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赶紧去,要是夫人找不到你可就不好了。”宜夏摆摆手。
宜春笑睨她一眼,回头又摸摸宜冬的头,“宜冬,要是哪儿又不舒服就跟宜秋说一声,现在赶紧歇着。”
“知道。”说是这么说,她的手却像是有自我意志,拉住了宜春的袖角。
“哎呀,这是怎么了,还撒娇了呢。”宜秋凑在宜夏耳边大声说。
“知道、知道。”宜秋学着揪住宜夏的袖角还不住地摇摆着身子,将三岁娃执拗的模样模仿个十足十。
宜冬很想放手,可偏偏自己真的像足了十五岁的娇贵娃儿,手就是放不开,真是……丢脸啊。
“你们两个玩闹够了。”宜春撇撇嘴,轻拍着宜冬的手,“不怕,姊的身形是不高,但天塌下来还有姊顶着,你尽管歇着,姊一会就回来,回来就立刻来看你。”
这下子,宜冬不放手都不成。
待宜春一走,她又被宜夏和宜秋给笑了一阵,她压根不介意,横竖失而复得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怎么笑都可以。
当妹妹很好呀,可以被疼着宠着,可惜在今生,她这个姊姊当得不够好,才会害她受尽欺凌……她脑袋突地闪过一道灵光,想起了学长说过的因果关系,难道在这一世里只要改变什么,就可以让乃珍避开恶运?
第6章(1)
阴气逼人,这是宜冬踏出仆房后的第一个感觉。
三天前她待在这园子时,明明是阳光四射的,怎会才相隔几日就阴暗成这种地步?
“宜冬,别发呆了,赶紧将茶端进去。”宜秋经过她身边时吆喝着,“今天大爷回京,夫人可是盼得很,一颗心拽得死紧,你要是在这当头又发起愣来,惹得夫人不快,到时咱们可救不了你。”
“知道了。”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宜秋,有没有差人去瞧瞧大爷进城门了没?”宜秋才刚跨过门槛,管事娘子刘氏便扬声问。
“有,童管事亲自去了呢,一会就会有消息的。”宜秋将装盛茶点的木盘递给了刘娘子。
“夫人可听见了,童管事都亲自去了,一会就会差人报讯的,大爷差人带了信,说今日回来那就肯定是今日,大爷定是惦记着夫人,赶在夫人生辰前回京,陪夫人过生辰。”见黄氏欣慰地扬笑,刘娘子将木盘搁在矮几上,回头接过宜冬手上的茶水。“宜冬,身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她一抬眼,错愕只在瞬间,随即笑应着。
郑雅文……这轮回真是有趣,想不到郑雅文的前世竟会是夫人黄氏。彷佛就像是即时翻译,当她看见前世相识的人,马上就能认出来。
“宜冬,过来坐会,身子才刚好些,别老折腾着。”坐在锦榻上的黄氏朝她招手。
宜冬直睇着她,笑意依旧浅淡,“夫人想害我呢,要是大爷一会进门,肯定会训我主从不分,那可冤了。”
黄氏,崔府夫人,向来平易近人,对下人的管理还挺宽松,尤其对她们四个宜字辈的大丫头疼爱有加。
一直以来,宜冬也挺喜欢她的,但是现在,她不是那么确定了。而这要怪就怪她可以看见鬼魂的能力也被带到这里来,教她惊觉黄氏身边还挺热闹的,一整个魂满为患,难怪阴气逼人。
“你这丫头。”黄氏笑骂着,宜秋二话不说将宜冬推到她身边。
宜冬只好乖乖地让黄氏抓着自己,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却见有双灰色带血的手从锦榻下探出欲抓住她的脚,她二话不说地跺了跺脚。
“哎呀,拿乔了。”见她跺脚,黄氏佯怒骂着,将她拉到身旁坐下,“看来是把你给宠坏了,得找个人来整治你才成。”
“夫人,要整治宜冬当然要找宜春。”宜秋在旁献计。
“宜春哪舍得整治她?”刘娘子倒了杯茶,恭敬地递到黄氏面前,“宜春可是拿她当亲妹子,疼她都来不及了。”
“那倒是,依我看哪,等大爷回来,就让你到大爷那里学学规矩好了。”黄氏颇有深意地道。
此话一出,宜秋不动声色地看了宜冬一眼。
宜冬二话不说就跪下,“夫人,千万不要,大爷可厉害了,一听他说规矩,我头都疼了。”虽然她不是挺乐意扮丑,但非常时期有非常作法,配合演出是勉强可以忍受的。
黄氏和刘娘子被她满脸的惊吓给逗笑,正当两人掩嘴笑时,外头响起了宜夏的唤声,“夫人,大爷回来了!”
