人宠,哪会想太多?
后来,母亲意外病逝,父亲更是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她身上。她从小学舞,那是因为母亲原本是舞蹈系的学生,为了嫁给父亲,中断了学业,也放弃原本美好的未来。
父亲总是对她说,母亲多有天分、他有多亏欠她,所以他一定要让她好好地跳舞,不只是因为她遗传自母亲的天分,也因为母亲的遗愿。
他们没能完成的梦想,要在她身上实践,所以再苦他都会咬牙撑下去。
一个学历又不高,靠劳才赚钱的单亲爸爸,要抚养五岁的女儿已经是力不从心,遑论才艺班学费有多吃重,他常常需要身兼数职,才能勉强平衡收支。
也许是精神不济,父亲在一次上完大夜班回来的路上,与十字路口的轿车对撞,当场不治死亡。
冯伯伯不忍心她小小年纪就要被送到儿童之家安置,于是出面领养她,算是对好兄弟尽最后一点情义。
她初上高中那年,冯伯伯也意外辞世,全家人都慌了手脚。她原本已经打算要放弃跳舞了,但是冯思尧什么也不说,事前甚至没有与她商量过,便默默去办了休学,一肩扛起家计,然后坚定地告诉她——这是唯一能看见你露出真心笑容的事,不能放弃。
他明明成绩那么好,却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未来。那段时间,冯妈妈每每见了儿子,便会惋惜地摇摇头,说些「唉,死心眼」、「感情害死人」、「也不晓得人家要不要你」……这一类的话。
她知道冯妈妈不是有心的,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孩子如此牺牲奉献,连自己的未来都赔上去,哪里会不心疼怜惜?
冯家这多年的恩情、冯思尧玩心掏肺的对待……点点滴滴都压在她心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却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要不要接受?
她只是无从选择地被迫领受他们的好,然后欠下难以偿还的情。
全世界都在告诉她,冯思尧的一往情深、冯思尧为她做了多少,如果不是冯家,她无法有一段安稳成长的童年,这个男人自小的呵护、全心全意的付出,除了她几乎已经一无所有,让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名义上,你是冯家的养女,冯思尧的妹妹?」
「是。」至少目前仍是。
但是她的未来属于冯思尧,这一点谁也不曾摊开来明说,却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所以,她不敢靠近杨季楚。不敢贪渴、体验爱情的美好,那样的欢愉是有时限的。
「他知道你的心态吗?」知道她被这重重的恩情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情?
「他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兄长。」那是亲人的情感,这点从来都没有模糊过,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还是想要,他不介意等,只要她在他身边,就算等一辈子才能等到她从亲情转化成爱情,他也愿意。
「这个人是笨蛋吗?」脑袋都装些什么豆腐渣?能就是能,不行就是不行,爱情是能努力的吗?都努力十多年了还不够?
所以后来,她索性搬到学校住宿,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一日比一日更为火热的眼神追逐。
她说,至少等到她大学毕业。跳舞是妈妈的梦想,她想要替父母完成它,然后,她会试着与他努力看看……
这就是她说,她只有一年自由的原因?
他懂她的意思,冯家是她这辈子也放不下的恩情包袱,一段可预见结果、一年为期的爱情,他还要不要?要她的真心,换日后分离的惆怅。
他倚窗而立,沉寂不语。
她的故事听完了,一杯咖啡也喝到尽头,入口只余些许涩味。
他放下瓷杯,仰头留意墙上挂钟。「我送你回宿舍。」
所以是……不行吗?
她放下一口也没喝的热桔茶,默默由他家的沙发起身。
「你是想到哪里去了?」红着眼眶、一副可怜兮兮、随时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一场的样子,仿佛他辜负她多惨似的。
他几乎是有些没辙地逸出一声叹息。
「宿舍门禁时间快到了。你不赶回去,难道想夜宿我这里吗?」
所以……不是拒绝吗?可是也不曾清楚表态啊,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不可以吗?」一直忍住不哭的脸庞抬起,努力想从他的神色中判读出一些些端倪。
当一个女孩子用蓄满水气的眼眸,问你可不可以留下来,而且还是自己目前正心仪的女孩,请问该怎么做?
方才在学校里,纯粹因为她哭得太伤心,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而扣除掉公开场合,他直觉第一个想到离学校最近、最方便谈话且不受干扰的地方,就是他的住处。
可现在,他开始觉得不太妥当了。
夜深人静后,在有限的空间里,男女独处的氛围,总有几分幽微而引人遐思,尤其当她说出那句接近挑逗的无心话语——
他不晓得自己现在摆出来的脸色,是比较接近正人君子还是面无表情,总之,他自认沉稳地直起身,走回卧房,翻出通讯录找到他要的号码,单手按了几个键拨通后,递给她。
「要外宿不用向楼管报备吗?」回应她一脸的困惑,他无奈叹息,完全兵败如山倒。
会过意来,她连忙接过无线电话。
他弯身将冷却的热桔茶倒掉,重新注入热水回冲,再回到容厅,她已经讲完电话,正碟危坐地等待着。
将热茶递给她缓手,迎上她迁回打探的眼神,他敛眉沉吟了一会儿。「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在一起——在毕业前这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