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总是抱着她哭,总是心疼她,但过后叫她要乖,不要惹舅妈生气。
小小的鹿鸣会在深夜搂着陈旧的棉被,缩在「客房」的床脚,泪汪汪地问姬摇阿姨:「阿姨,我是不是还不够乖?不够听话?所以舅妈才会打我?讨厌我?」
姬摇阿姨神情冷漠却坚决地告诉她:「世人心有五毒,是为贪、嗔、痴、慢、疑,长者不慈,未能怜幼,又如何是你之过?」
「……」听呒?
发现小鹿鸣一脸茫然,姬摇阿姨眉头皱了皱,强忍一丝不耐,终于还是改为直白的大白话道:「你舅母不是好人,你只管拿她的话当……放屁,自个儿快些长大,走出这里,就不用再沦为鱼肉……就是不会再被打骂欺负了。」
小鹿鸣恍然大悟,喔喔连连点头一秒懂秒懂。
虽然回忆太不堪,却也勾起了许许多多幽微的怀念和温暖,这一些,都是因为有姬摇阿姨。
鹿鸣眼眶不自禁湿了,嘴角微笑却扬起得更深。
——昨日,因姬摇阿姨无情伤人的话而紧紧揪住的心结,也渐渐软化消融淡去了。
是啊,真正的亲人,并不是嘴巴说是或不是就可以代表的,舅舅是她的亲舅舅,却放任舅妈和表兄弟姊妹欺负她,外婆是她的亲外婆,不是不心疼她,可是在外婆眼里,她这个外孙女再亲,也比不过自己的亲儿内孙。
姬摇阿姨口口声声说只是想利用她,只因为她是大王的唯一血脉,守着她就能再有见到大王的一日……
可是鹿鸣只知道,这二十年来如果不是姬摇阿姨,她就算能健全长大,也可能会偏激孤僻到堕落走歪路,甚至最后自我毁灭。
人要学坏,随便都能找到借口。
……什么我爸妈都不了解我,我老师看不起我,我同学只会找我麻烦等等等。
自我放弃是最容易最轻松的,可人一旦一路沦落,才会成为这个世界谁都可以践踏的脚底泥。
可是因为姬摇阿姨,她没有被那样的原生家庭打垮,反而长成了一个比她希望的还要更好、更勇敢更独立的鹿鸣。
不远处,一个身形粗壮穿着俗艳花花上衣和黑色镶水钻紧身裤,脖子戴着金项链,手上套着假红宝金戒指的中年妇人提着一大袋沉重菜,气咻咻地扭着发福的宽臀摇摇晃晃地往上走。
鹿鸣双手面伫立,冷冷地看着她。
十年来,她的「好」舅妈可老了很多……
也许是日子过得没有她预想渴望的那样舒心富足,眉宇间的暴戾刁蛮之色更浓重,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种穷酸却要装气派的违和感。
这样的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干不了什么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坏事,但惯于欺善怕恶,不介意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吝于占便宜、讨好处。
疥癣之患,弄不死人,但也够恶心人了。
十年前,舅妈是她的恶梦,但时至今日,她站在这里看着对方,却发现原来自己记忆中巨大、凶狠、尖酸刻薄的厉害大人,现在再看,也不过就是个上了年纪,心思狭窄,并且被社会底层生活压得有些人格扭曲的欧巴桑。
「原来,她老了,而我长大了。」鹿鸣看着朝上坡老旧住宅区方向走的舅妈,不知不觉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喃喃。
——我不再怕她,她也再不能伤害到我。
鹿鸣眼角有些发热,浅浅上扬的嘴角有着掩不住的松快释然。
她就这样插着口袋,背着包包,慢慢地也往老小区走去。
这老旧小区一向有点冷清,年轻人多半因为工作就近的原因搬进台北市,所以留在这老山城的大多是老人小孩,现在大冬天的,老人家也躲在屋内看电视避寒居多,不像她小时候印象的那样,夏天的午后会有老先生老太太在树下乘凉聊八卦。
远远在前头的中年妇女没有发现她默默地跟在后头,正如鹿鸣也没有察觉自己身后有保镖暗中保护。
舅妈进去了两层楼的窄小老式公寓内,这是山城小镇上的特色,几十年下来用石头和砖块混凝土混造而成,因为地域的关系,夏天凉爽,冬天则是冷得要命,寒风好像会从石头和砖块堆叠的缝隙中吹进屋内,也冷冰冰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老公寓旁边是增建的一间厨房,屋檐很矮,里头长年幽暗,有着掺杂着厨余和湿气混合而出,好似怎么刷洗也刷洗不掉的陈腐味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小时候的鹿鸣就是被舅妈一边巴头,一边逼她要把厨房地板刷洗干净。
堆积了几十年的油腻,又岂是一个国小一年级的小朋友一天之内清除得完的?
