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自然是记得小总管说过的话啊!原来厨房送来的糖水就只是微凉,我哪里知道苏掌柜会坚持要加了大把雪下去喝,小总管,喝了酒,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能再吃冰饮吗?”小喜一脸惴惴不安。
“最好不要,要是真的已经醉了七八分,那就更不能碰,现下失了声事小,要是落下病根,才真的后悔莫及,这些食饮上的禁忌,苏掌柜他们这些老长辈应该都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自己会出事而已,东家是个明理的人,你回去一说,他应该就明白了,现在,你先回去前堂,把事情给交代清楚,我要先到后门去跟几位锈商清点货物,顺便要交代他们这几天要注意给我们多备些什么东西送过来,就不跟你一起回前堂去了,不过,既然东家说不许惊动夫人,你就千万别嚷嚷,知道吗?”
“是,小喜知道。”
小喜宽了心,终于能够笑得出来,点了点头,循着原路回去,脚步从来时的沉重,变成了无比的轻快,在她的心里总会想,人家都说第二代的小总管不如第一代的聪明,不如第一代的能干,不如第一代的……总之,就是怎么比,都不如第一代的好,但是,她就是喜欢现在这个小总管,永远会在她有麻烦的时候,为她想办法解决,助她脱身无事。
元润玉被她笑起来特别讨喜的模样给逗笑了,没辙地笑喟了声,才正要回头往刚才正在前去的方向而行时,就在水榭里瞥见一袭熟悉的青绿色身影,那袭绿,略带了点秋香色,衬得主人素净的容颜特别白净。
“夫人……你都听见了?”元润玉尴尬地笑笑,没有想到东家最不愿意惊动的夫人,竟然就在不远的水榭之内。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苏掌柜失声的原因,大概与你跟小喜说的八九不离十,都让他们去忙吧!玉儿,你过来陪我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可是……”
“那些锈商不会连一刻钟的时间都不能等,你太认真对他们好,为他们着想,这些人反而会觉得你好欺负,不妨就让他们多等等吧!玉儿,你要记得,施小惠的同时,也要懂得给颜色,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谁对你点滴好,你就恨不得涌泉以报。”
在说话的同时,沈晚芽已经取过另一只在炉边暖热的杯子,为她斟了奶茶汤,放在桌案的对面,回头微笑,等着她过来。
原本还有点犹豫的元润玉,在见了自家夫人的举动之后,只能腼觍地笑笑,知道夫人这是不允许她拒绝了,只好绕过小湖,走进水榭里,立刻就感觉到一股被火炉烤热的暖意袭面而上。
她谢了座之后,捧起了暖热的奶茶汤,对着夫人甜美一笑,喝第一口时,热茶汤碰到嘴唇上又干裂开来的血痕,刺痛了下,她轻嘶了声,却已经是习惯了,不以为意,继续小口地饮了起来。
奶茶汤香而甜,一口口饮下,连心都暖甜了起来。
“好喝吗?”
“嗯。”
元润玉开心地点头,看着夫人年过四十,却净润得犹若少女般的容颜,在她的心里,夫人就像是她的第二个娘,在这个人面前,她可以卸下小总管的重责大任,因为,这个第一代小总管永远能够提出比她能想到还更好的办法,然后,再慈祥地笑着问她今天吃饱穿暖了吗?要她放宽心,说事情就算出一点差错,也死不了人的,饶是天塌下来,头一个顶着的人绝对不会是她……云云。
元润玉听从以前就十分疼爱夫人,看着夫人长大的九姨婆说,夫人这些年的性子改变了不少,以前较真得可怕,凡事到了她手里,绝对是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现在精明依旧,只是柔软了不少,不会再凡事要强。
但有些掌柜老前辈们却说,夫人如此改变在他们眼里看来倒是更可怕,表面上迷糊娇憨,行事得过且过,似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计较,反而容易有人因此掉以轻心了,以为能行欺瞒之事,事实上,那一颗七窍玲珑心仍旧是通透无比,什么鬼魅伎俩,都逃不过她那双精明的眼皮子底下。
一思及此,再想及刚才夫人所说的话,元润玉也不是个心思迟钝的人,大概明白了夫人或许是听说了些什么蜚短流长的耳语。
其实,她觉得那些铺商大多都是好人,待她也很和气,但是,夫人说的却也没错,有些跟‘宸虎园’合作往来的铺商知道她并非是个会为难人的总管,几次就想偶尔来个混水摸鱼,大概料准了就算被她察觉出来,也只需要摆出一副有苦衷的可怜兮兮姿态,她就会心软。
几次下来,夫人就算知道了她对那些铺商没有多加追究,甚至于是帮着他们把事情给圆满解决了,并没有多置片语,只是一年在清明寒食,要她陪着一起在园子里走动踏青之时,笑着对她淡淡地说道:
