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桓蹙眉,一手抚着干净的下颚,回想几天前,他在客栈的房间内洗浴,几名黑衣人破窗而入,他一人难敌数手,才中了其中一人的暗器,接下来,他的人虽冲进来护卫,但黑衣人人数之多,他只能在自己人的掩护下匆促穿衣,带着众人一路破敌,那群人数量太多、功夫极高,他太小看宫中那个女人,竟然有这么一帮黑衣人替她卖命,要他如何安心?!
邓风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只能猜着说:“爷净身、洗脸跟刮胡子的事,都是我亲自侍候的,爷的衣物也是段宇跟两个兄弟洗涤晾晒,就跟在军中一样,对了,考量咱们人数众多,吃食也都是咱们自己人外出购买,没麻烦到傅家人。”
梅城桓点点头,靠坐在床榻上,忍着胸口隐隐抽痛的不适,再看着众人道:“确定‘没有人’跟上来?”
“没有,这几天一再确认过了。”段宇这几日都带了人外出潜伏查看,并未见到任何可疑人物。
“爷究竟是在何时中暗器受伤的?!我们这些属下实在太没用了。”邓风问出众人心里的疑问,也说出心中的愧疚。
梅城桓将当时的情况大略说了,“怪不得你们,我是在跟对方近身打斗时被射中的,伤口不见血,刀片又小,你们冲进房时,只有拚命的份儿,分心注意就是死,”他沉沉的吸口长气,“这一连打了几天,现下就算解决了那帮黑衣人,我们也不能在此久待。”梅城桓担心皇宫有人趁机作乱。
“可是傅姑娘说,爷的伤势至少要等到胸口的外伤愈合了才能行远路,而且,要拔除在爷体内的毒更得夜夜针灸,时间须半年。”邓风说。
梅城桓低头看着赤裸的上半身,胸口上缠着布条外,蛛网状的几条黑紫线在胸膛上仍清楚可见。
“傅姑娘说的是真的,爷这毒,伯彦都跟我们大家解释过了,他在太医院的病历上看过。”段宇将潘伯彦要他在主子醒来后,仔细与主子说明其毒的潜伏及发作情形,要主子千万别轻忽,然后又说着,“伯彦还说,傅大夫能藉由把脉就看出爷身上中这奇毒,实在很不可思议,但更令他汗颜的是傅姑娘,小小年纪,那一手神乎其技的针灸术,不是伯彦夸大,就怕皇宫里的太医也无人能与之相比。”
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主子得控制暴躁脾气,不然,这对医术出色的父女极可能会拒绝诊治呢。
梅城桓脑海里浮现傅雨柔那张像朵莲花般沉静的美丽脸庞,还有那突如其来的嫣然一笑,在他暴怒的当下,就连男人都吓到噤声,她的胆识倒真不小!
邓风用力点头,“是啊,那娘儿们长得美不说,那一手沉定扎针的好功夫,甭说伯彦看得羞愧,连我这老粗都叹为观止,总以为她是仙女下凡来救爷的,唉,可惜了,这么早就成了带个拖油瓶的小寡妇。”
还真是可惜了!梅城桓莫名的也替她感慨起来,只是,正想开口问潘伯彦怎么不在屋里时,敲门声陡起。
傅雨柔开门走进来,她身后的胖丫鬟还端了一碗汤药,见所有人看向她跟主子,手上拿的药碗抖抖抖的看起来就要打翻了,邓风连忙上前接过手。
傅雨柔看着气色好了不少的“爷”,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黑眸蕴藏着冷冽,他薄唇轻抿,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她爹说了,这个男人绝对是个大麻烦,她要能让他早点离开仁医堂就让他离开,但他反覆发烧昏迷近七日,怎么让他走?
“爷总算是醒了,把药喝了吧。”她说。
梅城桓蹙眉,对她不甚友善的口吻感到不悦。
他将略显苦涩的汤药喝下后,将汤碗递给邓风,再看着她,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床榻上,打开药箱,拿了一把剪刀剪断环胸的纱布,将纱布放到一旁的铜盆内后,准备替他换药。
“伤口愈合需多久?”他问。
“至少要一个月。”她边说边打量他的伤口,抹上药后,她跪坐在床榻上方,倾身将手上的布条在他的胸口间来回缠绕,这个动作她势必得靠他靠得极近。
梅城桓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儿,有教养的闺秀,就算是寡妇,如此不避嫌的几乎贴身了,也该会不自在,但她脸上竟然不见半点的害羞腼腆。
“傅姑娘常帮赤裸男子近身医治?傅大夫又怎会允许,还是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他纯粹是好奇。
她爹当然不允许,但能怎么办?拜这个男人之赐,她爹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平静的继续手上的工作。
不过,梅城桓一问出口,倒是注意到其他人表情怪异,邓风先是尴尬的看了傅雨柔一眼,再看着主子道:“爷啊,其实,在爷第一晚发烧昏迷时,是傅大夫来替爷换药的,可是,爷可能伤口痛,加上毒发时热时冷,神智不清,就、就——”
“吞吞吐吐的什么样子!”他受不了的一吼,再度扯动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而且,他咬牙看着仍在替他缠纱布的美人儿,是他的错觉吗?怎么布条好像缠得更紧了?
