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芽知道她手里有那封信与玉佩,原想那该是依亲的凭证,却没料想得到的竟是“没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让她迟疑沉默许久,才回答的原因,顺势地依着心意,将她给留在‘宸虎园’里,当一个帮忙的小丫头。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觉得自己收留元润玉,是在帮忙这个无依的小女孩,那么,在那一天,在这小女孩无畏于几十匹扬蹄乱奔的马群,抢在最危险的一瞬,拉救出她差点就要被疯狂的马蹄给踩死的儿子之后,沈晚芽就改变了想法,觉得这个小女孩是老天爷疼怜她失去女儿,所以赠予给她的一份厚礼。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着转动不停的走马灯,在看着的时候,有怀念,有苦涩,也有说不完的快乐欢笑;沈晚芽见元润玉杯里的奶茶汤所剩不多,再为她添了些许之外,顺道取过一只小碟,挟了几样精巧的细点,搁在她的面前,柔声笑道:
“多吃些,垫垫肚子,这几日,能争取到吃东西的时间,就尽量多吃些,接下来一直到元宵,上门来祝贺的相与以及掌柜们,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还是夫人有经验。”元润玉笑咪咪地谢过,这没被提醒还好,一提醒起来,她才觉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饿了,囫囵吃了一块芝麻松糕之后,才又道:“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鸿儿,要是他在宴席上吃着什么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给我这个姐姐吃,所以,我没怎么被饿到,但是,夫人,你这儿子不知道究竟是聪明还是不聪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华的部分全留给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还有掌柜和相与们,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抢食物吃,夫人,当初你把他交给我,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把他给教傻了,怎么办?”
听到元润玉说把她的儿子问惊鸿给教笨了,沈晚芽不以为意,反倒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越是听到元润玉这种说法,她就越觉得当年给儿子找了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那一日——
这些年,‘云扬号’的马队在商号不断稳定扩大,落地经营之下,规模反而缩小了不少,但马场的经营与运作依然如常。
那一天,一批商队回到京城,运了一批极稀罕的商货,沈晚芽拗不过儿子的要求,带着他去看商队卸货,同行的还有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元润玉,以及也想一窥热闹的凤姨娘。
然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云扬号’一向温驯的马队,会忽然发疯似的奔动了起来,几个熟悉马性的把头以及弟兄们,立刻投入控制住马群,但是,在众人反应不及,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马群往年仅七岁的问惊鸿奔去之时,冲进马群里,把年仅七岁的问惊鸿给拉出来的人,就是还不满十岁的元润玉。
沈晚芽在确定儿子无事之复,把他留给人去照顾,转身走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呆愣,似是不太能回神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情的元润玉面前,俯下身,为她轻轻拨开颊畔凌乱的发丝。
“玉儿,告诉我,刚才,你在救少爷时,心里想什么?”在沈晚芽的心里知道,有人可以为达目的,即便是要冒险拿命搭赔进去,他们都敢做得出来,当年她为了进‘宸虎园’,甚至于敢让秦震兄弟二人把她打得伤痕累累,以取信于她的义父,她不以为自己如此问法,元润玉便会告诉她实话,但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一个寒天里,留下来的孤女,会不会是第二个“沈晚芽”。
如果,元润玉是第二个“沈晚芽”,她或许要对这个小女孩另作安排,甚至于是找个理由,把元润玉从‘宸虎园’送到‘云扬号’旗下经营的育儿堂,在及笄之年后,由其自行决定去留婚嫁。
“怕。”元润玉想也不想,哑着声答道。
“怕什么?”
“怕慢了一步,救不了少爷。”
“不怕死吗?”
“……现在怕了。”小女孩直到被提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的,不想起来还好,这一想起,不止心头发凉,就连手脚都有些发抖了起来,不住地摇头,“再来一次,我一定不敢了。”
说完,元润玉看着眼前面容白净的少妇,看见她起初一愣,随即徐漾开莞尔的笑容,任由她握着自己因为后怕而冰冷发抖的双手。
“玉儿。”沈晚芽识人无数,知道她没说谎,以一双并没有暖和多少的柔荑,揉挲着女娃冰凉凉的小手,唇畔的笑容敛了几分,看着那张小脸的目光,却更加柔和温暖,“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有多么感激你,我也替问家谢谢你,保住了鸿儿一命,以后,我让鸿儿喊你姐姐,可好?”
