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临到要出门前,收蚕茧的江南商人来了,她得去招呼,安排出货和收钱,最后和宁知秋进城的人成为年纪最小的宁知方。
“是你站着不动,关我什么事……”他小声的咕哝。
蜀地这几年越来越繁荣了,因出产蚕丝的缘故,这儿便成了丝绸的故乡,走在街上,常可见到贩布的商人,讨价还价的交易各种布匹,一袋袋的蚕茧论斤买卖,显得廉价。
早早分等次的宁家倒没卖贱了,宁知秋把蚕茧分上等、中等、下等三种价码,除了做成蚕丝被外,余下的依等次卖给商贩。
有了分级,宁家的蚕茧反而更抢手,因为丝绸的好坏取决于蚕丝,品质越好的蚕丝能织出最好的绫罗绸缎。
不仅如此,蚕蛹也能入菜,或炒,或炸,是特色小吃,宁家卖蚕蛹、蚕砂也赚了不少,一只蚕的用途多多,一点也不浪费。
“咦,你……看起来很眼熟……”
狭路相逢。
三年前,在和春堂宁知秋和父亲也遇到一群穿军服的大汉,只是当时宁家父女要出,对方要进,如今刚好反过来,她和弟弟是进去的,几个大男人要出来,两边的人正好卡在要进出的狭道中间。
基于不想惹事的情况下,宁知秋拉着弟弟往后退了几步,多吃了几年汤圆,她的涵养变好了,不与人争一时之气。
只是鱼在水中游,悠游自在,偏有人用大网子打捞,看它离水还活不活得成,无事找事,一晓得是被流放的家眷,萧云和等人的眼神多了鄙夷,在那村子里住的几乎是罪犯,不是正经良民,也就是说低人一等。
因他们的眼神太明显,气氛突然冷下来的场面相当突兀,不想太过招人眼的宁知秋察觉到了,她缓缓抬起头,冷视个头快是她两倍的男人,最后才看向注视她的华胜衣。
突地,她水眸似春花般笑开了,顿时面上生辉,流光溢彩,彷佛一朵精致而娇铯的海棠花在隆冬中绽放,美得叫人屏息。
但她的美却让华胜衣倏地黑眸一眯,迸出冷意。
“华哥哥,你的同袍吗?怎么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像是爹娘也杀的杀人犯,他们手上染了不少血吧?只怕穷其一生也洗不尽了……啊!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用牛眼瞪我……”你们凭什么轻视我们?我还蔑视你们呢!
一群有勇无谋的大老粗。
“秋儿,过来。”敢做要敢当。
不过去又怎样,拧了我的脑袋当板凳吗?“不了,华哥哥,我病了,要来看大夫。”
“你‘又’病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
华胜衣大步走上前,不容宁知秋退缩的一手捉住她细肩,一手覆上她颜头。“没发烧。”
和春堂是蜀西几个较大的医馆之一,同时也卖药,当地驻军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添购些脑热头疼、腹泻、刀伤之类的常用药物,时间不固定,随来随取。
宁知秋三年前遇过一回,他们便是为军中采购而来,但此事不得声张,以免有人在药里动手脚,造成无谓伤亡。
这事本不用华胜衣这位指挥使亲自来,他今日凑巧有空,跟着走一趟,有个兄弟要回乡,顺道去喝杯酒饯别。
“华哥哥,你好凶喔!我被你吓着了。”她捂着胸,假意惊吓,加上肤白,真给人吓到脸色发白的错觉。
“你不是要看诊,进去。”华胜衣冷脸一喝。
“我只是把个脉而已,不是要放火烧医馆。”他又捉着她的肩膀是什么意思,当她要杀了大夫泄愤吗?宁知秋在心里腹诽。
“大夫,诊脉。”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眯起眼,一瞧见是常来问诊的小姑娘,和善的一笑,但是看见大手压着小姑娘的军爷,他的脸色就不太好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把华胜衣的手推开,惹来小姑娘感激的明丽笑容。
“大夫,你看看她的额头,是不是发热了?”
她咬着牙,瞪人。“我伤的是其它地方。”
“二姊被我大姊撞了,大姊个高,力气大,把二姊撞伤了。”宁知方跳出来解释。
看着小白花似的娇柔身子,宁知方说大家都明了了,不用说撞了,光是风一吹就倒,肯定伤得严重。
“为什么不告诉我?”捉住她肩的手忽地一松。
听到指挥使大人蓦地放软的声调,再瞧见他脸上的冷硬少了几分,一干下属错愕的睁大眼,不敢相信拿刀子当枕头的男人也会儿女情长,他不是边铁石都嚼得碎的硬汉吗?
