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句打醒了她的知觉,亮亮此时才清楚自己闯下多犬的祸事。她果真太生嫩,才会以为自己扳下一城。
她急促的拿起电话,但尚未拨出就被亦骅拦下。「你要做什么?」
「报警。」她想也不想就出口。
「你到现在还没搞懂吗?林道民如果是警方可以随便抓的人物,他今天就不会是民代了,而是流氓。」
「我、我花钱请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姐姐。」她努力在脑里寻找补救办法。
「你懂不懂何谓百密一疏?」
「那……你叫他来找我,不管是录影带或合约书都在我这里。」
「你到底有没有脑袋?我们根本惹不起这帮人!景丽饭店的目标这么大,万一他们在暗处动手脚,不管是放火、在厨房里下药,还是闹几笔雏妓事件……只要这样,景丽的形象就会受到多大的损伤你知不知道?就算真要跟他作对,也要让他摸不清是谁在背后主使,你这样光明正大和他杠上,不只是把自己送到枪口上。还把整个景丽都送上战场。」
她深吸口气,把他的话一句句思索理清,然后……承认了他是对的。是她没脑袋!
颓然坐下,她错了、错得离谱。
亦骅瞄她一眼,松口气道:「我们告诉林道民,这件事与景丽没关系,那是堇韵的好朋友为了替她出气做出来的幼稚事情,景丽没有合约书。至于他要的照片、录影资料,也不在我们这里。」
「我们甚至对外放出消息,说堇韵没有签定合约书因而被景丽上层裁员,早就不在公司,怎知林道民仍然不肯放手,把矛头对向堇韵……因为你,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林道民目前还不知道堇韵和我们的关系,以为她只是个雇聘经理,但再过几天,等他查出来了,堇韵哪还走得了?如果你不肯下人事命令没关系,我辞职,我陪堇韵出国。」
她傻了,惊慌、恐惧、惶然,她不知道事实会变成这样,惹了一个林道民,她的家人就要被迫四散分离。
但她还来不及说抱歉,亦骅的声音已先一步出现。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我们真是把你宠坏了。」他盯住她好半响,扭头离开她的办公室。
她任性……对啊,她始终好任性。因为她以为任性才能让他把她挂在心上,任性才可以让他时时待在她身旁,她只是想要他放心不下她,却没想到,这回她任性的下场,竟是他要辞职、要和姐姐远走高飞,追寻他们的未来、他们共同的梦想。
他要走了?他要将她沐亮云从生命中彻底清除?
亮亮找出笔,在人事命令上颤抖地签下名字,她存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的做法可以将他留下。
可两天之后,他还是走了,没有打任何招呼就离开了她的世界。
又一次,她怎么就是学不会别自讨苦吃?
凝睇着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机抚过千万遍,那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在她指间压压按按,却每每在按下拨出键时,就停了下来,换成取消键。
二十天过去,他没有回来。
姐姐对美国的工作已经渐渐上手了,他也没有回来。
林道民的事解决了,危机解除,他依然没有回来。
他再也不回来了,对吗?他们正式决裂了,是吗?她在手臂上留下无数个深深浅浅的齿痕,可疼痛已经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后悔自己不该任性地报复林道民,让姐姐去背负危机,更恨自己的幼稚无知把事情搅得一团糟,让别人来替自己收拾残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远失去……
她需要一场雨水、需要发泄,于是她关上电脑,拿起包包、离开办公室。她没有打电话给司机,自己走出办公大楼。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发梢时,她的泪水跟着淌下,嘴角却仍带着微微笑意,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着,走过公司附近的餐厅,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数着钟面上的数字,十一点一到就让司机送她过来。
她给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当,却拉着二哥进日本料理店,一盘盘的菜摆在铁轨上头,她和二哥抢食着,二哥一边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边在她碗里添菜,那个时候……他们多开心呀!
