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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姑娘  第3页    作者:雷恩那

  “你也累了。很累。”

  “啊?”杏眸湛了湛。

  他侧颊,有意无意地瞥了身后的她一眼,又极快地把目光调回前头。

  云婉儿瞅见他颈项上浮现的血筋,黝肤底下的脉动好明显,不知怎地,呼息也跟着热浓起来。

  随马帮上路三日,她大部分时候虽仍病得头昏耳鸣,仍留心到他与身边骡马相处的方式格外不同,除时常与心爱的母骡咬耳朵、说说体己话,有时怕骡子一路上驮货太累,又或者山路太过险峻难行,他还会卸货下来自个儿驮。

  而昨日听马帮众人闲聊,才知有一回遇湍流时,他仗着艺高人胆大、一身悍劲,竟将母骡和货全都扛上肩,硬是渡了河!

  现下他背着她走,由着坐骑跟在身侧,也是不想马儿太操劳。

  云婉儿越想,越觉自己真像一件货物,而且模模糊糊又感觉到,她与母骡春花的际遇有那么丁点雷同,全教这男人扛上肩头闯难关,这联想让她不禁苦笑。

  “力爷,太麻烦你了。”音若叹息。

  “不会。很顺手,不麻烦。”唉,瞧他说了什么?顺哪只手啊?“呃,我是说,你可以拿我当马骑,我的背应该比马背舒服,你骑起来容易些……”如果面前摆着镜子,力千钧肯定发现自己正在冲着自己龇牙咧嘴。

  老天,他有完没完?当真拙得要命!

  暗自大叹,张口无声大喊,忍住想自槌两拳的冲动忍得快得内伤,他白牙陡咬,跟着仿佛使透气力似的,纠结一团的五官突然整个放弛开来,甩甩头,几近自暴自弃地低声道:“没事,别理会我,你累了就睡。晚一点回到‘霸寨’,我想他们心肠没那么歹毒,多少会留下一些吃食,我脚程很快的,待你醒来,说不准咱们已就有得吃、有得喝了。”

  风冷飓飕刮过,背后沉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

  “力爷,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红着脸,姑娘把自个儿托付出去,适才为了稳住重心而攀紧的双手改而轻抓他两肩的衣布。

  她轻垂眸心,脸容贪暖地窝在他宽背后头。

  左胸房重重震了两下,力千钧身躯略僵,但很快便恢复稳健的步履。

  感觉到身后人儿的放松和贴近,他迎着风雪的身躯一阵热,连气息都灼烫。

  姑娘是信任他了……

  小小一个倚靠的举动,他庞大的心灵随即受到充沛慰藉,浑身灌饱精力,当真是为知己头可断、血可流的脾性。

  咧嘴笑无声,他重新将目光远放,护着她走在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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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主大人问:“姑娘要去哪里?”

  她怔忡,内心也自问着:云婉儿,你还能往哪里去?

  她抿唇不语,帮主大人笑笑又道:“姑娘倘若无处可去,何不随马帮走?咱们‘霸寨’的生活虽称不上富裕风流,但也是人人有饭吃、有肉啃、有酒喝、有月亮可赏,姑娘以为如何?”

  云婉儿以为,这是老天爷可怜她,另辟一条与过往截然不同的路给了她。

  来到“霸寨”,大当家石云秋拨了一间靠山壁而建的小石屋给她住下,石屋建得十分牢固,除有一间四方见长的寝房外,尚有一个采光极佳的小厅和通风良好的小灶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她住进石屋的那一日,发现里边日常生活需使用到的东西全都备妥了,好几件全是新的,连摆在灶间的大缸也擦得亮晃晃,缸里已蓄满清水。

  这里的人待她很好,特别是“霸寨”的女人们,似乎从踏进这寨子那一刻起,她们便无条件接纳她,把她视作“同伙”。

  “霸寨”女人们看她一副风吹便跑的纤瘦模样,常拿她当小鸡、小丰羔护着,她以为石屋里的摆设和那些物件亦是她们的手笔,满怀感激地道谢时,却被一群女人们围着取笑——

  “要谢啊,还得谢对了人,咱们几个不过靠张嘴出出主意,贡献几个不值钱的杯盘锅碗,顶多就是凑出剩布为你做几件粗布衣裙,真正动手打理小石屋的可另有其人哪!”