鹿鸣远远站在对面一棵龙眼树下,看着老厨房,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这一瞬,好似她也是一只鬼,正飘飘荡荡回到了前世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里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就在这时,公寓大门被推开了,有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瑟缩着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盆沾满菜渣油污的待洗碗盘,慢慢蹭进了厨房内。
她心一紧,几乎冲动地脱口唤道——外婆!
一个小男孩穿得圆滚滚地从大门追出来,满口嚷嚷:「阿袓,我要吃巧克力!阿祖带我去买巧克力!我要吃我要吃!」
老太太忙着从厨房出来,满手湿答答也来不及擦,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叠成折子了,搂住直蹦跶的小男孩。「好好好,乖阿孙耶,阿祖带你去买蛤!」
「现在买!」
「好好,阿祖拿钱,现在就去买。」
老太太被小曾孙闹腾,满脸都是纵容和宠溺与满足……
鹿鸣眼泪不自觉滚落了下来,拳头握得死紧,最终还是没有叫人,也没有进去。
她默默地转身,背瞬间微微驼了下来,有些沉重,有些举步维艰,但她还是一步一步离开了。
——这样也好,对吧?
那才是外婆真正的小孙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她不再去打扰外婆,也无须去求得谁来给她公平,抑或是谁得到她的宽谅,更无须出那一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往后,便各自安好,苦乐自负吧。
第14章(2)
冷冷的山风刮凉了她脸上的泪痕,她疲惫地揉了揉脸,却突然撞上了某个温暖强硬的东西,那气息熟悉得令鹿鸣猛然抬头,顿时呆住!
高大健硕的周颂温柔地看着她,抬手将愕然的她一带,牢牢搂进了宽阔有力的胸膛前,并用长大衣裹住了她。
她心神激荡着,努力想冷静镇定,最终还是抵不过这一刻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满满力量强大保护感的诱惑,她闭上了眼,额头靠在他胸口,允许自己有短暂的软弱时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颂没有回答,只是环着怀里女人单薄的肩,俯首轻吻她的头顶,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鹿鸣僵住……鼻头一酸。
可亲已经没有家了。
不,不对,她有家,花莲那间小小的民宿就是她的家,是她的,谁都不能再赶走她。
精神一振,退出了他的怀抱,「谢谢你。不过你不用送我回花莲,你载我到台北车站就好,我搭普悠玛回——你干嘛?」
周颂一脸风中凌乱,几秒后才勉强压抑下想按住她肩头猛摇大喊「你这个残忍的小东西,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冲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去,再吸了一口气……
「你行李都在我家,想跑去哪?」他隐隐咬牙切齿。「说好了你在哪我就在哪,今天晚上我住公司,你住家里,已经是我最大能容忍的范围,其他的,我不接受!」
鹿鸣本来想再说点什么,但看他气得眉心乱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还是摸摸鼻子,识相地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万一惹得他炸毛,要靠蛮力压制她也是轻轻松松动一根手指头就能办到的事,况且……她不得不承认,现在他突然的出现在面前,她还是情不自禁有一丢丢感动得乱七八糟……咳,就真的只有一丢丢而已。
「好吧,」她清清喉咙。「我们回去吧——回你家。」
周颂总算转怒为喜,咧嘴笑了,看起来有点傻萌傻萌的,他揽着她的肩头走向停在杂货店门边的悍马车。
「新车?」她上了车以后,忍不住挑眉。
「嗯,新玩具。」他笑着,伸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惹来鹿鸣一阵毫不留情的疯狂猫掌式啪啪啪。「哈哈哈哈……哎哟,好好好,我不乱摸了,你小心自己手痛。」
「皮糙肉厚的,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她恨恨嘀咕。
「下次生气你不用动手,我自己打我自己。」他深邃性感的黑眸里笑意闪闪。
她心脏忽然又漏跳了一拍,赶紧别过头去看车窗外,一怔——要下雨了。
悍马车发动,一个大大回转就往山下方向驶去,她忍不住眼巴巴地攀着车窗,回头看向一手拿着雨伞,一手牵着小男孩的外婆,慢慢朝近而来,走进了杂货店……
「外婆,再见。」面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神情悲喜复杂难言。
周颂静静地开着车,眸光透着深深的怜惜。
「那是你外婆?」
「你调查我?」她迅速回头,目光疏冷戒备。
恐怕不只调查,还有跟踪……否则他怎么会这么恰巧地出现在这里?
