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突地笑了。
他深恋着伶儿,是因为她体贴入微的心,还有她公平正义的善良,让身处在黑暗中的他感到被救赎。
他以为,世间唯有一个范姜伶可以懂他至此,没想到还有一个卜拾幸……是伶儿吗?还是另一个拥有相似灵魂的人?
「你笑什么?我很严肃地跟你说,不要同我嘻皮笑脸,不关你的事就别往身上揽,别人不爱你,我爱你!」她火大地吼着,然而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她怔住,看到他错愕地张大眼,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开始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她……说了爱他?
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她,还是另一个自己?
可是都是自己啊……那么……
「喂,你要做什么?做什么?」她努力不让自己尖叫,但是很难。
因为他紧拥着她,两人之间半点缝隙都没有,教她羞红了脸,一双美眸泛着水气从他的肩头瞧去,一双手也不知道要搁到哪去。
直到瞧见姐姐带着姐夫出现在梅苑的围墙外时,她急了,「欸,我姐姐和姐夫来了。」她轻扯着他的袖角,示意他放手。
然而,他却是双臂收紧,将她抱往后头的琴室。
「啊,你……」她在他怀里抗议着,但没有动手抗拒。
该怎么说呢?这个男人教她好心疼……很莫名的,明明他们认识没多久,她却总觉得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
然而就算如此,他这样抱着她实在是……「不是说好了,不可以这样抱着我?男女授受不亲的……」
她双眼不断地左瞟右探,像是希冀看到什么可以让她转移他的注意力,忽地想起今天她带了个宝贝在身上,「喂,你先放我下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朔夜闻言,略松了力道,深邃的眸有些失焦地看着她,仿佛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确定自己的双手能动,她随即掏出放在锦囊里的木笛,扁圆形的乐器,上头有七个孔,只见她纤指按压,那木笛呜啊地发出浑厚的低音,乐音婉转,像是声声呼唤,随风倾诉悲切,从遥远的过去如电般穿掠到眼前。
朔夜身形踉跄退后。
不是伶儿的容颜,却是她才会使用的乐器——如今出现在他面前,那教他魂牵梦萦的乐音如雷电般打进他心窝,刺痛着他的双眼,让他始终浑沌的脑袋蓦地清醒过来。
这是唯一能解释他为何老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她——是他的伶儿。
「好听吗?」吹完一曲,她抬眼看着他,却见他神情有异。「你怎么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她手中的木笛。
「嘿嘿,你肯定没见过吧,因为这是我设计,要姐姐帮我雕的木笛,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唯一。」她有点骄傲地扬起手中的木笛。「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吹奏。」
这木笛在她脑海里已经出现很久,直到前一阵子,她才画出轮廓,请姐姐为她雕制。
「……确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唯一。」他垂脸笑着,瞳眸却发烫着。
看来,他并没有罪大恶极到连老天都唾弃,老天终究怜悯他,把他最心爱的女人送回他的身边。
「对呀,我很厉害吧。」她大言不惭地道,瞧他笑了,察觉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绷,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吹一首吧。」他说着,走到琴桌前坐下。
「好啊。」她点头,随即又想到——「可是,姐姐和姐夫已经踏进梅苑,我要是再吹木笛,他们会循声找来的。」
「放心,他们听不见,因为他们已经在另一个结界空间里。」说不定他们还在那儿打转,就像卜希临先前傻傻地跟着他的幻影走。
「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闻言,她勾笑,随着纤指的按放,乐音截然不同。
如果说竹笛的吹奏声像黄莺,那么木笛的声音便像子规,轻盈之间带着淡淡哀愁,仿佛感叹着被困在华丽的牢笼中。
那是当年他听见的乐音。
伶儿贵为范姜家掌上明珠,虽然衣食无虞,却无法踏出府里一步,常为此感叹不已,尽管她尝试把哀愁淡化在笛声中,尽管音符跳跃着,却有更多她对外的憧憬。
是她——真的是她。
原来,她就在这里。
「懿叔……」
「嗯?」
「你……」樨香院,朔夜的寝房里,响起文世涛欲言又止的嗓音。
「嗯?」朔夜专注看着床上已入睡石化的卜拾幸,头也不回道:「伏旭来了吗?」
「还没,不过差不多也该到了。」文世涛低声回着,旋即看到他温柔收拢卜拾幸的发,那亲昵的举动教他难以理解。「懿叔,难道你对拾幸……」
「对。」
「懿叔知道我要问什么?」
「不用多问,我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了。而眼前最重要的是解开她石化的咒术。」他轻声道。
她明明就是伶儿的转世,他无比确定,可是他嗅闻不到她的气息,于是他推断极可能有人对她下咒,让她除了入睡石化的症状之外,也一并掩盖了她魂魄的气味,难怪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是吗?」文世涛沉吟一会。「可是懿叔不过识得拾幸没几日,怎么……」
缘分难以预料,然而再深的情感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可依他所见,懿叔对拾幸的情感像是早已深植,那么轻柔的举动、万般呵护的姿态……如果不是爱得极深,又怎会如此怜宠?
