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躲开他恳切的目光,牙关咬了咬,努力维持面无表情和无动于衷。
「嗯。」
见她身形僵硬,刻意保持的疏离遥远,周颂心痛如绞,却也知道尽管不是他所愿,但还是对她食言了。
他口口声声答应过,不会离开她身边的。
但现实马上就狠狠打了他自己一巴掌……
可人命关天,就算不为unlimited的商誉,他也一定会亲身坐镇,甚至不惜亲自出马,务求把所有人员平安带回来。
这是他绝对不能推卸与回避的责任。
然而在尽责的同时,他却无可避免的还是「牺牲」了她。
周颂想要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恳求她的谅解和等待,但在这一刻,他却歉疚慌乱害怕得连碰触她都不敢。
他唯恐在她脸上再度看见冷漠和深深的失望,那比给他狠狠当胸一刀还要痛苦!
鹿鸣感觉得到他的惶然不安,她自认从来就不是个大仁大义、品德多么高贵高尚的女人,在必要的时候也很乐于睚眦必报斤斤计较。
过去五年来,她也从习惯被他抛下,一直到现在再也不想成为谁的第二选择,所以她对周颂已经没了太大的信心,也没有太多的指望与期待。
可这不代表她感受不到他的一片真心诚意,或是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自己,轻忽人员的性命安全甚至危及公司信誉……
这个男人,已经很爱很爱她了。
剩下的,早就不单纯是他的问题,而是她的心障居多。
所以现在,她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扯他后腿、令他心神不宁,甚至无法冷静思考做判断,顺利营救人员的祸首。
脑子乱糟糟的鹿鸣在这一瞬间忽然心静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入他深沉晦暗忧虑的眸底,小手自有意识地搭上他左胸口处,感受胸膛矫健精壮肌肤底下惶乱忐忑碰撞的心跳。
他深深一震,浑身僵住了,恍惚地、狂喜又疑似自己在做梦。
「安全回来,我就不怪你。」她低声道。
周颂几乎喜极而泣,喉头灼热哽塞,大掌迫不及待地覆上她捂着自己胸口的柔软微凉小手,握得紧紧的。
「好。」他笑了,郑重有力地允诺。「等我回来。」
在临上飞机前,周颂让第五组的人员正式现身,随扈在鹿鸣身边。
她皱着眉头,想拒绝,可是终究不忍心这个时候还给他添乱,于是默不作声地接受了事实。
有全球飞行速度最快的私人飞机之称的湾流G650迅速起飞消失在天际。
鹿鸣有些心神不定地在原地傻傻站了好一会儿,千言万语,所有的忧愁焦虑全部堵在心口,无人可说,也觉得对谁说了都显得自己分外矫情。
她不想接受他,却又担心他担心得要命。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好好儿的……不管在地球的哪一端。
「鹿小姐,我们送您回花莲吗?」第五组之一的组员恭敬地问。
她回过神来。「好,谢谢。」
可就在此时,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她接起电话。
「鹿小姐。」
「……周董事长?」她愣了愣,小心谨慎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颂出发了?」周父嗓音沉着淡定,在此刻对鹿鸣而言带来了某种神奇稳定的力量。
她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点,「是的。」
「他这次出国处理公事,恐怕不是三五天就能回国。」周父平稳地道,「快过年了,他不会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在花莲的,我让人接你过来,等他回来后,你要走再走。」
啥?
「周董事长,谢谢您,但真的不用了。」她想也不想立刻婉拒,坚定地道:「不太方便。」
「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不希望阿颂在国外还要操心你。」周父淡淡地道。
可以听得出周董事长冷淡语气下的一丝心意,鹿鸣有些感动,但是该不该、甚至适不适合到周家过农历春节,和周家人吃「团圆饭」,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董事长,」她沉默了一下,真诚地道:「真的,我非常谢谢您身为长辈看顾晚辈的这份心,不过我和周颂现在只是普通朋友,也就没有那个理由到您家里过年,确实不太恰当。」
周父有一霎的气窒,语气有些不悦。「鹿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孩子像你这样的性格,太刚硬不讨喜了?」
鹿鸣望着落地窗外一架架停靠的飞机,还有远处隐隐的青山白云和大片天空……有些惆怅,有些自我解嘲。「有啊。」
过度固执狷介、独立强硬,嘴巴不甜,也不懂得婉转圆融,放软姿态……还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蛮牛性子。
其实像她这样的女孩,不要说大部分的男人受不了,通常也没多大的长辈缘吧?