  “婉儿不知是谁吗?唉唉,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儿你也没能猜着,怎么办?力哥儿这一使不好打呀!”

  力哥儿……

  依旧是那个男人。

  力千钧。

  寨里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婆和大娘们,总习惯喊他一声“力哥儿”,偶尔尾音还飘飘往上扬,很有笑闹的意味,而他也不恼,只会搔头挠额地愣在原处,似乎拿女人们很没办法。

  那天,她抱着婆婆和大娘们强塞给她的一篮果物走回住处时,竟撞见那男人正在拆石屋的两扇门板,她目瞪口呆,险些撒落一地果子,他则露出腼腆神情,搔搔头道:“门板太旧,被小蚁蛀了几个孔,我找来两扇新的换上,这样牢靠些。”

  结果,他不仅替她换过新门,还寻到结实的好木头做出一组桌椅,供她摆在小厅里。

  他待她太好,总默默照看,她觉得好过意不去,知道他完全是“奉命办事”,刚开始是奉大当家石云秋的命令,如今却得奉“霸寨”女人们的“命令”,不妥善照头她实在不行。

  “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白嫩嫩一双小手跟着咱们操持,迟早要毁的。你不心疼自己个儿,老婆子瞧得心都扭疼啦!”

  “婉儿,乖,别剥了,去火盆边歇着,大娘一会儿煮羊乳姜茶给你喝,能祛寒的,顺道也补补身子。”

  廊檐下,七、八个女人家或蹲或坐地围在一块儿,手里正剥着晒过一整个秋天的干玉米,剥落的玉米粒堆作一坨坨小山,而长长的廊檐横木上还吊着成串的玉米和辣椒,黄黄红红的一大片,好不热闹,其间尚有系成一长串的硕白大蒜点缀着,气味丰饶。

  被婆婆和大娘们点到名的云婉儿微微笑着,菱指已寻到剥玉米的窍门,不仅未停,还剥得更卖力。

  “我很好,没事的。”

  “怎会没事?我的天山姥姥啊,瞧瞧你这双手——”大娘动作好快,一下子抓住她的秀腕,举到在场的女人家面前。

  跟着,大娘眼睛一瞟,有意说给谁听似的,嗓子突然拔高——

  “这阵子在咱们寨子里窝下,你一个姑娘家为了生火起灶,得砍柴、劈柴,冬天烧柴更多,你虽勉强撑过,总有下一个冬、下下一个冬,每到天候转寒就得劈更多柴储备,你一双玉手折腾下来,哪有好日子过?”

  廊下连接着一个偌大的场子,用干草和木头搭出好几座大棚遮风挡雪,专给寨中的骡子和马匹过冬用。

  此时元宵已过,马帮汉子们再逍遥几天又得出门走货,既是出远门,就得好好检查驮骡和马儿的状况,而这种说细不细、说粗不粗的要紧活儿,向来都交由力千钧管着。

  大娘扬声嚷嚷,正在草棚下同两名年纪相仿的汉子查看骡马、清理兽蹄的力千钧动作虽猛地一顿,仍垂着首、很坚持地把手边事做完,然两只耳朵已学骡马般悄悄竖长。

  “不会的,我能应付啊!”云婉儿摇头笑说,内心哪能无感?

  她其实早瞧出端倪,婆婆和大娘们又想支使那憨厚的汉子帮她,才故意把她说得多可怜似的。唉,受了人家太多恩,承了过重的情,要她怎么还?拿什么来还?

  她不能总占他便宜,利用自个儿势弱就去欺负他。

  大娘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姑娘,当真是咱们‘霸寨’的女人!尽管外表娇小瘦弱,一颗心可强得很,吃得了苦,受得住风霜!好,很好,将来就瞧哪个汉子有这等福气,能跟在你身旁了!”