“玉儿,你做什么都好,是我把你送上这位置的,我一定都支持,但无论如何,都不许伤了对你而言重要的亲人,在你这一辈子里,你可以说千万个谎言,我一定都不追究,但请千万别欺骗信任你的自己人,玉儿,姑且不论是非,也还有亲疏。”
虽然没有半句责备之词,但是,却让元润玉知道了自己的本分,也正因为有这一份无可取代的信任,自己才更应该不予辜负才对,从那一天之后,她予人方便的同时,也谨记着自己该拿捏的分寸。
只是偶尔,总还是有人想要试探她的底限,或许以为自己可以钻到空漏,占到些许便宜……
这时,元润玉抬起美眸对着夫人像是在保证般,扬唇笑了一笑,虽然没说出口,但她知道聪明的夫人肯定能猜到她想说别再为她担心的意思,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日那个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
沈晚芽确实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回以徐柔的微笑,心里也有数,如今的元润玉早已经有自己一套行事作风,比起当年的自己,多了几分明快的泼辣狠劲,若不是遇到特别棘手的人或事,那一副天塌下来有她扛着的顶缸气魄,也已经充分够用了!
沈晚芽笑着为她的杯里又添进些许奶茶汤,看着她缓慢地一口口啜饮,眼眸深处忍不住添了几分疼爱,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如今,看着这一张明眸皓齿,白净圆润的脸庞,修长的个儿还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眼前这个已经年满二十三岁的美丽女子,让沈晚芽已经难以回想起来,自己当年在一个与今日相仿的鹅毛大雪寒天里,捡回的瘦小孤女模样。
依稀记得那个小孤女,那年才九岁大,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裳,身上青青紫紫的冻疮无数,在人们来往奔走,忙着张办春节年货的大街上,到处拉着求人,求他们救救她的张爷爷……
沈晚芽从小也是一名孤女,不会不明白世态炎凉的道理,只是,她看着那名小孤女的眼神,却与一般人不同,并不是因为同病相怜,甚至于,她会看到小孤女,也并非是碰巧路过,而是刻意循线而来。
在让人带着她找到那个小孤女之前,她原本是带着奴仆在采办年货,经过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古玩摊子,却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只羊脂白玉佩,玉佩有些许斑驳颜色,她在猜想应该是沁了血迹。
大概就因为那么一点驳痕,让这一块上等的羊脂玉佩显得不起眼,因此没注意到那玉佩上极为特别的雕刻纹路,但沈晚芽一向眼明心细,买下了玉佩,问明来处,摊主说是一个街头地痞拿来换酒钱的,他看了玉佩上的血沁擦不去,本来怕会忌讳买不掉,没想到才刚摆上来,就碰上她这个客人了!
沈晚芽问他识不识得那个地痞,又问了几个问题,很快就猜到这块玉佩绝对不是那个地痞男子所有,她取了二两银子,让摊主去把那个地痞找来,一见到那人猥琐闪烁的言词表情,沈晚芽就知道自己的推断不错,但她仍旧耐住性子,把玉佩的来处给问了一清二楚。
那个地痞说他是可怜一位小孤女,给了钱,跟那个小女孩换来的,看见沈晚芽对玉佩的兴致浓厚,一度想要狮子大开口,与她坐地起价,但她见事情问得七八分,也不以为意,只是耸肩笑笑,说她觉得这玉佩极眼熟,似是一位好友不久之前被窃走的一样心爱之物,其中,还带伤了一条人命,把来路问清楚,是想要报官时,顺便让官府知道谁有可能是偷玉佩的凶手……
她这话才甫说出口,那个地痞与古玩摊主的态度忽然变得结结巴巴,推说与自己无关,三两下收拾干净,夹着尾巴逃之天天。
沈晚芽没阻止他们离开,让人找来了‘云扬号’近处分号里,对附近街坊最熟悉的伙计,说了小孤女的状况,那个伙计一听就知道夫人要找的人是谁,说已经不是一两天了,那个小女孩一直到处在求人帮忙,曾经有‘云扬号’的伙计要把她带到旗下开设的“育儿堂”去,那里,是当年沈晚芽设来专门收容孤儿的地方,但小女孩总说还有张爷爷要照顾,不能离开,到了最后,只要看到身上有‘云扬号’服色或徽号的人,转身就溜掉。
第2章(2)
在找到人之后,沈晚芽在一旁观察了片刻,看那一双已经瘦到捏不出几两肉的小手每每拉住行人的衣袍,想要求助时,就会被挥开或闪躲,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孤女急了,也管不了这许多。
终于,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开双手,把玉佩在她的面前摊了开来,“小姑娘,告诉我,这是你的玉佩吗?”