「你以后就会知道。」他轻声打断他。「告诉你家那口子,我不会亏待拾幸,要她不用老是胡思乱想,以免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文世涛一怔。「……希临有孩子了?」
「八九不离十。」他身为咒术师,不懂医术,却看得出有抹魂魄老是跟在她身边,等着投胎。他看着侄儿轻勾笑意。「赶紧筹办婚礼吧,要是肚子大起来,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蜚短流长。」
「什么蜚短流长?」
真是说人人到。朔夜抬眼望去,就见卜希临跟在伏旭身后走进来,一见到他坐在床畔横眉竖眼的,像是要将他大卸八块。
文世涛立刻走向前去,一把将她抱起,直往外而去。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卜希临喊着。
「师兄,你找我有事?」只朝那小俩口投去一眼,伏旭转身走来,一头长发和朔夜一样随意扎在脑后,露出清秀阴柔的脸庞,一身简朴白衣,腰间革带,衬得他身形颀长,却不过份单薄。
「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治她。」伏旭是个炼丹师,以咒炼药,也许有什么办法。
看着床上的人,伏旭浓眉微扬,以手轻触她的腕间,随即摇了摇头。「师兄,她这不是病也不是伤,我帮不上忙,不过……这咒法我像是在哪见过……」他沉吟着。
「想不起来?」
「嗯,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伏旭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眉宇间的神采大为不同,不禁问:「难道你怀疑她是范姜伶的转世?」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他万分笃定道。
「这么说来,这施咒之人该和当年范姜伶的死有关了。」当年他俩私奔一事他自然知情,就连范姜伶遭遇不测他也晓得。
「我也这么猜想,可我们师门中,有谁会这种高超的手法?」当所有蛛丝马迹串连在一块时,他大抵猜得出原由,但却难以想像是谁这么做,又为何这么做。
杀害伶儿的凶手必定是个咒术师,正因为如此,当年他才会找不到她的魂魄——如果当初他沉得住气,在找不到伶儿魂魄后便赶回天水城,也许还有机会逮着凶手,可惜那时的他已经疯了……
「应该没有吧。」据他所知,施咒天份最高的就是朔夜师兄了。
「那么,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常在天水城走动的咒术师有谁?」
「这事的话……也许你应该去问守年。」
「守年吗?」他低吟着,垂眸睇着像是作了场好梦,唇角微微上勾的卜拾幸,心里暗下决定。
第4章(1)
当年,朔夜拜在正咒门下。正咒门就位在天水城外的黑雾林里,在朔夜学成返家没多久,正咒门便因为掌门去世而解散,所有弟子四散各回乡里,唯有伏旭还待在黑雾林。
而不论是咒术师和炼丹师,都被视为旁门左道,人们不喜与之往来,樊守年则是个异类,身为悦来茶肆的掌柜,他交游广阔、见多识广。
不像一般人总用畏惧或排斥的目光看待咒术师和炼丹师,他倒是对他们很好奇,也乐于与他们交朋友,悦来茶肆就成了正咒门弟子最常去的地方。
不过为了不给这些朋友带来困扰,他从不张扬自己认识他们,加上后来正咒门解散,上门的咒术师越来越少,渐渐他也快忘记这段年少轻狂的岁月。
二十年来,樊守年事业越做越大,旗下有数家食堂、酒楼、茶肆,几乎遍布出云王朝每个重要的城镇。
「予懿?」眨了眨眼,樊守年用力地揉了揉双眼,难以置信极了。
晌午过后,酒楼的伙计通知他,故人找他,他还以为是谁寻他开心,岂料他一踏进酒楼的牙雅房,果真瞧见二十年不见的老友。
「守年,你胖了。」朔夜勾唇笑道。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老实。」樊守年哈哈大笑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消掉我肚子这一圈肉?」
「恐怕有困难。」看着他的肚子,朔夜无能为力地双手一摊。
压根不以为意,樊守年哈哈大笑地伸出双臂,热情地拥住他。
「予懿,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二十年了。」他也难得地勾出真诚笑意。
「先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完全没变。」樊守年拉着他在桌边坐下,直打量着他。
「这需要一点运气。」
「那么……你的脸……你为了范姜伶犯下禁忌?」看着他的脸上添了古老鬼纹,深知咒术师禁忌的樊守年不难猜出原由。
二十年前范姜伶遇害一事,是伏旭告知他的,结果这消息不知道是被谁听去,竟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瞒不了你。」他无所谓地耸肩。
「然后呢?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可是转世后的她身上有些问题。」朔夜垂敛着长睫。「守年,二十年前,我和伶儿要离开天水城之前,城里有没有其他的咒术师走动?」