  云婉儿呼息略促,稍显苍白的脸忽现淡霞。

  她心中澄透,许多事看在眼底,只不过不愿想、不敢想。将来太渺茫,她能抓住的只有当下。

  她喜爱这儿的寨民,喜爱寨中平淡的生活。

  平淡很好、很充实,她一直想过这样的日子,或者老天爷真是大发慈悲,允她在此安度一生。

  她低垂粉颈无语,从大娘掌握中抽回手,葱嫩十指又卖力剥起玉米。

  一旁的老婆婆年岁虽大,嗓门可没小过,在大娘挤眉弄眼的驱使下,跟着搅和——

  “是呀,说得对极啦!婉儿要是有瞧上眼的汉子,别害臊,尽管说出来,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咱们‘霸寨’也有“走婚’的习俗,看你想和汉子们走几次婚都成,欢喜便好!”

  突地,场子里的草棚竟“逆”地塌陷一大块。

  顿时间,木屑、土尘和干草四散乱飞,棚子下的几匹骡马和三个忙碌的男人全遭殃,被乱七八糟盖了满身。

  无端端受到拖累的年轻汉子在奋力吐掉一嘴草屑、挥掉满头木屑和干草后扬声大嚷:“力头,你没事捏爆那根柱子干什么?手太痒啊?”

  当真是“捏爆”,教他力胜千斤的指劲陡掐,岂有不爆之理?

  再有,这绝非“手太痒”,而是“心太痒”所致。

  心痒难耐,无处发泄,那根无辜的木柱登时成为他指下的牺牲品,从中段霍地碎裂,而牵一发动全身,少掉柱子撑持,铺在顶上的干草随即歪掉一边,棚子自然是要塌的呀!

  唉……

  第三章

  “我知道,我眼睛有毛病。”

  沙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无奈,据说“有毛病”的两丸眼瞳倒黑得泛亮,有神得很。

  “呼噜噜——”母骡甩着头,背上的短鬃被男人梳得油亮顺滑。

  男人粗眉一挑,驳道:“不打紧?怎会不打紧啊?!搁着不管要出事的!都拚了命要自个儿别去瞧她,越瞧越要移不开的,怎知告诫过千百次,这一对眼偏就同我作对——”说到激动处,食指和拇指一上一下把双眼掰得更开,眼白都瞧见小血丝了。

  心绪绷至极处,他双肩陡垮,垂头叹气。

  “不瞒你,不只眼睛有病,连嘴巴、舌头都病了。想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凶险场面没见识过?可人家姑娘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舌头打结打不停,脑子也不管用,连件正经事都说不全,吐出嘴的尽是些不正经的话……春花,你说,老实说无妨,我还算得上正经吧?”

  母骡用前蹄扒了扒土,大眸低敛,那模样当真在思索似的。

  “噗噜噜——”黑鼻孔喷气。

  “你说什么?!”受到不小的冲击,男人一掌捂着左胸,虎目圆瞠,倒退两步。“我……我不正经?你说我不正经……”

  “噜噜——”这声音听起来像叹气了。母骡扬起温驯的大眸子,鼻头安慰般顶顶男人肩头。

  听懂母骡的意思,男人沮丧黝脸忽地一怔。

  明炯的深瞳转了转,他宽额似有若无地泌出细汗,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不自在极了,像是……被说中心事,正害羞着。

  男人害羞,方唇掀掀合合了好几回,好半晌才挤出话。

  “你说,那是因为……发情了,所以不正经?”

  他搔搔头再抓抓大耳,汗珠越来越多,面红耳赤。

  心底事渐渐浮显,已不容敷衍,他冲着心爱的母骡又叹。“春花,你说啊,发情有药医吗?”