“爷揍了傅大夫肚子一拳,第二天,就换傅姑娘来了,但她要我帮忙缠纱布,但缠的松紧不对,爷躺下后呼吸困难,所以,还是麻烦傅姑娘重缠,接下来,就傅姑娘自己来了……”邓风愈说头垂得愈低,粗犷的脸也难得泛红,糗啊,看似简单的事,他一个大男人竟做不来。
梅城桓顿时有些困窘,他看着表情沉静的傅雨柔,她正在将布条绑结,难怪,她口气如此不善,但他的目光再看了看,问:“潘伯彦呢?”
众人都知道爷在想什么?潘伯彦也是大夫,没理由这种事他做不来。
“傅大夫被爷揍那一拳,身体不适,只能在床上养着,所以,潘伯彦只能以傅大夫来访远亲的名义,凑巧遇到傅大夫身体欠安,义不容辞的帮忙坐镇看病,这时候,可能还在看病走不开。”段宇也对傅家父女感到抱歉。
梅城桓直觉的看向傅雨柔。
“南城的百姓并不是很习惯让女大夫看病。”段宇跟在主子身边多年,自然清楚主子心中所想。
傅雨柔将布条放回药箱内,这个爷真的很看不起女人,让女人医治很丢脸?!傅雨柔没说话,但心里嘀咕着,她还巴不得这群人早早离开!
她下了榻,沉静的看着他,“晚上再扎针。”
她转身就要走人。
“你爹的事,我很抱歉,这样吧,用最好的药材让你爹的伤快一点好,当然,钱不是问题,”梅城桓顿了一下,“还有你,就守在我身边,专心照顾我的伤,能早几日让伤口愈合就是几日,爷重重有赏。”
她回过身来,眨着一双秋水美眸,直勾勾的看着这张俊美的面孔。
每个人,包括梅城桓都认为她想提出什么条件,没想到,等了半晌,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爷真是财大气粗,但这世上,钱并非万能。”
梅城桓黑眸倏地一眯,咬牙低咆,“爷还有很多事要做,就是没空在这养伤,钱非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你就直接开个价,别煞有其事的假装清高!”
这一怒,胸口的伤拉扯又疼,“呼呼呼……”他喘着气儿,神色阴鸷的瞠视着她。
见他眼睛都要喷出火来,邓风及其他人都不敢出声,中玉脸色发白,眼眶已泛泪光,身子拚命抖抖抖。
但她胆大包天的主子只是微微蹙着柳眉,一双沉静明眸还是直视着榻上脸都气到半黑的男子,呜呜呜……主子一定又神游了,怎么自己就学不来这门功夫啊。
时间缓缓流逝,梅城桓咬紧牙关,忍着、忍着、再忍着,等着她开出价码。
终于,她不疾不徐的开口,“爷若没空养伤,现在就可以走人,医药费算至今日,包括住宿,就五十两吧。”
邓风等人瞠大了眼,这、这是他家爷要听的话吗?她没看到他家爷黑眸里的怒焰烧得有多么旺,那张俊脸扭曲到想杀人了?她到底是眼睛不好,耳朵不好,还是脑袋不好?!
梅城桓额上青筋一抽,怒不可遏的将一旁圆桌上的药碗打落地上,“砰”地一声,大掌往桌上一拍,坚硬的木桌顿时碎裂落地,他的俊脸忽红忽黑,狂怒出声,“你以为爷爱留在这里?要不是这该死的伤,爷早就离开了!噗——”他气血翻腾的喷出一口血箭。
“爷!”邓风等人脸色一变,急急冲上前。
梅城桓不仅吐血,身上才缠好的白布又见朵朵血花,这两日胸膛上缓滞不动的紫黑线,也因他动了内力,加速毒发,竟又开始蔓延。
“呼呼呼……”他痛得脸色惨白,仍恶狠狠的瞪着一张貌如天仙的脸上波澜不兴的傅雨柔,其他人也不悦的瞪向她。
中玉已吓到腿软,跌坐地上,没想到,她的主子还有空注意到她,“怎么站着也会跌倒?都几岁人了。”她温柔的弯身将中玉扶起身来。
呜呜呜……中玉好想走人,可是她双腿打颤发软,“小、小姐……他——那个爷……你看看他嘛。”所有人都凶巴巴的瞪着自己,她不想当众矢之的啊。
“患者若不尊重医者,医者自有选择患者之权,将时间及心思放在值得救治的患者身上。”傅雨柔目光澄澈的看着吐血的男子,说得心平气和。
梅城桓死死的瞪着她,她的意思是他不值得救治?!