可惜,生活对她而言从来都是一头张大獠牙追着她咬的狼,从小的环境也没让她学会该怎么天真烂漫傻白甜。
更有甚者,如果推给「创伤压力症侯群」这个词,她还能上纲上线到——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导致她永远对人保持一定的戒心,随时准备一嗅闻到危险,便立刻拔腿就逃、抽身走人。
她知面样的行为模式很蠢,但她就是改不掉。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那么执拗不识好歹?」周父忍不住挑剔起她的性格来,冷冷地道:「你自以为的骨气,有时看在旁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充满不合时宜的一腔孤勇。」
她心口一紧,脸颊涌起热辣辣近乎被掌掴的刺痛感。
是,她都承认。
社会型态是由无数人类组织而成,太过偏执固执己见者,往往最容易被边缘化甚至淘汰。
她也知道,自己骨子里也有着令人厌恶的假清高因子,总以为厌倦了争夺竞争扰嚷喧嚣的人与事,只要找一个远远的、安静的地方,就能够自己跟自己过得好好的。
但这世上,谁又能真正离群索居呢?
比如此时此刻,她摆脱不了周颂,就免不了和周父打交道,而对于周父的善意或恶意,她无论接受或反抗,都显得相同地苍白无力。
……归咎到底,她终于发觉也坦然承认,她和周颂之间,绝大部分的问题都碰自己身上。
「周董事长,您说得都对。」她眼神忧伤,语气却十分温和。「不过怎么办呢?我就是学不会呀,就像尽管我心里很高兴、很感动您邀请我到您家里过年,但我脑子想的却还是「我凭什么身分和资格跟您家人吃团圆饭呢」?还有,「若是这种和家人一起过年的滋味上瘾了以后,将来却再没有这种机会了,那等明年春节的时候,我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过年的感觉,好像也就更凄凉了」。」
电话那端默然了很久很久。
「鹿小姐,你真的想很多。」周父揉着眉心,头一次同情起自己的儿子。
她忍不住笑了,坦率清朗地道:「我很麻烦吧?」
「对,非常麻烦。」周父自认自己素来心机重,但也没有她的脑回路绕得那么复杂,一不小心都能把他绕晕了。
他家那个傻大个儿子该不会就是这样掉坑的吧?
但也许是鹿鸣「自污」得非常坦荡荡,周父竟荒谬地生起了一丝丝「这小姑娘挺有自知之明还率直老实到有那么一点点可爱嘛」的心情。
不过下一瞬,周父又打消了这个无比违和的古怪念头,语气恢复肃然冷硬。「鹿小姐,纵使你明知拒绝我的提议,会让我对你的印象大大扣分,你依然不改变你的决定吗?你——就不怕我吗?」
「怕呀!」她态度平静温和,「我也会怕您不高兴,不过怕归怕,我的决定还是一样。虽然……总觉得像您这样纵横四海、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论胸襟气度格局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您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对我发脾气?我想想,好像也不太科学。」
周父在电话那端又不说话了,像是陷入沉吟。
本来很平心静气的鹿鸣被这样漫长的沉默惹得也有点小小不安起来,忍不住回想刚刚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又说了什么太嘴贱的话了?
没有吧?
她从头到尾都挺诚恳的啊!
唉,果然,见家长什么的,就是全球十大棘手事件之一。
周父却是在想,他好像……有一点点……略能理解自己家那硬邦邦臭脾气的小子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随你吧。」经过漫长的、尴尬的无声「对峙」后,终于传来周父的声音。
她不自觉地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吞了口口水,试图稳着声线道:「谢谢您的体谅。呃,在这里先预祝您和您家人新年快乐,心想事成,那个,大吉大利。」
周父板着脸,哼了哼,「嗯。」
鹿鸣却没能看到手机那端,有个中年帅大叔默默别过头去,肩头微微可疑地耸动了两下……给憋的。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通差点要了她老命的电话,鹿鸣觉得自己冷汗湿透了背心,感觉头顶上的血槽都几乎被清空。
得回家吃碗满汉大餐压压惊。
第16章(2)
回到花莲后,神出鬼没的第五组又回去原来潜伏的地方蹲点了。
不过在消失之前,其中一位自称是前英国秘密情报局人员的平头帅哥跟她交换了Line——莫名其妙就跟「前特务」开启加好友状态什么的实在好玄幻啊——并且告诉她,只要一找到林妲的下落,将第一时间通知她,但是在老板还没回国前,他们会严密保护她的安危,并且确保她不会擅自行动、以免遭遇任何可能的危险。
鹿鸣嘴角有点小小抽搐,不过还是点头谢过了。
「我的生活一点都不想要搞得跟电影一样刺激啊!」她坐在熟悉的漂流木餐桌前,帮自己泡了杯热腾腾甜丝丝的可可,捧着温暖的杯身,叹了口气。「这到底算爱情片?恐怖片还是谍报片?就不能只是单纯的女性自觉励志片吗?」
她回到花莲,就是努力想让自己回归到最简单的生活步调,但无论是想起还在外面自行上演活尸片的林妲,或是飞到了俄罗斯边境坐镇,正在「即刻救援」的周颂,甚至是一直搞失踪不愿现身的姬摇阿姨,都让她怎么也不可能安安静静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真的很担心他们两个。
而且,她的亲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手心里捧着的热可可不知在何时已经冷透,鹿鸣却连动也未曾动过一口,她望着逐渐黄昏,被夜色包围的窗外……
他不在,姬摇阿姨也不在,独自对着显得大得惊人的上下两层民宿,这个原来已然被她认定是「家」的地方,鹿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与害怕。
明明,她早就应该要习惯自己一个人了啊?