顿时,他们看着宁知秋的眼光又不同了,收了蔑意,多了探究,猜测两人是什么关系。
告诉他好找骂挨吗?找死的事她不会做。“华哥哥到医馆做什么,你受伤了吗?是被刀砍了见骨,还是一箭穿胸而过,要是中毒就难医了,肚破肠流一身蛆……”
有人吐了。
“是来买军中备用药……”
“住口。”
一名想讨好上司的年轻校尉多嘴的道,话才一说出就被面色冷冽的华胜衣喝止。
大夫把手放在宁知秋的脉门上,三指诊脉,片刻后——
“如何,可有伤着?”华胜衣神色如常,可声音中的一丝紧迫透露出内心真正的情绪。
“姑娘自幼伤了心肺……”先天已不足,稍有风寒便面临生死大关,脉象不太妙……
“我问的是她有没有事。”
老大夫没好气的斜睨他一眼,“这小子的气性大,没耐性,小姑娘可别跟他学,一会儿抓几帖伤药贴在伤处,连敷三日即可祛瘀,再把调养身子的药带回去。”
“又要吃药呀!”她快成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了。
老大夫眼一瞪的轻捻胡子。“不吃药能好吗?要不是老夫开药调养,你这破烂身子能好全?”
言下之意,其实她的身虚体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不得寒,一有风邪入侵定比常人严重。
也就是说要保重身体,不要胡乱糟蹋了,时时注重保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善待要跟着她一辈子的身子。
“晏老,我给你带来今年酿的桑葚酒,可别贪杯喝醉了……”
这次酿的还不错,只是数量不多,仅供自家饮用,她想在中秋前再炒制试试,人要有实验精神,做了也许不成功,可不去做永远也不会成功。
不过等到明年,桑茶应该会多些吧!她打算加入晒干的桑葚一起泡,看能不能做出果茶。
当然一切尚在构思中,成不成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第七章 上门提亲娶娇娘(1)
“华胜衣,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想娶我?”听到皇上有可能殡天的传闻,她顿时有了臆测。
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惯常清冷的幽瞳浮现浅浅笑纹,“把令弟就这样丢着好吗?”
“宁小方比我高,比我壮,胳膊比我大腿粗,我还怕他被老虎吞了吗?”县城里也没有老虎,人比虎可怕。
宁知秋必须说,她脑门真的被驴蹄子给踢过,看到华胜衣一副把她当私有物看待的模样,居然一时脑热的将人从医馆拉出,走到无人的僻静暗巷,与他面对面的摊牌。
太失策了,她忘了男女有别,老是不记得要收敛,总要做了才发现是错的,可又来不及回头。
算了,错就错到底吧!反正无可挽回。
好在城里认识她的人不多,间隔长一点再进城,人是善忘的,时间一长也就记不得发生什么事。
“这倒是,仅得照顾自己那小子很机灵,他二姊让他在城里逛一逛再到城门口碰面,他肯定会趁机胡玩一通,把城里好玩的地方都玩过一记才肯罢休。
“宁小方先放在一旁,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虽然心中有数,她还是想得到证实。
“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不管是否是她爱听的,他决定的事不会改变。
“实话。”她不希望被蒙在鼓里,众人皆知,独她一无所知,这种感觉超级差。
“实话?”他目光巧了闪。
“除了“我心悦你”之类的鬼话,我想你应该有话要说。”而她不想当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华胜衣嘴角一勾,似被她的话逗乐。“你想听什么?”
顿了顿,宁知秋水眸清冽,“皇上的时候是不是快到了?”
骤地,他浑身散发一股冷意。“谁告诉你的?”
一撇嘴,她语带嘲讽,“市井中流传着,你没听过吗?还有人开赌盘,一比十,一比二十的都有。”
从三月到六月,甚至是明年。
“你不该轻信流言。”一个不慎会导致杀头大罪。
“难道是假的?”她反问。
他抿唇不语,事有不可告人。
“那我问一句,你是某个皇子党吗?”她屏着气。
他似乎考虑了许久才给了准话,“不是。”
一听不是,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当胸口的浊气一吐出,她才知自己的身子绷得有多紧,“还好,你没卷入夺嫡之争中,那个位置让想坐的人去抢,你都到蜀地来了,朝廷的事少插手。”
“你在关心我?”他略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欢快。
宁知秋用了个自己认为最凶狠的表情瞪他,但猫弓起背还是猫,只给人可爱的感觉。“我是怕你拖我下水,你在被流放前身分不低吧!有可能还跟皇子们称兄道弟。”
“差不多。”只是离京八年,有些人和事都淡了,再回想,忆是模糊一片,记不清过去的曾经。
“家里不是什么公、什么侯的府第吧?我可高不起。”她给自己保留退路,不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看她小心翼翼问着又一脸嫌弃高门大户的样子,华胜衣不自觉地发噱。“我让你攀。”
他没直言出身,但话里带出来的意思,和她所料相差未远。
不会吧!真给她猜中了,他是簪缨子弟?“我记得你说过你娘已经过世了,所以你有一个“人美心善”的继母?”
