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难不成他,天性就热爱被虐?
尤其还是被她虐?
势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沮丧感,令一大清早心情就灰暗无比的火凤,又恨又怨又烦恼地直蹲在地上,不知究竟拿门外的她,和门内的自己怎么办才好。
“唉……”随着她离他愈来愈远,也愈来愈小的叹息声,此时就像千百根针,一根又一根地,直刺在他变得很脆弱的心上。
“我就得非认了不可吗?”他不甘又懊恼地喃喃自问。
“啊!”
不同于她叹息的诧异叫声,突自外头远处传来时,火凤急急站起身子抬首一看,就见没有方向感的她,先是撞上了拐处的一株千年古松,然后她小小的身子,在她伸手捉了个空时,便顺势往那有点坡度的小道直直滚下去。
见着此景,未及思考,等火凤回过神来时,他早已速度飞快的冲出去,直跃至小坡底下,弯下身子伸出两手,把已快滚成一团雪球的她给及时截住。
抱着怀中的一团雪球回院后,火凤首先把她冻得苍白如纸的小脸挖出来,再叹息地把她其他部分也一并挖出来。
“若是无我的话,你该怎么办?”他忍不住学起她,也来个摇首又叹气。
“咳咳咳……”嘴里还塞着一口雪的青鸾,咳了好半天才咳完,而后她那一身被雪弄湿的衣裳,立即让身子单薄的她大大打起寒颤。
他摇摇头,先是拿了条布巾将她一头的湿发在她头上裹成一团,找了几件干净的冬衣后,他拉着她的手走至屏风的后头,让她的手摸了摸屏风后,再告诉她。
“把衣裳全换了,我在外头等着。”
她不断点头,冷到连牙齿都在打颤。
让火凤等了好一会儿,笨手笨脚穿好男装的青鸾,在定出屏风后还是抖得有如风中之叶,他忙脱下身上已被他穿暖的外衣替她穿上,再拉着她到底下摆着火盆的桌边坐着,塞给她一碗热茶后,便两手勤快地替她擦起她的一头湿发。
已经喝完热茶的青鸾,整张脸仍是没什么血色,火凤再替她倒了一碗后,边拆去她眼上也湿掉的纱巾边说。
“再喝。”
她再听话不过地又咕噜噜灌起热茶,半点女孩儿家的样子都没有,可已经对她习性很清楚的火凤,已麻痹到认为这是很理所当然之事。拆了好半天,才把裹在她眼上的纱巾拆掉的他,自一旁的木柜里找来一堆纱巾回到她面前时,不经意拾首一看,不禁愣了一下。
从未见过她的眼的他,看着那双紧闭着的大眼,有着两排他见过最长的眼睫,而她这张他早已见惯的脸蛋,则是在有了那双眼后,顿时像是画布里所绘的静物般活了起来。
其实她生得……并不难看。
以往自得像张纸的脸蛋,在她喝了热茶后,白皙的两颊上生出粉嫩嫩的颜色,而她没血色的唇瓣也看起来红润多了,只是,就是那双眼可惜了……要不是因她的这一双眼看不见,不然,若是她能睁开眼,想必她看起来一定会更加……
更加什么?
赫然发觉自己竟在胡思乱想时,他甩甩头,趁她未受凉前先把她的长发擦干,而后替总是顶着一头乱发在风雪中乱定的她,轻柔地梳起长发。在他梳了好一阵后,他这才发觉既长舌又爱自言自语的她,竟沉着声都没开口说上半句话。
“怎不说话了?”她不是叽喳得连麻雀都没得此的吗?
“因为……”可能又会不高兴。”她压低了脑袋,小小声的说着。
“准你说话,但,只准我问你答。”他一手抬起她的头,继续梳着在他手中质感有若丝绸的长发。
“好。”欢乐的笑靥又再次匀匀地漾在她的脸上。
看着看着,他差点又看呆了。
虽说,日日都见她笑,但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了她全部的容颜,且对他笑得这么开心。
“叫什么名字?”他清清嗓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问。
“青鸾。”她开开心心地喝着热茶,又习惯性地开始摇头晃脑的。
他扶正她的脑袋,走王她身后慢条斯理地继续梳着她的发,也不急着放开手中的青丝。
“你还是想下山?”每日都出来找路,她就那么不想治眼吗?
“不想了。”她摇摇头,但马上又被他固定不许动。
“那你还每日都出来跌跌撞撞?”
“因为我知道有你在啊。”镇日待在院里,多闷啊?她也不过是想出门透透气。
“我?”他自她的身后绕到她的面前,瞪着她此时看起来竟让他觉得有些美丽的笑脸。
“你会护着我不是吗?”她笑得很开心,且说得……就好像他为她那么做,本就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日后,不准在雪日出院乱走。”他以指直戳着她的额际,以严厉的语气对她规定。
“喔……”赏心悦目的笑脸当下不见,替换上的,是满面的失望与落寞。
就像是天边一道美丽的彩虹突地消逝了般,为了想要挽回住那阵眩人目的美,一阵冲动下,他忽地脱口而出,可一说完他就后悔到无以复加。
“除非我去带你出来。”他在说什么呀?他今日是怎了,为何只要和她在一块,他就是不断的一时冲动再冲动?他是终于被她给逼疯了不成?