  帮忙剥完干玉米,再整理过寨子公用的厅堂,傍晚时分云婉儿走回小石屋时,篮子里又装满婆婆和大娘们强塞给她的野菜和一些熟食。

  待冬季一过,“霸寨”的男人们出外走货,女人们也得忙田里和茶园里的活儿,还得种棉、织布、染布,她要学的东西很多,得争气些,不能丢“霸寨”女人们的脸啊!

  弯曲迂回的山径贯穿整座寨子,她卖力往上步行,微喘,但已能轻松应付。

  沿途遇见老人和孩子们,全是熟悉面孔,她朝老人家露出温婉笑容,几个男孩、女孩凑近同她说话,还嬉嬉闹闹地陪她走了一小段山路,她把今早在大娘那儿学着做的菊蜜糖分送给孩子们。

  回到自个儿的小石屋,她尚未踏进小厅,一阵“啪啪啪”的怪声陡然传出。

  微怔,她连忙放下竹篮循声而去,在灶间侧门外的小空地,看到那男人和他的……母骡。

  力千钧在太冷天里仅穿着一件蓝布背心,黑色腰绑缠得扎实,将上半身俐落地扎出一个肩宽腰窄的倒三角,腰绑底下套着功夫裤和羊皮大靴,他背对着她,掌里握着利斧,手起手落便把圆木劈作柴片,动作精确迅捷,也不知他劈了多久,墙边全堆满劈好的木柴,差不多够她用到春临大地了。

  母骡像是来监工的,悠闲地在一旁踏来踱去,主人穿着单薄背心,倒没忘记在她背上披着保暖的厚毯。

  眼前景象全然出乎意料。

  他这是做什么?

  说来说去,又为了婆婆和大娘们今日说的那些话吗?

  那些人有意支使他,他也不辨真假,随人占便宜,真赶来帮她劈柴。

  云婉儿轻叹,心底莫名波荡,那声叹息在“啪啪啪”的劈柴声中似有若无地传进男人耳中。

  力千钧蓦地车转回身,瞧见姑娘正倚门凝望着他,眸光幽幽然,有着他无法分辨的东西。

  他腼觍地抿抿唇,迎向她的眸。

  “棚子重新架好了,骡子和马匹也查看过,我反正没事,就想说……嗯……带春花出来散散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你这儿来,然后又想说……多劈柴可以练身体,顺道帮你多储备些木柴,一举两得也挺好的不是?”

  他把话说反了,是为了帮她忙,才顺便练身子的啊!云婉儿并不说破,大恩不言谢,她已经谢了这男人太多次,欠下太多恩情,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脸容微赭,温驯露笑,随即弯身开始收拾他劈落的柴片。

  见她动作,力千钧把手中利斧往大圆木台上一剁,由着它立在上头,壮硕虎躯赶忙蹲下来与她一块儿收拾,他两条粗臂东挥西扫的,很快便把散落的木柴堆放在墙边。

  她没说话,静静走回灶间,把男人留在原处。

  力千钧愣了愣,不晓得是否要跟进去,又想姑娘或者不乐意见到他跟在身旁悠转。

  他总是不请自来,无法克制,如此行径或者太过蛮气,全没考量到人家的想法,实在很不该。

  软软鼻头蹭着他的肩,他侧目,冲着母骡咧嘴笑。

  “春花,天晚了,咱们回去吧。”真是被姑娘讨厌了,也算他自作孽。唉……

  “呼噜噜——”白毛鼻头又来蹭人。

  “想喝酒啊?好啊,今晚我与春花同醉,有你当酒友,边赏月、边对饮,最好彼此醉倒,定是万分痛快。”

  正当男人领着母骡一前一后走离小空地,踏上山径,云婉儿这时才从灶间侧门走出,雪脸有着忙碌过的淡晕。

  “力爷——”怎么半句不说便走?

  她芳心一促,忙提裙追上那抹高大身影,怕追慢了,人与骡子真要走远,只得扬声再唤:“等等啊!力爷——等等——”

  力千钧猛地旋身,瞪大眼。

  母骡也跟着晃呀晃地调转过来,同样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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