「……应该是没有。」樊守年沉吟着。「你是怀疑转世后的范姜伶在出生之前被下了咒?」
「应该是。」
习咒之人都知道,要以咒捆绑一个人,在对方还是个婴胎时下手,效果最佳。
「那么,她是谁家的姑娘?」樊守年轻声问着。
「不知道,她是弃婴。」
樊守年不禁叹了口气。「可惜了,无法从她的身世推算她出生之前有谁在她家里走动,不过这点你也应该知道……那么,你特地来找我是还想问我什么?」
樊守年热血澎湃得很,他已经离那些光怪陆离的事太久,要是突然可以为人生添点色彩,他是求之不得。
「知我者,守年也。」朔夜勾笑道:「我想知道的是当年我和伶儿要走之前,在伶儿身边可有什么异状?」
虽然他知道机会渺茫,但他得逮到凶手,才有办法找出救治拾幸的方法。
「这个嘛……」樊守年眯起周围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我记得你们相约离开之前的几天,茶肆里办了赏花宴,城里的名门全都受邀而来,当时是安熙凛陪同范姜伶出席的。」
「安熙凛?」
「你忘了他?」
他微颔首。「他是伶儿的未婚夫,曾经打过照面。」
正因为她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才逼得他俩不得不私奔。
「那几日他一直盯她盯得很紧,像是早猜出她要和你私奔似的,比较奇怪的是到了你们相约的那一日——我记得那天是中秋,没有宵禁,所有城门夜下关门,才掌灯时分,我瞧见安家马车直出城南门,不一会又转回来,我邀他到茶肆坐坐,却见他脸色惨白,急着要赶回府。」
朔夜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后来,我曾经问过他那一日的事,但他说没什么,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不过,话说回来,安熙凛自视甚高,从不和咒术师往来,所以……我想应该不关他的事。」顿了顿,樊守年又道:「况且,她今生被下咒,也不代表跟当初杀害她的凶手有关。」
朔夜始终没有开口,收回目光直睇着桌面上的酒。
守年说的颇有道理,但拾幸的症状必是在娘胎时便落下的咒,如此巧合的情况,他很难不将两件事兜在一块。
只是……如果凶手可以找到伶儿转世的魂魄,为何他那时却找不到?
「唉,我似乎没能帮上你什么忙。」樊守年替他斟上一杯酒。「不过咱们二十年不见了,陪我喝一杯不打紧吧。」
朔夜淡淡勾笑,拿起酒杯敬他,却始终没将酒喝下。
樊守年不禁一愣。「你……该不是连酒都不能喝了吧?」
这下他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老朋友,发现他面白如玉,其实是苍白如鬼,然而唇色却是异样鲜红。
「吃不下。」他无所谓地笑着。
这就是犯下禁忌的惩罚。他不老不死,也不能吃不能喝,每次月圆发作的痛苦,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么,要是到了月圆夜……」樊守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十几年前,他曾经见过犯下禁忌的咒术师每逢月圆便痛苦不堪,甚至七窍不断渗出血水。
「不过尔尔。」他哼笑着。
那折磨是痛,但失去伶儿是极致的椎心之痛,为了她而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一点都不后悔,要是时光倒回,他的决定一样不变。
「这……」樊守年想不出半点话安慰他,毕竟当初他和范姜伶的苦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一直从中帮助,然而最终的结局是如此悲惨,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做的到底对不对。
两人对坐无言,直到外头突地传来细微的声响,樊守年起身,开了门走到外头,询问伙计。
觉得事情已问得差不多,逆夜也正打算要离开,走到他身旁,见他愁眉苦脸,出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是有客人突然犯病,要赶紧送到医馆去。」樊守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不知道怎的,近来上门的客人,有几个回去之后都说染上重病。」
「是吗?」朔夜微扬起眉,眼角余光瞥见几步外的石板广场上有抹熟悉的身影,不禁脱口叫喊,「拾幸!」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分她应该已经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石化,为什么却出现在外头?
正疑诧,却见那位姑娘置若罔闻,直往另一头而去。
见状,朔夜几个箭步追上去,挡在她的面前,却惊觉她并不是卜拾幸。
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没有卜拾幸的鲜活表情,更吊诡的是她身上竟有伶儿的魂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