不知他为何突然开始在她面前学她叹气,且叹得没完没了时,因他没问就不敢出声的她,好不担心地两手摸上他的脸,再一路摸上他的额际。
已较温暖的小手,覆在他面上的感觉,还真……不坏。他不禁瞬也不瞬地瞧着她这张靠得他太近的脸庞。
“你真完全看不见?”他享受着面上微凉的触感,有些惋惜地看向她那紧闭着的双眼。
“看不见。”
“你能张开眼吗?”修长的指尖抚过她长长的眼睫,甚是希望她能张开眼眸让他一瞧她的瞳色。
“无法……”她垂下双手,在桌上摸索着她裹惯的纱巾。
“既是张不开,那就别费事把它裹起来了。”在见着她的这双眼后,他一改先前的念头,决定不再任她把她的眼给藏起来不让他看。
“好。”她乖乖点头。
火凤扬高了唇角,看着眼前又恢复干爽,且一身温暖的人儿,还有她身后那头美丽的长发,十分满意自己辛苦的成果。他将坐着的她转过身,面对面的坐下后,拉来她那双他不知已牵过几次的小手,很有耐心地搓暖它们。
“今日,你就待在我这,别再出去跌了。”怕爱说话的她一人回去会寂寞,他迳自地替她下决定,“向晚时,我会带你回客院。”
“真的可以吗?”她一脸的雀跃。
“嗯。”他也不知他到底在想啥,“明日起,我会去带你,但在我去找你之前,不许自个儿出院,知道吗?”
“知道。”
因她那太过乐意配合的模样,火凤忍不住笑了出来,大掌直在她的头上拍了又拍,而这么拍着拍着,他的手就滑到她粉嫩的脸庞上迷了路,一时之间还回不了家。
任他摸着的青鸾,在他始终都不动也不说话时,只是把脸歪向他轻抚的那个方向,这让已经回过神的他,突然抽回手也不是,不放开她也不是……于是,不想再动脑想太多的他,就这么摆着不动了。
而眼前这名唤作青鸾的小小神仙,日后,也就这么在他的一时冲动之下,悄悄地住进了他的生命里,而这一住,就是久住到近乎九百年……
久到,他都忘了要叫她搬家。
第七章
须弥山
浓密的云雾遮掩了月儿的光华,高居于云间尽处的修罗宫,这夜,巨大的宫门门扉微敞,大殿之上百来束火炬齐燃,亮若白昼。
高座在大殿主位上的无酒,在无相自一旁走进殿中时,有些明白地看着他脸上那份得意的神情。
“你找着了?”
“嗯,就在人间。”为了此事不知已找了多久的无相,颇为不满地看着在场人数,“就只你三人来?另两人呢?”
坐在无酒身旁的无色耸耸肩。
“他俩溜去佛界打探消息了。”都警告过他们两个,想进佛界就要有赔上性命的自觉,偏偏他俩就是嫌命长,非得去搞清楚佛界最新传出的那个消息,所指之佛是哪一个。
无相抬首看着独自坐在远处,总是不喜与他们走在一道的另一个同伴。
“皇甫。”
皇甫迟微微侧过脸瞧他一眼。
“你去不去人间?”
“没兴致。”他冷冷说完,又把头转回原处,继续将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一隅。
“我需要它的力量。”无相怒瞪着总是不合群的他。
“与我无关。”从未去过人间,也一点都不想踏入那地方的皇甫迟,眼不只想在他们走后返回自己的宫中继续修炼。
“若我命你,非得去助我们一臂之力呢?”身为修罗之首的无酒,并不认为这个年纪最小的修罗,目前有那本事反抗于他。
面无表情的皇甫迟,只是无言地将衣袖一振,率先定出大殿,而其他三名修罗,也在走出了大殿后,高站在宫阶之上,齐望着远藏云海底下的那一处人间。
人间正月十五元宵,在望仙他们所居的这座小城里,处处都是灿烂的烟花与各色的灯笼,听望仙说,到了晚上,大街两旁还会摆满了摊子,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热闹得不得了。
只可阶,青鸾并没有那个元宵可过,就打从她换过了个左臂起。
刻意叫望仙带着霸下去城里逛逛的她,月儿方自东方升起,她即将自己封在房里,为了怕他们误入,虽然她的神力还未恢复,她还是勉强在房子外设了结界。
“青鸾。”知道她为何将自己关在里头的火凤,有点不舍地站在外头轻唤。
“别进来。”
“你这结界对我没效的。”他伸指弹了弹会烫人的结界,对她才恢复没多少的神力非常不以为然。
“就算没效也不许进来!”
