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骅还是没应声,但沐剑清已看得出他的坚定。「即使是为了报恩,你也无法改变心意?」
他望向父亲,目光笃定,默然不语,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不爱,结婚就好呢?」
他依然没响应。
许久后,沐剑清叹息。「我明白了。虽然你待人温柔,骨子里却比谁都硬气,你不想的,谁也没办法勉强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点头。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这次,他连犹豫都没有。
「亦骅,谢谢你。也抱歉……是爸爸对不起你。」
他摇头。「爸没有对不起我。」
「不,爸对不起你。我能请你在教亮亮认识爱情的过程里,别让她吃太多苦头吗?」
明白这是身为父亲的卑微要求,他无法不应允。「我知道了。」
沐剑清松了口气,点头。「去吧,去帮我叫堇韵进来。」
亦骅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门前,他再看父亲一眼,发现父亲的眼光里有深沉的疲惫,也有对他满满的希冀。
那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对视。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纯洁的天使,送父亲走最后一段路。
灵堂上,照片里的爸爸在笑,没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对她说——乖亮亮,要记住哦,不管怎样,都不要让脸上的笑容失踪。
所以她笑了,笑得娇妍美丽。
但她的笑引来一阵抽气声,低低的耳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孩子被宠坏了。爸爸死了,竟连半滴眼泪都没掉,还笑得出来?哼!亲生的还不如领养的。」
「她是个任性骄纵的孩子,你没看过她在办公室跟董事长耍赖的样子,要我是她父亲,早就一巴掌甩过去。」
「幸好沐先生有领养三个小孩,不然景丽早晚会被这个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克死母亲,现在又克死父亲,谁在她身边都要倒大楣。」
「堇韵哭得眼睛都肿了,哪像她还笑得这么开心?真是没血没泪没心肝……」
窃窃私语的批评,都听见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觉得委屈,还要努力压抑伤心。她要牢牢记住自己和爸爸的约定,她不掉一滴泪水,不让父母亲在天上为她担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气,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齿印。
堇韵和綮然也听见那些话了,他们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边。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声对她说:「别理会他们。」
她没回应,只是笑着,笑着看向那群编派她不是的老员工。
一触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无事地别开头,心里暗自不屑。
什么意思啊?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怕她做什么?她有本事对他们下手吗?惹毛了他们,谁倒霉还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们去陪爸爸。」堇韵牵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他似乎忙坏了,或者……他没听到那些评语……
对,是忙坏了、是没听到,否则最最温柔的二哥,一定会第一个跑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抱,告诉她,「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所有仪式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四个孩子共搭一部车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谁也不多话,各自回到自己房间。
亦骅找出和爸妈共拍的照片,一页页翻、一本本看,照片里的爸妈总笑得开朗灿烂。
他离开育幼院的时候才三岁,对许多人来讲,三岁的记忆有限,但他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怎么凌虐自己的,也记得自己怎么为了一包科学面,投奔到温柔的妈妈怀里。
大家都在笑,笑他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学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时抱住自己的妈妈哭了,温热的泪珠坠在他的颈间,妈妈对他的瘦弱、对他的遭遇,万分心疼。
长大后,聊起这件事,爸爸说:「那时你妈妈发下豪语,说等你长大,你会发现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学面,而是她对你满腔满怀的疼爱。」
他同意,他和妈妈的缘分只有三年,但她给的爱,已足够让他幸福一辈子。
自出生后他没玩过那么多地方,是妈妈不嫌累,开着车、带着三个小萝卜上山下海,到处走透透,住过景丽在台湾的各处饭店。
他们一面玩,妈妈也不忘提醒他们,「要谢谢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们才有钱到处玩。而且没有爸爸,哪有这么棒的饭店。」
那时,他真的以为景丽是全批界最棒的饭店了。后来他想过,说不定是那个时候玩出来的感情,让他们三个孩子都觉得对景丽有一份责任。
他记得妈妈常对他说:「亦骅要温柔哦,以后要对亮亮很温柔哦。」
他记得妈妈抱住他说:「亮亮的二哥好壮哦,以后有二哥保护,一定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亮亮。」
他记得妈妈捏着他的手臀说:「亦骅好有力气哦,一定可以抱得动亮亮。」
他记得摔跤时,妈妈牵起他,一面为他上药一面说:「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妈妈给你惜惜。」
他也记得妈妈牵着他的手,贴在圆圆鼓鼓的肚皮上说:「亮亮说,二哥,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于是他也腼腆地对着妈妈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爱你,很爱很爱。」
从那个时候起,这句话便成为他们的通关密语,成为后来亮亮做坏事、耍无赖,却能平安过关的密语,也成了她睡前必说的晚安句。
他走下楼,打开橱柜,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亲母亲;二十年后,他失去了他们、失去凭恃……这一刻,他才晓得自己有多么严重的依赖病。
当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时,悲哀终于翻江倒海,向亮亮涌来。
口口声声说不在意的,她却还是听进去。她是克星啊,克死了她最爱的父母亲……
她想哭,却只能仰起头、手指紧紧捏住大腿,憋住泪水。
不准哭,她答应过爸爸了!