在看到玉佩的那瞬间,小孤女红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说不出话,久久才一字一句,带着浓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别再教歹人给抢去了,知道吗?”沈晚芽看着小孤女颤抖的细瘦双肩,知道在这一刻,那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与气愤,就算那个地痞说自己给了钱换到玉佩,但只怕是丢了几枚铜子儿,把玉佩给抢走的情况占大,她牵起小孤女的手,把玉佩交到那一只满布青紫冻疮的小手上,“我把玉佩还你了,你可以告诉我,这玉佩是你的家传宝物吗?”
小女孩紧紧地握住手里的玉佩,玉石暖暖的,她搁贴在心口,感觉连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说,是一位身分很尊贵的朋友送给他的,要我妥善收着,日后……日后会有用处。”
沈晚芽听出了小女孩话里有一度的迟疑,猜想是长辈有所交代,但不能与外人提起,想起那块玉佩上所刻的雕纹,却也觉得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点头笑笑,不再强加追问,别转过头,刚好随行的奴仆帮她把交代的东西拿取了过来,那是一件刚从成衣布庄买来,颜色茜红,看起来极喜气的厚实小棉袄,沈晚芽取过之后,把小袄子披在小孤女身上,牵引着那一双小手套进袖子,帮着穿好。
“夫人,这不是我的……”小孤女挣扎着不肯依从,就算,在她的心里,对那件小红袄子的温暖,无比渴望。
“我知道,这是我让人买来送给你的……”身为过来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极需要这一份温暖的,见她还是不从,只好笑道:“小姑娘,要不,你就当作是从我这儿借去的,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头了,你等天暖了,再把这件小红棉袄还我,好不?”
“可我身子脏,多穿几日,还给夫人时,一定不是干净的了……”小女孩说什么都不依,说到自己身子脏时,小小的脸蛋上出现了困窘的表情,心里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还在就好了……
“小姑娘,你与其和我争这个,不如先把袄子穿上,带我去看你的张爷爷,看看我是否能帮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连忙把小红袄穿上,颤颤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问道:“夫人能救张爷爷的是不?他已经病了好几天,爷爷一路带我赶路回京城,说是回来了就能有人收留我们,可是我们回到京城之后,爹说会来接我们的人没出现,爷爷是江南人,这北方的天实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经有好几日,没说话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冻冰,再听她说那位张爷爷好几日没说话了,沈晚芽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但她没显露声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驳的小手,笑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元,叫润玉,爹娘都喊我玉儿。”
“嗯,玉儿,现在你先领着我们去找你张爷爷,见了情况,我们再决定要怎么办,好吗?”
结果,真实的情况一如沈晚芽的预料,那个张爷爷病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了元润玉带了人回来,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润玉,要她必定随着玉佩妥善保管好,然后,把这个小女孩托付给她之后,还没能把该将她送到何处的交代说清楚,已经没再能接下一口气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况也没比老人好到哪儿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冻疮无数,一双腿被冻得险些失去知觉,在被沈晚芽带回‘宸虎园’之后,请了大夫细心推拿敷泡汤药,到了第二十天时,大夫才说应该可以保住双腿,只是病根一旦扎下,就难以断根,以后不免会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调理,就不妨事。
或许,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块刻着尊贵徽纹的玉佩,也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又或许仅仅是元润玉与自己特别投缘,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女儿,小娃娃与元润玉一样,有一双很漂亮,笑起来会发亮的眼睛,却在两岁那年,一场风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后终没能挽留下来。
其实,她的女儿比元润玉还小了近五岁,岁数并不相符,但眼缘这回事,真的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润玉过来问话,想知道她除了约定该来,却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够投靠的亲人?若有的话,可以派人将她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