“若我说我不怕呢?”都说过他没把她的左手给放在眼里,她怎么就是不信?
她故意威胁他,“若我说这左臂每逢这夜就特爱杀生呢?”管他道行再怎么高,她都控制不了自己了,万一不慎伤了他怎么办?
难得听她说狠话的火凤,心情甚好地想了一会儿,再冷不防地对她丢出一句。
“你担心我?”
她顿了顿,很清楚这尊无良神仙的本质其实有多邪恶。
“……这回我不会上当的。”每次都想用话套她拐她?哼,只要没见着他那张美男脸,她才不会又轻易让他得逞。
他低声浅笑,“听说,你喜欢我?”
轰隆……啊,好大的一声响雷……
且这回的响雷,结结实实轰得她头昏又眼花……
“霸下……霸下告诉你了是不是?”她面红耳赤到一个不行,心底很清楚是哪尊神仙出卖她的。
“嗯。”相较于她的结结巴巴,门外的他,音调听来再愉悦不过。
“那个小叛徒……”
“你……”他深吸了口气,颇为紧张的问着,“记起我是谁了吗?”
唉,她就知道她早晚要面对这一事……
就不知……他在知道实情后,会不会恨她恨到吐血?
“昆仑山山顶上,那个日日陪我自言自语的神仙。”没什么勇气的她,在他的苦候下,还是硬着头皮把好不容易才记起一点点的往事给搬出来。
“何时记起来的?”
“……离开魔界前。”仿佛感受到他熊熊的火气,她愈说愈心虚。
“既是记起了你怎不说?”听见这话后,带着怒意的他,毛火地一下又一下敲着她的房门。
“忘了……”都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记性天生就有缺陷?况且,别说是忘性大的她,常人连十年、百年前的事都不可能记得,而他却要她记得那么久前的事?她若还记得,她才真的有毛病。
忘了?
她知不知道,她的这一句忘了,让他后悔了几百年?
当年那短短的三个多月间,近一百日的日子,他日日看着她的容颜,她却从无法睁开双眼瞧他一眼,而他,却在她浑然不知时,不知已将她看过几百几千回。
当初在他接受了她住进他的生命里后,每天,听着她的自言自语,看着她老是喜欢摇头晃脑的模样,他从一开始的不耐烦,渐渐发现了自己的改变,因为,在习惯了她的存在后,他突然觉得,永远都一成不变的神仙生活,在有了她后,再也不那么枯燥乏味。
他喜欢看她摇摇晃晃的走路模样,因他可以有很多机会去牵她的手,或是理所当然的搂着她。
他喜欢她把头晃来晃去时,两手捧住她的脸蛋,藉机仔仔细细地把她的模样印在他的心头。
他喜欢亲自替她梳发、喂她吃东西、抱着她从这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去,看她乖乖坐在他的腿上安静地听他描述着眼前的风景……他更喜欢她的两手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尤其是在那一双小手揽住他的颈子时,她就会对他笑得好开心。
他很喜欢,那一股子全因她而生,而后缓缓堆积在他心头里的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
他曾经很希望昆仑山的雪季永远不要过去,而她,可以就这么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要变。
可有天,没有原因理由,事前也没有半点预兆,她却彻底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她离开了昆仑山后,山顶上空旷的雪地里,再没有了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对此毫无防备的他,一直都忘了要叫趁他不注意时,偷偷住进他心里的她搬走,可他却忘了,也改变了心意,一点也不希望她这尊不速之神离开他的生命里,就在他失去她之后,他才明白,他失落了什么。
他曾经试着离开昆仑山,至南天门外的岁宫去找她,可得到的答案却是她已正式闭关修炼,并立誓三百年内,神功若未大成就不踏出岁宫半步。
为此,他足足等了三百年。
这漫长的时光里,岁月虽不能在他身上催鬓如霜,但携藏思念里的浓浓惆怅,总令很想否认这一切的他,仍是不得不承认,他曾经为某个人苦候在远方,就在每当雪季来临、每当他的指尖抚上天际所降下的第一朵雪花、每当他在寒冬里,醒在夜色仍未央……
她一直都待在他心房偏偏的一角上,不走远,不离开,且,也不肯让他遗忘。
于是,这么等着等着,漫无止境的等待,大剌剌地栖住在他的命途上。他曾忘了他究竟在等些什么,他也曾认为那不过是百日之梦,醒了即可忘……偏偏,每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才发觉,无论他将日子怎么过、他又如何过着日子,在他的日子里,那个等字,一直,都绣在他身上。
可三百年后,他等到的,却不是他记忆中爱笑的青鸾,而是一个为了职责,陌生到他几乎不愿相信她就是青鸾的十九太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