她只差没说出面善心恶,专门坑杀继子的后娘,但以华胜衣对她的了解,已能听出明捧暗讽的寓意,他不禁想笑的将手放在她脖上,稍使暗劲将人拉近至身前。
“人美,但心……谁看得出来。”人心包在肉里,心黑有谁知,他便是吃了太相信人的暗亏。
“是呀!所以才有人心难测这句话,就像你此时就在算计我,心肠恶毒的想将我拉进你足以灭顶的漩涡里。”她是倒了八蜚子楣才遇上他,又自作聪明地接近一头酣睡的老虎,让它清醒的瞬间拿她当口粮打打牙祭。
“我没想过伤害你。”他只是觉得她适合,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身影,她的存在像水,缠缠绕绕。
“那你的亲人呢?”有了继母就有继弟,弟弟来了,哥哥就要小心了,当家主车的大权该落在谁手中?
身为编辑的她一年校稿上百本小说,十之八九母亡父再娶的故事里,继母帮亲生子夺权的情节几乎是不可或缺的。
华胜衣没回应,只用怜悯的眼神扫过她梨花初绽般的娇容,有些事他帮不了她,只能她自己去面对。
“华胜衣,你这不是坑人嘛!我为什么要帮你顶住后宅的刀光剑影,冷箭暗刃?”她只有一条命,做不到舍己为人的牡烈,人活着是为了吃好睡好看美好事物,而不是争权夺利。
“我把我这些年和累的财物都交给你。”原本也是要给她,只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真的?”她有点心动了。
他一颔首,“绝无虚言。”
她挣扎着,心头两个小人在厮杀。“你和宫里有联系吧!是不是有人固定给你送来京里发生的动静?”
看着她澄澈双眸,他俯身在她唇上轻啄。“德妃。”
“德妃?”一吻过后,她略显失神。
“德妃是我姑姑,嫡亲的,她膝下无子,在我娘死后一年,她接我入宫,养在她的馨萃宫。”代为抚育。
因为德妃将他视如亲子,因此在他出宫回府后,继母不敢下手残害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毁了他,让他在她的安排下取灭亡。
他一死,府里只剩下一名嫡子,也就是继母后来所生,小他三岁的继弟,弟弟将承继他原有的一切,包括他娘在世时令人眼红的嫁妆。
“所以皇上是真的不行了?”有谁的话比枕边人说的更真实?世上没有千秋万世的皇帝,人老了都会死。
见她不死心的一问再问,他避重就轻的挑话讲。“上了年纪难免病痛缠身,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必能度过难关。” “哼!这话拿去骗宁小方,在我面前还班门弄斧,你肯家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才急着要娶我,因为皇帝驾崩后,新帝继位,目前并无可歌功颂德一笔的战事,为拢民心,新皇必定会大赦天下。”说到“大赦天下”,原本就亮如灿星的盈盈水眸异常亮湛,彷佛黑暗中发光的宝石。
“小秋儿,你不该如此聪慧。”锋芒太露易招祸,她总是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视,怕看见自己的自惭形秽。
“我们一家会被赦免,而你将返回京城,继续当你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的过完庸碌一生。”她笑着预测他的终生,口无好话的将人拖向最糜烂的结局。
“纨绔子弟?”形容得真贴切。华胜衣不怒反笑,被她逗趣的说法引得嘴角上扬。
“华哥哥,我就不送你了,天高路遥,自个儿保重,有空别写信,相忘千山万水之外,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幽静小径,井水不犯河水——”唔,他……又使贱招。
说得正痛快的宁知秋忽地没了声音,她嘴边春花般的笑容犹在,却被封在华胜衣如狂风暴雨的热吻中。
“想摆脱我没那么容层,除非是死,否则我们会绑在一辈子。”他要带她进京,以他妻子的身分。
“华胜衣,你太过分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怎么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还动不动以吻霸凌人。
他简直快吻上瘾了。
宁知秋的确不晓得华胜衣对吻她这件事已食髓知味,他没发觉自己对她的感情已深入骨子里,只要一逮到机会便噙住不放,忘情地想把她揉入骨血中,与他合而为一。
“你也应该猜到我非你不娶的用意,所以才抗拒着不肯屈从,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我会护着你,我在,你在,我不在了,也会护你周全。”真有万一,他会拼尽全力地送她出京,回到家人身边。
“人死了还护什么护,魂魄相依吗?你只是不想被你继母支配婚姻,由着她明着为你择定名声甚佳的世家千金,实则内里败坏的浪荡女子,让你在夫妻反目的仇恨中不得解脱,其实你要的是敢和礼教对抗的人,不一定是我。”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长,若始终握在别人手中多可悲,自己不是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