“傅姑娘……”邓风等人真不知该敬佩她还是咒骂她,她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跟爷说话?即使不知他的身分,但爷此时的神态连他们这几个大男人都怕啊。
“留下五十两,把爷移走。”梅城桓忍着剧痛,一手抹掉嘴边的血迹,咬牙下令。
“爷,不行啊!”邓风等人异口同声的反对。
“该死的,敢不听令,噗——”他面色阴沉的激动怒吼后,再次吐出一道血箭,这一次,他眼前一黑的昏厥过去。
属下们全急了,“傅姑娘,请你快……”
邓风等人的神情变得困窘,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但就那双清澄明眸里的平静与无谓,众人竟不敢多言了,就怕他们说更多,她停顿的时间更长,此刻攸关的可是他们主子的性命啊。
终于,她动了,他们连忙退开床榻,见她再次坐上床榻,剪断他家主子身上的白布条,擦拭血迹后,开始扎针。
每人紧抿着唇,似乎搞清楚这美丽寡妇的性子,谁多问一句,那就等她“想”了好一会儿后,才会进行下一步。
所以,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傅雨柔一针一针的扎着,也不时的看着男人面无血色的脸庞,不时的把脉,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长得真好,有一副肌肉厚实的胸膛,但旧伤疤不少,双手粗糙长着厚茧,但身上有股天生贵气,与他不时展现的暴戾之气一样惊人,这个男人脾气绝对是很差的,但他的属下们对他却非常忠心。
“爷醒——”段宇突然开口,邓风却飞快的捂住他的嘴巴,其他人马上赞赏的给了邓风一个眼神,再心惊胆战的看着突然停止下针的傅雨柔。
她正抬头看向刚醒过来的男人,接着,两人大眼瞪小眼,他们也不由自主的屏息瞧着,每一颗心都是怦怦、怦怦、怦怦的撞击胸腔。
傅雨柔一手还拿着银针,她要继续扎针吗?这个男人只要再使用一次内力,她的努力全成了白费,有必要吗?
梅城桓也不知怎么的,明明与这个女人相处不久,但从她那双沉静明眸,他就是知道她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替他扎针。
他心口堵着一股熊熊怒火,正要开口吼她时,一道黑影突然迎面罩下——
邓风一个箭步上前,正确无误的点了他的哑穴!
梅城桓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邓风陡地打个冷颤,急急的别开脸,不是他叛主,但是时势比人强,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其他人背脊发凉,也以看“烈士”的目光看着邓风,没人敢将目光看向主子。
安静,很好,她一点也不在意男人想杀人的眼神,她的手轻按着他光滑黝黑的厚实胸肌,干净白润的手指在下针时倒是相当坚定,一针一针再下一针……
这是要把他扎成刺猬吗?梅城桓看着自己胸前密密麻麻的银针,又见那纤纤玉指再往他的皮肉扎上一针……
其他人虽不吭声,但也是看得心惊肉跳,这针不会扎太多了吗?!但没人敢开口,就怕某人又定住不动。
终于,她收了手,等待留针时间,一切仍是静悄悄,没人敢动、没人敢开口说话,就连中玉也擦去泪水,静静站在主子身旁。
但没人能忽略梅城桓那冒火的黑眸,他的存在感太强大,俊脸神情如阎罗,瞪着一个个不敢与他视线相对的属下。
第2章(2)
此刻,门外传来脚步声,这对屋内紧绷的众人而言无异是天籁,更让邓风一干人开心的是,进门的是一袭蓝袍的傅耕民。
“爹,你怎么起来了?”傅雨柔从椅上起身。
“我来看看——”傅耕民走到床榻前,先见到一地木屑狼藉,又见患者身上近百根银针,他的话顿住,倒抽了口凉气,飞快看向女儿,“雨柔,你这是——”
她眼中迅速的闪过一抹心虚,但很快就恢复一贯的沉静,“他刚刚吐血了。”
这一记心虚眸光,别人也许没看见,但躺卧在床榻上的梅城桓确定他看到了!
他黑眸半眯,她是故意的,根本不必施那么多根针,该死的女人,她刻意报复他!
傅耕民不知该说什么,这几天,女儿见他肚子那一拳瘀青,在替他抹药时,神情上总透着一抹若有所思,问她,她也只答,“人善被人欺,不公平。”
所以,这是趁机整一下揍他一拳的神秘男子,平衡一下不公平的心情吗?
“中玉,你扶爹回房休息,留针的时间差不多了。”她微微一笑。
中玉迫不及待的频点头,马上走到老爷身边,挽着老爷的手臂。
傅耕民也只能说:“好吧,你这里忙完到房里找我。”
傅雨柔微笑点头,看着中玉跟父亲离开房间后,她开始将男人身上的针一一拔除,费了些许时间,她再度洗净手,若无其事的坐下来,看着他迸裂的伤口,因她下针止血,虽没再流血,但还得重新上药包扎。
“请帮我再换盆水来。”她说。
有人进出,身边又多了一盆水,她以布巾沾水,慢慢擦拭男人身上的血渍,重新上药,以手示意他坐起身来。
他凭什么要听她的?!他怒视着她,动也不动,蓦地,陡地又有黑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