「对不起,但是我不后悔。」他低声道,「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没有机会知道你过去都经历了些什么……也就不知道,原来,你以前过得那么苦。」
「我已经长大了。」她紧绷僵硬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但脸色还是算不上好。
鹿鸣觉得有些难堪,虽然过去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日子成就了现在她的独立自主,但不代表她就愿意让……曾经深爱的男人清楚地看见她当年的狼狈。
她不是小可怜,现在也不是在演骨肉离散的「星星知我心」,她也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悲惘垂怜。
「我没有别的意思,」周颂语气小心忐忑,温和中隐带痛楚。「我只是……心疼。」
她眼眶一热,随即刻意地转移话题道:「谢谢,我现在很好。对了,你吃过午饭了吗?我还没,肚子好饿……我请你去吃生鱼片吧?」
「好。」他又想伸手摸她的头,最好是还能紧紧抱进怀里,可是他也舍不得戳破她此时刻意武装出的强悍独立形象。
他知道,他心爱的女人纵然是背上扎满了冷箭,还是会咬紧牙关昂首阔步,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屑用流泪柔弱的姿态来向谁乞怜讨好。
以前周颂最怕女人哭,因为家里的小妈和小妹都是软趴趴的性子,他只要一看到她们两个泪汪汪的,如果不是马上拔腿就逃,就是举手投降什么都好好好。
可现在他才知道,不会对着自己落泪的鹿鸣,才是那个真正让他心疼到连灵魂都深深为之颤抖的女人。
……被迫勇敢的孩子,学会不哭的孩子,是因为明白哭了也不会有人疼对吗?
他猛然踩下刹车,悍马随即停在路边,鹿鸣被反后座力扯得差点往前扑,却在下一秒被紧紧地箍拥住了!
她惊魂未定地偎在他胸口,真想骂他是哪里有问题,却听见深埋在自己颈窝的男人郑重地立誓——「以后,都由我来疼你。」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当天下午他们在金山海鲜店吃了一顿鲜甜丰富的海鲜大餐,虽然鹿鸣总是吃着吃着就有点走神,周颂从头到尾都温柔宠溺笑吟吟地看着她吃饭,并且全套服务地剥虾、挑鱼刺、拿湿纸巾擦手等等。
虽然近日已经多少习惯了他这样「铁汉柔情」作风,但她还是觉得有点感动又有点不自在。
虽然也不能说人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啦……
回到台北后,已经接近黄昏了,周颂先把她送回自家的豪华酒店式大楼内,在门口却依依不舍,一直蹭着解说室内的各种设施、电源按钮在哪、保全系统怎么设定,直到真的没有借口再逗留了,才一副怨夫脸的一步三回头离开。
鹿鸣看着他垂头丧气地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平静的小脸再也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这傻大个儿……
「不过,傻得很可爱呀!」她自言自语,没来由脸热热了起来,只得赶紧用手猛搧。「呸呸呸,我在发什么颠啊?」
就算大型猎豹猛虎在傻起来的时候都显得分外呆萌,但谁敢真的把它们当HelloKitty?
她摇摇头,关上门,按照周颂说的设定好了保全系统,正想去拿换洗衣物到浴室冲个澡,洗去一身的风沙疲惫,手机却在这时候响起。
鹿鸣以为是周颂去而复返,或者还要唠唠叨叨地交代什么,可一看萤幕上陌生的电话号码,还以为是要订房的客人。
「你好,请问哪位?」
「鹿小姐,我是周颂的父亲。」电话那端的声音深沉老辣浑厚,带着久在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无形霸气。「司机已经在楼下,你方便和我碰个面吗?」
——见家长?
啊,不是,是要被检视或是被警告吗?
鹿鸣脑子断片了好几秒,手几乎握不住手机,心脏狂如擂鼓,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维能力和声音,但还是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另外一只手汗湿的掌心在裤管边擦了擦。
「周伯……周董事长您好。」她暗暗吸了一大口气,才总算勉强维持声线平稳。「我和周颂已经分手了,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不过还是很谢谢您愿意见我一面……」
等等,这样讲怎么好像是她主动求见的?可是她的脑袋现在还是半浆糊状态,太有逻辑的话也找不出来啊!
周父在电话彼端不由皱起了浓眉,威严的脸庞微微一沉。
这样的应对面,就让他很难满意得起来。
果然出身太平凡普通,没有家族深厚底蕴薫陶过的女孩子,随便一挑满身都是不足。
周父自认他并不势利,也不是个为富不仁抑或目中无人的人,像鹿鸣这样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摆脱阴暗不堪的童年,半工半读到学有所成的年轻女孩,如果是他旗下的员工,他会非常的欣赏,甚至愿意赋予重任,给她更多升迁、实践自我能力的机会。
但可惜,鹿鸣现在面对的「职衔」是周氏集团少夫人,是他周爙的儿媳妇。
如果按照企业征才的习惯,她这样的资历和条件根本连被放进审査的资格都没有。
可谁让自己的儿子是头倔驴野马,偏偏就认准了她不放!
他这个做老子的,反复心理建设自我说服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放下心结,愿意安排这次的「面试」。
——结果,听听,她这是什么答话法?
手机那头一直沉默,压力和压抑感如山峦般层层叠叠堆在了鹿鸣的心上,她掌心的冷汗越冒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