如今,她已经失去他了,可是摆满寿司的小火车仍然一圈圈绕着,这个社会并不在乎她的爱情。
她在心里自骂着:懂了吗?沐亮云,你再怎么以自我为中心,地球也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停止运转,别人的欢乐不会因你而暂停,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伟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该让你。
可她哪里要求过这些?她要的,不过是二哥的爱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满了雨水,看见合撑一把伞的恋人从身边嬉闹走过,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样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过。
有一年的台风天,只有一把伞罩在他们的头顶,大风吹翻了伞缘,二哥便用他的身体为她挡去风雨。那个秋天,她好快乐,快乐得几乎要飞上天。
她继续往前,右转穿过马路,来到路的另一边。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里有一家西点小店,它们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时,觉得口味很新鲜,所以把二哥带回来的一小盒统统吃光了,从那次起,二哥认定她喜欢,就经常在下班后绕到这里,替她带上一盒。
其实她吃腻了,吃得好腻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远表现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因为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进肚里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恋爱滋味。
她伫立在橱窗外,额头靠着玻璃窗,里面的泡芙看起来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没人用这个犒赏她了……
亮亮全身湿透,套装粘贴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的发尾滴着水,两只眼睛满是血丝,鼻头也是红的。
她狼狈的走进店里,无视于店员眼底的讶异,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过帐、走出店门,她左转穿过马路,走回原来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却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声从嘴里逸出,唱着童年那首她爱到不行的童谣。
「渐沥淅沥哗啦哗啦雨下来了,我的哥哥带着雨伞来接我,淅沥淅沥哗啦晔啦啦啦啦啦……」
那个雨天、那把大伞、那个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为幸福会随着她的任性尽情发展,谁知道任性是坏事情,她长到十八岁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里,泡芙早被雨水泡烂了,里面的芒果馅流了出来,但她无所谓,拿起泡荚就往嘴里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来为自己复习记忆,记住她曾经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个芒果泡芙、冲进厕所大吐特吐时,她也不后悔。
同样的时间点,美国大楼公寓里,亦骅正靠在窗边。
外面一样在下雨,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狈的纤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妆被晕花的可怜猫咪。
大哥说,她连续两个星期都待在公司里,没回家休息;大哥说,虽然她没说出口,但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错误深感抱歉,企图弥补什么似的拼命工作;大哥说,她更瘦了,好像风一来就会飘上天,而他们的家庭医生也说,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办公室里摆上支架,替她吊点滴……
他气,气恼她这样折腾自己!她为什么老是要人担心?为何就不能懂事点、听话点、乖巧点?
大哥说,她只是想照顾哥哥、想替堇韵报仇,或许方式不对,但她尽力了。
可他不要她这样,宁愿她像个普通小女生,耍赖、撒娇,什么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学校、家里,让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见她的开心笑颜就好。
他有多久没看过她笑了?爸曾说,亮亮应该当选微笑天使,因为她有一张最阳光、最灿烂、最可爱的笑脸。
然而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结,听见身后的叹息声。
「二哥,不放心的话,就回去吧。」堇韵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视窗外的雨水。
他转过头,笑着对她说。「等你适应习惯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经够大了,「适应」这种事不需要你在旁边看着,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骅摇摇头,还是不放心。从小,这两个小女生就归他管。
她顿了一下之后,才道:「二哥……我觉得……」
「觉得怎样?」
「你对亮亮……不像以前那么宽容了。」
他闻言一愕,继而苦笑。
他怎么可以继续对亮亮宽容?她的执迷已让两人犯下大错。他该做的是把她推开,等她了解两人只能是兄妹后,他们才能回到从前。
「她应该懂事了。」他只能这么说。
堇韵轻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说她还小、一下子说她够大了,对你来说,亮亮究竟是太大还太小?」
被抢白一顿,他霎时无言。
「二哥,你真的认为亮亮任性吗?」
「难道不是吗?」若非亮亮倔强骄傲不服输,如此任性,否则堇韵怎么会被迫离开家里?