闻言,黄氏急着要起身,刘娘子和宜秋赶忙搀起黄氏往外走去。
宜冬呋了声,慢吞吞地跟在身后,等到她踏出房门外,崔子仁刚好跨过拱门,大步走到黄氏面前,单膝跪下,上演着母子团聚的戏码。
崔子仁是崔府嫡子,也是黄氏唯一的儿子,崔府里尚有两名庶子和三名庶女,至于妾室则仅剩一位顾姨娘,就住在家庵里头,天天烧香拜佛,其他的姨娘什么的,大概就是屋子里的那堆魂了,这其中原由也就不用深宄,大宅里玩的手段不就是那些。
要是光看表面,任谁也看不出慈祥和蔼的黄氏有着蛇蠍心肠,对付姨娘的手段歹毒、不留丝毫余地,以前的她似乎也没发现。
“宜冬,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还不赶紧去跟厨房说一声。”宜秋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后头,连忙催促着。
她应了声,快步朝蔚房而去。
崔子仁五年前登科,从庶吉士被外放到八云县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七品县令,如今三年过去,考核不错便被调回京,大夥都在说,这回肯定会留在京里当个京官。
不过这个人似乎不重要,因为他并没有出现在她的今生里,倒是郑雅文的出现引起了她的兴趣。
如果这一世有郑雅文,那么方仲和呢?在命运牵系的前提之下,那些人也会出现吗?待所有饭菜都上桌后,黄氏一个眼神,让身边几个丫鬟上前替崔子仁布菜。
“你一路赶回京城肯定饿了,赶紧吃吧,这几道菜都是你最喜爱的。”她满脸慈爱地说着。
“母亲,两位弟弟呢?”崔子仁举筷问道。
站在黄氏身后的宜冬蓦地微微皱眉,这嗓音极为熟悉……这一世原本就识得崔子仁,声音当然不陌生,只是还有另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听过。
黄氏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他们都有事忙着呢。”
“难不成我不在京里的这三年,他们都未曾做到晨昏定省?”崔子仁放下筷子,沉下脸色。
黄氏轻叹了声,“他们都大了,有时手上有事忙着,几日见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你也别怪他们,他们要打理那些庄子店铺也不容易。”
这话似是埋怨,可到最后又带着缓颊的意味,教宜冬听了不禁唇角微勾。
瞧瞧崔子仁,脸黑得都快滴出墨了,她不得不说黄氏挑拨人的手法还挺不错的,这种以退为进的作法,崔子仁那种死脑筋不上当才怪。
只是郑雅文这一世如此强悍,怎么今世却如此懦弱,成了家暴妇女?
“夫人,二爷和三爷回来了。”外头响起了宜夏的大嗓门。
始终垂着脸的宜冬眉头微皱,只因一股阴影快速蔓延到她脚边,逼得她不得不抬眼,就见满坑满谷的鬼魂团围着来人而入,她不由得暗自咋舌。
拜托,客满了,别再挤进来,很恶心!
崔子仁回头望向珠帘那头的方向,不一会便有人掀帘走来,一见崔子仁便热切地喊道:“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这次应该会留在京里了吧?”
先进门的是崔府三爷崔子俊,一脸奶油小生样,一进门就热络地坐在崔子仁身旁。宜冬轻呀了声,这不就是方仲和吗?嫡母庶子转世却变成了夫妻……好可怕的因果。
“子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崔子仁沉声道。
崔子俊眼色极好,大哥这么一提点,他随即起身恭敬地朝黄氏行礼,“母亲,儿子回来晚了,还请母亲见谅。”
“说那什么话,你天天早出晚归的,有时忙到连家都归不得,我怎会怪你。”黄氏表面上是怜惜他事务繁忙,可在场的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拐弯抹角地嘲讽他夜宿花街柳巷。
崔子俊脸色压根没变,笑道.?“母亲不怪儿子就好。”话落,又亲热地落坐在崔子仁身边,“大哥,我听大房伯父说你这回考核相当好,该是会留在京里才是,说不准会跟爹一样进了都察院呢。”
崔家是京城世族,族人大多在朝中为官,官衔虽不高,但不管文官武官全都是清流之辈,一律遵守着崔家族训,绝不结党营私。
“天晓得,我明儿个才进宫。”崔子仁彷佛对未来如何安排没有任何想法和意见。“你二哥呢?不是说回来了。”
“二哥啊……”崔子俊低吟着,话未出口便响起了掀帘声。
宜冬直瞪着进房的高大身影,眼角严重抽动着。
喂,崔家人专门把鬼魂当无形的随从是不是,数量要不要控管一下!