但哀伤那样扭曲着、狰狞着,从四面八方向她扑咬而来,即使她连滚带爬地拼命逃窜,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无底深渊向她张开血盆大口,坠入慌乱深渊产生了失速的惊悸,捶打得她的心脏无法负荷。
她要哭了、她必须哭,不把惊惶害怕用力哭出声,她会心碎而死……
雨滴渐渐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么,奔出了房间、奔下楼梯、奔出庭院。
她赤裸着双足在草地上奔驰,雨水倾盆而下,掩饰了她的脆弱和泪水。
在雨里,她放声大哭、放任泪水奔流,可哭得那样凄惨,她仍然自欺欺人,坚持在脸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断奔跑、不断落泪,在雨水模糊视线的同时,也模糊胸口的哀伤。
半醉的亦骅从落地窗看出去,发现发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着冲出房间、冲进庭院。
他以为她在哭,但她唇边竟然残留着笑靥?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应该哀恸、应该哭得失控吗?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双肩摇晃,怒声斥问:「你在干什么?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为什么不表现得像个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听见了,听见那些恶意批评,并且认同了他们?亮亮仰头,可怜兮兮地望住他。
她缓缓摇头,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够表现得像个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为她是沐亮云,是和爸爸有了约定的小亮亮。
「现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吗?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们花心力照顾你吗?对不起,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亦骅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温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点头同意,她也没力气了呀。况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个会彻夜守在床边照顾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么资格生病?
「我们真的把你宠坏了,宠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视身边的人,对不对?」他对亮亮破口大骂。
但不该那么生气的,又或者说,他生气的对象不该是她。他气天地、气鬼神,气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气它们给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对不起。」她轻声道。
今夜,她的确没有权利骄纵了。第一次,坏亮亮对人说对不起。
亦骅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进屋、上楼,恨恨地打开门,又恨恨地甩上门。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还是被痛觉弄得脑袋发傻,坏亮亮变得很乖。
她拿来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铺上,一点一点擦去他头发上的雨水,柔声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换亮亮照顺二哥。」
她的声音甜蜜柔软,让他的胸臆间霎时涨满不知名的情愫,不晓得是哪来的冲动,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头,紧紧地揽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喽,亮亮给你惜惜。」
这句话无意间按下了某个开关,他推开亮亮,试着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温柔的笑、温柔的抚慰、温柔的言语……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妈妈、是亮亮,还是他喜欢过很多年的堇韵。
大掌捧起她的脸,他靠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开心,那样灿烂夺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阴霾扫去,微微地,他也扯开嘴角。
见状,她更开心了。爸爸果真是对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驱逐所有哀伤,这一刻、这一秒,他们无忧无惧。
顺从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边。