「我倒觉得她这段时间的作为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担,她以为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挡住风浪,可以撑起公司,让我们不必为沐家鞠躬尽瘁。」
「她只是没有对我们撒娇说,哥哥姐姐,我心疼你们那么累;她只是没有对我们感性道,景丽是爸爸的心血,我有义务承担一切。你非要说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针见血啊!亦骅不禁苦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个借口、一点理由,才能将她推离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会很伤心、会想偏,说不定还会钻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对我变坏,哥哥对我好,是不是只是为了回报爸爸的恩情?」
「不是这样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但十八岁可是既尴尬又难堪的年龄,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乱想。记不记得我十八岁时,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归,可说老实话,我也不是非要夜归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给你看。」她也会任性啦,十八岁的女孩还有这个权利,总要越过这阶段,才能要求她们成熟、面面俱到的嘛。
听堇韵说完,亦骅再度苦笑,「对,夜归也就罢了,还让其他男孩载你回家,害我既吃醋又嫉妒,真的……」
「真的什么?」她追问。
「真的所有女孩十八岁都这么难缠吗?」
「拜托,我和亮亮算是小Case了,如果你碰到吸毒、援交、和怪叔叔同居换名牌的妹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一个头两个大。」
她的话把他逗笑了,他卸下眉间的皱折,露出一脸认命的笑容。
「二哥,回去吧,我保证自己会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况且不说亮亮,公司也需要你。」
这时,亦骅还没回答堇韵他到底要不要回台湾,但隔天接到大哥的电话,知道亮亮发高烧后,他立刻订了机票启程。
第5章(1)
我忘不了泡水的芒果泡荚的味道很可怕,连形状都惨到让人想吐,但是,它毕竟让二哥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关医生说到做到,他整整帮我吊了一个星期的点滴。
「只不过是肠胃炎加上一点反覆感染的感冒病毒,怎么会这么严重?」
关医生瞪我一眼,没好气的回答,「只不过?你过去几个月有好好善待过自己的身体吗?」
也许吧,是我神经绷得太紧,心情也太低落,虐待了自己,才让这场病来势汹汹,教我无法招架。
前三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闭起来就梦到以前的场景,梦到二哥躺在床边,温言软语地为我讲故事。
他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但他的声音很温柔,听着他的声音,谁都会安心进入梦乡。
爸过世后的第一个半年,我们相处得极差,他的温柔消失了、体贴也匿迹,虽然仍处处帮我,但也仅只于公事。其他时候,他是躲我的。
是因为那个酒醉的夜晚吗?
我猜是的。
他喜欢姐姐、我喜欢他,讽刺的是,姐姐却不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我。
我们三个人形成一条单向道,他只看得见姐姐的背影,而我也只能追着他的足迹前进。
那时的我天真认定,只要努力跑,我就能追上眼前的身影,所以即便追得气喘吁吁,也不肯放慢速度,但我竟没想过二哥的脚步大,他追上姐姐的机率也许远快于我追上他。
不管怎样,他在我肠胃炎发作的第三天回到家了,当熟悉身影立在床边,一股说不出口的安心便升上我心头。
他回来了,我等得心焦心急的男人回来了!他没有留在美国继续追寻他想要的背影,他放慢了脚步,让我有机会跟进。
我笑得像个白痴,忘记我们已经决裂,忘记他在躲我、忘记那些大大小小的争执、忘记他喜欢的女孩不是沐亮云。
伸开双手,我想也不想的撒娇说:「二哥,我要抱抱。」
他看了我好一阵子,在床缘坐下,掌心贴着我热烘烘的额间低语,在他低醇的嗓音里,我听见许久不见的温柔体贴。
「怎么会弄成肺淡?」语气里,有着浅浅的责备。
我又笑了,因为他的责备好窝心。「谁知道我的肺那么没用?」
也许是因为生病,我伪装的骄傲没有力气出门炫耀,任性骄纵也被压在虚弱背后,也或许,是我真的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决定把自己变成姐姐那样人见人爱的好女孩。
总之那天,我回到了小时候,变成那个让二哥驮在背上的小女孩,爱娇地对他说话。
「你这样不行。」二哥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吃芒果泡荚,但它真的很好吃。」
「等你不吐不拉了,我再买给你。」
接下来,我不记得自己对他说过几次「对不起」,不记得我做过几次承诺,承诺不再任性。我只知道告诉他,如果他对我只有兄妹情,那么好吧,他就当我一辈子的哥哥。我不会再强迫他爱我,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不要我。
那些话,句句出自肺腑。
我真的愿意,愿意我爱他、他不爱我,愿意我的爱情是没有尽头的单行道,愿意让自己的心,注定孤单。
是我说动他了吧?二哥叹了口气后,躺到我身边,伸展手臂让我躺进他的臂弯里,在他的肩胛处,我找到最习惯的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