“大哥,母亲,我回来了。”崔子信大步走到桌边,朝两人行礼。
“方才就回来了,怎么迟迟不进房?”崔子仁招呼着他坐下,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这个……我刚才要进屋时,瞧张婆子像是身体不适,便要锄田先背她下去歇着,所以拖延了点时间。”
崔子信面貌俊朗,黑眸深邃有神。
崔子仁打量了他好一会,才道:“三年不见,你似乎有点不同了。”
不是他要嫌弃这两个庶弟,实在是他们从小就不学无术,对府内下人更是跋扈苛刻,曾几何时在乎过下人的死活,更遑论要身边的小厮将人背回房歇着。
“大哥,二哥近来简直像个大善人,上个月水丰城水患,牵连两郡八县,二哥还差人送粮送钱过去呢。”
崔子俊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动筷用膳。
“是吗?如此甚好。”崔子仁满脸赞赏地拍着崔子信的肩。
“子信可得要将帐记妥,帐目要是对不上可就麻烦了。”黄氏呷了口茶,话里话外皆是怀疑他在帐面上动了手脚。
“我会的,母亲。”
宜冬直睇着崔子信那张再诚恳不过的脸,眉头微微攒起。嗯……是她的记忆出错了,还是崔子信演技大爆发,要不怎会与她记忆中的形象全然不同?
她记忆中的崔子信和崔子俊根本就是一对狼子野心的败类,在家中作威作福,在京里横行霸道,荣获无赖之名,瞧瞧他们身后跟随的无形随从,很明显就是他们多年的战绩,多辉煌啊,她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拍手叫好了。
所以她想,崔子信的表现大概是为了下一个诡计铺陈吧。
耐着性子等到用膳完毕,宜冬和姊妹们收拾桌面,可谁知她一个没踩稳,整个人就要往前扑倒,适巧崔子信和崔子仁出手拉她一把,才教她免于丢脸的境地。
她站直身子想向两位爷道谢,却蓦地听见一句话——
“就是他、就是他……”
宜冬侧眼望去,就见站在崔子信身后的鬼魂正喃喃低语着。
她垂眼看着分别抓住她左右两只手的男人,先看向面无表情的崔子仁,再看向微微噙笑的崔子信。
又是触碰就能听到鬼说话,这是巧合吗?还是学长也跟着她一道来了?
可如果真的是学长,为何她脑袋里的“即时翻译”没反应?
“宜冬。”就在她思索的当头,宜春快步走到她身旁,先向两位爷福了福身,才拉着她到一旁,佯恼斥着,“做什么魂不守舍的,要是身体还有不适的话就赶紧回房歇着,别在这儿添乱。”
宜冬愣了下,明白宜春是替自己解危,轻应了声,收了碗筷便赶紧往外走。
如果不是学长的话,那么就是纯粹他们其中一个有着和学长一样的能力?或者她脑袋里的即时翻译不见得对每个都有效?
如果真是学长,会是崔子仁吗?所以她才对他的声音感到熟悉?
崔子信的目光紧盯着宜冬离去的背影,身旁的崔子俊讪笑着说:“哎呀,二哥这是怎地,这般盯着宜冬瞧,不怕惹母亲不开心?”
他神色不变地移回目光,“我是在想事情…….母亲,铺子里还有些事尚未处理,我先回铺子一趟。”
黄氏轻点着头,算是允他。
崔子信起身离开,走在崔府的圔子小径,哪怕未着灯火,他也没有走错路。
“二爷。”
他略停下脚步,等着从一旁小径走来的小厮。“锄田,张婆子身子好些了吗?”
“找了大夫来看,说是年纪大了,好生养着倒不成问题。”锄田跟在他身旁低声说。
“可抓药了?”他大步往前走。
“抓了,我让张婆子身边的么儿替她熬药。”
“那就好。”
走出崔府大门,锄田忍不住问:“二爷到底在想什么?以往二爷才不理睬这些下人的死活,怎么如今对平日待二爷不好的下人这般宽厚?”
锄田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个月前,他家二爷上花楼喝个酩酊大醉,清醒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本该天天上花楼寻欢的,可从那天起连一次都没踏进去过,还日日巡铺子进庄子,将底下的管事整治得服服贴贴。
不只如此,二爷还特地差人去寻先前得罪过他的人的家人,原以为是要大干一场,闹个天翻地覆,谁知道二爷竟是挨家挨户去道歉致意,该赔的该给的全都眉头皱也不皱地同意,算是和解了。
这简直跟撞邪没两样,他真的怀疑二爷被鬼给附身了,偏偏问什么他都记得……唉,跟着性情大变的二爷,他真的很不适应啊。
上马车前,崔子信看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哪天你要是病了,我睬都不睬你,你心里作何感想?”
“那不一样啊,二爷,我可是从小就跟在你身边的。”
“跟在我身边学坏的还敢说……”崔子信喃喃低语着。
“嗄?”
“没事,到布庄吧。”
锄田应了声,便赶紧策马而去。
崔子信坐在车里闭目养神,怎么也想不透自己怎会没死成,反倒是跑到前世……虽然毫无根据,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他的前世。
他的前世是个大坏蛋,学妹说的一点都没错,准确到他欲哭无泪。
在花楼清醒后,属于崔子信的记忆逐渐回笼,甚至他是怎么背上百条人命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他恐惧着那个自己。
崔子信的恨与怨彷佛刻在他体内,和他过往的黑历史几乎引发共鸣,让他在李杰生和崔子信之间拉锯着,那个怨天尤人的自己彷佛要吞噬试图摆脱过往的自己,每日每日都教他疲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