鹿鸣怀着乱如麻的心绪,就这样胡里胡涂又备感煎熬地混过了一天又一天。
白天她一遍遍机械化地打扫着里里外外,地板窗框擦洗过一回又一回,连外头被冬天季风刮落的落叶都扫得干干净净。
晚上她则是抱着毯子蜷缩在单人沙发上,对着嘻嘻哈哈热闹吵杂的电视发呆。
——不知不觉间,再几天就要过年了。
可鹿鸣连去采买年货的心情都没有,家里依然只有满柜子的泡面,然而除夕吃什么?过年怎么过?现在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鹿鸣几次忍不住想要打电话或是传讯息询问周颂现在状况如何?他人到哪里了?是不是平平安安的?
她知道,他要去处理的是非常严重的大事,她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能扯他后腿。
他在飞机抵达哈巴罗夫斯克的时候,曾经传了个安全到达的讯息给她,并且要她别担心,他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
那则讯息她反复看了又看,指尖轻轻抚摸着上头的每一个字眼,心中滋味千头万绪,情不自禁以他为傲,又深深替他担忧不已。
她只能不断在内心暗暗折祷老天庇佑所有人——尤其是他——都能平安归来,事件圆满落幕。
电视上,网络上,鹿鸣也持续地搜寻着相关的新闻,但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担忧的是,这整件事一直被封锁得好好的,在情势好转前,不曾暴露出半点消息来引起家属恐慌,甚至引发全球媒体嗜血追逐。
哈巴罗夫斯克山脚下一驻所内,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精壮男人围着一大张会议桌,专注地聆听着上首那个高大的东方男人的说明与指挥。
「目前全区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周颂声音低沉地开口,「地面积雪超过一公尺,风力强劲,救援直升机完全不可能升空,所以我们必须尽速组建一支救难部队直接攻顶,有十辆雪地重型越野机车刚刚送到,相关负载器材也准备齐全,这次哈巴罗夫斯克相关单位授予我们最大的权限通行无阻,但暴风雪是我们最强的阻碍。你们都是unlimited旗下的菁英,可在临出发前我还是要再确认一次——这次的救援行动非常危险,如果有人想退出的话,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几组会师的人马不约而同慨然道:「老大,我们都听你的调度指挥!」
「谢谢你们。」他浓眉挑起,黑眸透出欣慰和感动,「好,兄弟们,我们十分钟内着装完毕后立刻出发,尼克、赛萝、屠亮,你们三位留守指挥所,随时维持通讯联系和协助。」
「是,老大!」两名俄国男女组员和一名东方组员默契十足地点头。
穿上厚厚的雪衣和战斗型雪靴,在戴上护目镜和雪地防护帽前,周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边的手机,锐利眼神掠过一抹温柔和忧心。
他始终不敢打电话给她,除了确实因为从搭上湾流的刹那,就有一连串的事情和命令需要他去沟通计划与发布,他连闭目养神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但最重要的是……他唯恐自己听见她声音里的忧虑焦灼和不安,就再也抑制不住地疯狂起想念她……
周颂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在任务上,唯有保持冷静的心智,才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一步步安然拯救回所有人员,尽速回到她身边。
不让鹿鸣担惊受怕坐立难安的唯一方法,就是他平安归来。
出发前最后三分钟,周颂终究还是拨出了这一通电话。
几乎是铃响的第一声就被接起,遥远的另一端传来了他最熟悉渴望的嗓音……
「周颂?!」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心爱女人语气里的惊喜激动与释然,眼神不自觉柔软了起来,轻声道:「对,是我。你睡了吗?」
「没有。」鹿鸣顿了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作淡定道:「我追剧,「冰与火之歌」……你那边,还好吗?雪很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