还好,这个女孩不是第二个“沈晚芽”,没有多余的盘算,有的只是一股脑儿的热血冲动,傻气了些,但她深信这样的人,也必有傻福。
只是,沈晚芽想着也是后怕,手也跟着冰凉起来,反倒变得比元润玉的一双小手更冷,想自己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而自己怀胎十月,不容易才养到七岁的儿子,差点就死在杂沓的马蹄之下,就差一点儿,如果不是有一个凭着一股救人意念就敢冲进去马群里的元润玉,或许……想着,她握住元润玉的手更加紧握,手心冒着冷汗。
元润玉觉着手被捏疼了,也没喊一声,只是眨了眨眼,认真问道:“那我可以把少爷当弟弟疼吗?”
“自然可以。”沈晚芽点头。
“那也可以管教他吗?”
“你想如何管教鸿儿呢?”
“还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只能疼不能管,我这亏吃大了。”元润玉低头呐道:“那干脆还是把少爷当少爷,管听话办事就好了。”
沈晚芽怔愣了下,旋即失笑,“你这话说得有理,可以,玉儿只管替我好好看住他,别让他再乱闯祸,你别被他傻头傻脑的模样给骗了,其实他精得很,只当作自己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嗯,玉儿知道了。”元润玉点头,心里却觉得纳闷,人说癞痢头的儿子是自个儿的好,想必就是这道理,从进‘宸虎园’至今,她就只见过少爷带头闯祸,最在行的事情就是一哭二闹三赖皮,哪里能够看出精明的本色呢?
沈晚芽微笑,心里知道这丫头的想法,不过她不点破,她家的儿子像她,鬼心眼忒多,所以把元润玉这样实心眼的丫头摆在他身边,料想应该可以收出其不意之效,让他敛一敛性子。
至少,碍着一颗软柿子似的“姐姐”,应该会教他不敢欺负得太过分。
沈晚芽笑着拍拍她嫩得宛如剥壳蛋儿似的脸颊,道:“我有说过,玉儿是个美人胚子吗?你娘应该生得极好看才是。”
小丫头听了这话,有一瞬迟疑,然后才认真地说道:“玉儿的相貌随娘,可是,我爹比我娘长得更好看,也更聪明……玉儿真希望自己的脑袋瓜子是随爹的,但娘说,玉儿里里外外,连性子都随她了。”
说着,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地扁了扁小嘴,虽然心里是希望随爹的,但是随了娘,总归是亲生的娘,好像也不能太嫌弃,是不?
沈晚芽被她那一脸苦恼给逗笑了,“随了娘已经是这般好,那真不知道若你随了爹,会好成什么样子?只能说,你有一双极好的爹娘,所以,玉儿,把鸿儿交给你当弟弟,让你管教他,我可以放一百个心。”
面对夫人毫无保留的夸奖,元润玉与其说是沾沾自喜,不如说是满心的不知所措,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几声,终究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从此,她名义上虽然还是个奴仆,但是在实际上,是少爷的救命恩人,夫人钦点的姐姐,后来,就在这两个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了‘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了。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际,一片片鹅毛大雪又翩然飘下,她看着元润玉把手伸出水榭檐外,捞了几片雪花在手心里慢慢融化,丝毫不见她因为曾经差点就被雪冻坏了双腿,便对冰雪感到害怕恐惧。
这或许就是沈晚芽喜欢她的原因,从来不对无谓的事情,怀抱太多的心思,无论是对人对事,或是对物,不会因为曾经伤害过她,她就变得抗拒,甚至于是厌恶,若问她原因,她一定会说:“冰雪并非无情伤我,是下雪的时候,我自个儿在雪里被冻着,冰雪原本就是冻的,又不是故意要伤我,才变得那么冻,说到底,是我自个儿不对。”
曾经,在身为‘宸虎园’小总管,被人们誉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沈晚芽,却在那一刻,被一个孩子给点醒了。
物本无心,人自伤之,若人无畏,何惧之有?