像饥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贪婪吸吮,贪婪地在她身上寻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触动了她的心,她想碰触他、爱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脚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着他,像他一样饥渴贪婪,接下来,她主动为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缚,在他坚硬的身体曲线上印下一连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坚定。
亦骅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拥抱她、亲吻她,不是rou体上的干柴烈火,而是两个灵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着他,她往后仰躺,两人双双坠入柔软的床铺间。他的身子与她紧密贴合,在彼此的碰触中得到安慰;在热烈的亲吻中,遗忘悲伤滋味。
他分开她双腿,冲进她的身体,那痛,却痛不过她心中哀戚。
她抱紧了他,无声地要求,于是他给她,更多……
第2章(1)
我一直都明白,他不爱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里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后,我看清楚了。你爱他、他不爱你,于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却一心一意想远远逃离,直到妒忌、怨恨、憎厌将两人弄得伤痕累累,你才会晓得爱情有多么让人疲倦。可惜当下我并不懂得这些。
我像个勇敢的铁骑兵,雄纠纠、气昂昂地迎向爱情,即便那里有着刀山油锅,我还是铁了心往前冲。
我爱他,从小学一年级、那个下着雨的黄昏开始。
我赖上他、闹着他,想要时时刻刻看着他、牵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对我极其纵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着枕头到他房间里,他都会为我伸出双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进入梦乡。
他不介意走到哪里都带着我这个小包袱,同学聚会、朋友相约……只要我胡闹,就算会被人讪笑,他也会带我出门。
于是我想啊,那就是爱了吧,他爱我,一如我爱他,再也不会有女人像我这样爱他,同样的,也再不会有男人像他这样爱我。
这样的一对男女,自然是要天长地久永恒不渝的,不是吗?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才明白,我以为的爱情只是我一厢情愿,不是想像中的相知相属、两情缱绻。
他爱的,始终是别人。
十五岁的我,听说情人节是送巧克力给心爱男人的日子,于是兴匆匆地买了巧克力返回家门。
我计划对他说通关密语——「二哥,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也计划正式告诉他——「等我二十岁,我就要嫁给你。」
我还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会有多少好处,当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乐意为他改变。
我想了很多的话要当面对他说,却没想到在回到家时,会撞见最不想看见的场而——
「你穿这样,真漂亮。」他告诉要出门的姐姐。
我走进玄关,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时,第一个反应是——他要给我一个快乐的情人节。
我的心雀跃着,鼻子里仿佛已经闻到花香味,可是他却转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里。
看着他的动作,我的快乐窒息了。
姐姐穿着浅蓝色洋装,长长的头发烫出美丽曲线,二十岁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娇妍。她拿着我很想要的鲜花、巧克力,眉宇间却挂起犹豫。
「二哥,你怎么把这个……给我?」她问得踌躇。
「情人节快乐。」他没回答,温柔地扶上姐姐双肩,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你送错人了,你应该送给刘若青吧。」姐姐轻笑出声。我听出她的笑声里带着尴尬,看见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摆回桌上。
「我为什么要送她?」他推推眼镜,皱起了眉。
「你们不是班对吗?」
「当然不是。」
「真可惜,我还希望她当我的嫂嫂呢。」
「她不会当你的嫂嫂,因为……我喜欢的是你。」
那瞬间,我像被雷打到,原来……二哥喜欢的是姐姐,不是我!
难怪,以二哥的成绩可以上更好的学府,他却自愿降一级,和姐姐上同所大学;难怪他常在姐姐约会外出时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难怪他常常告诉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阵。
他们僵立着、沉默着,直到一声叹息后,姐姐才缓慢而清楚地说:「对不起,你永远是我二哥。」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关处发现我时,她伸手搂了搂我,弯下腰说:「亮亮,我在你桌上摆了个礼物,是奖励你考试进步的。」
「谢谢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爱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抢夺二哥的爱情。
可当时十五岁的我不明白,爱情这种东西,并非别人不要我就可以顺手捡回家的,「你丢我捡」在爱情的世界里,并不成立(或许路不拾遗才是正确定律,但我不够懂事,捡到的爱情,我硬是要纳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