从那一天之后,她更能够放宽心,凡事笑对,也在心里更加疼爱元润玉,只是心里觉得这孩子拥有这般单纯的心思,却生了一张明艳而强悍的外表,更别说在这孩子背后的身世……在在都让她不免生出许多担心。
虽然,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与见识,玉儿这丫头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里却一直埋藏着一份恐惧,就怕哪一天,玉儿遇上一个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里觉得讽刺,她一直就不喜欢自己的为人与个性,所以对于玉儿会遇上一个像她这样善于心计的人,像这样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万一,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早在她的心里萌芽许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的决定。
“玉儿。”沈晚芽站起来,款步走到元润玉的身旁,执起她一只手,敛眸笑瞅着她抬起相对的娇颜,柔声道:“开春之后,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让鸿儿去办,我想,这一趟,你跟着他一起出门吧!玉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细细听着,先别急着回答我,如果,我说……”
这时,水榭外,鹅毛大雪纷飞势骤,沉重的水气,让雪花落地时,发出了如潮般的沙嚓声,阵阵不绝,掩没了沈晚芽对元润玉娓娓说道的话语,或许,是主仆两人十余年相处的感情,让元润玉在听完之后,表情有一瞬讶异与抗拒,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对着她的夫人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颜,让那一间小小的水榭,在这冰天冻地的雪白之间,显得温暖洋溢。
只是,诡谋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这一刻,也决计没有料到,往后事态的发展会完全失控,那一块她曾经有过忧虑,却以为沉寂了十余年,只要元润玉继续秘密保存下去,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的羊脂玉佩,就在不久的将来,终究还是因为一次意外,掀起了几乎夺去元润玉性命,甚至于株连许多人命的轩然大波……
第3章(1)
元月十五,上元节——
元宵前后三日,朝廷不执金吾,特许弛禁,让民间百姓们能放三夜花灯,昨儿个是首日,市肆里已经是热闹万分,人头钻动,今儿个听说还有各色的花灯可看,别说各家的毛娃儿闹着不睡觉,就连大人们也安分不住,携老带幼,出门赏花灯,顺道逛夜市,尝遍美味的夜宵小食。
平日里热闹的商锈街坊,一家家悬挂上斗大的红色灯笼,艳艳的火光,成串成串的从大街的这一头,绵延到那一头,拐了个弯儿,仍旧红红火火的张扬着喜气,远远的望不见止处在何方。
只是,虽然人潮众多,宛如绵延不止的水流,但是,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人们并非漫无目的的逛走,大半的人都知道,今儿个出来的重头戏,就是几个大商号赞助所置办的大花灯。
其中,由‘京盛堂’所一手主导,设置在东坊大街“泰一神殿”广场上,百尺高的火花灯树,那辉煌的火光,更是老远几条街外就能够瞧见,只是也因为热闹非凡,所以越接近“泰一神殿”,人潮就越汹涌,几乎已经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但越是挤不过去,人们的兴致就越高昂,非去不可。
更别消说,自古以来,在上元节,就是祭拜泰一这位上古之神的日子,而且人们老早就听说,‘京盛堂’延邀了各州府地的小吃摊贩,在广场上一字摆开,来的都是各地的妙手好厨,以及连有钱大老爷,砸了千金都还请不动的梨园名角陆苏雨青,今夜为‘京盛堂’特别破例,要站上精心搭设的神庙戏楼,献唱失传已久的古祝神曲……种种原因,都让通往东坊大街的道路人潮不断。
无数的灯笼与火光,让整个“泰一神殿”前的广场荧煌如白昼,这时,藏澈与苏染尘、桑梓站在神庙二楼的外檐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人头钻动,他笑着对一旁的苏染尘道:
“苏小胖,看这场面,真有你的!果然,把吃喝玩乐的事情交代给你,就一点也不会有差池。”
苏染尘这几天,无时无刻手里都不离一个小乌玉瓶,瓶里装的自然是他最近的新欢‘九霞觞’,拔开栓塞,凑近鼻下,闻了下酒香,这时候,满心欢喜的他,在听了藏澈的赞美之后,心情更乐了。
“哼哼,小事一桩,看在你藏大总管的面子上,我这把牛刀就勉强给你拿来当杀鸡的用。”
虽然,“杀鸡焉用牛刀”这话被他用来拆解成这个意思,也没啥差错,但是听起来就是觉得古怪,藏澈与一旁的桑梓听他这说法,互觑了一眼,相视而笑,习惯了苏染尘胡闹起来像疯子,高兴起来像孩子的个性。
“不过……”苏染尘满意地把小乌瓶收回怀里,耸了耸肩,对藏澈说道:“有件事情我必须说在前头,眉妹妹也跟我要了一个摊位,瞧,就是现在人聚集最多的那一摊……”
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见藏澈蹙起眉心,不由得转过目光,随着藏澈他们往那方向瞟过去,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就算凭着雷舒眉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吸引到不少客人,但也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所看到的盛大场面,然后,他们看见大老粗屠封云在摊位前面,挡住了一个年轻人的去路,而雷舒眉就被年轻人抱在怀里,别说是毫无反抗之力,根本就是昏迷不醒,任人摆布。
“苏小胖!”
藏澈喊了一声,没有接语,但苏染尘与他已经十分有默契,身手俐落地跨过扶栏,飞似的一跃而下,踩了几颗人头,往雷舒眉的方向掠去,在这同时,藏澈已经与桑梓以正常人的方式回到楼宇之内,下楼赶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