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蒙刹与北方部族而言这已非夹击,是四面楚歌!
混乱中唯寻到一条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结果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罗网,另一支北境军老早候在谷道另一头,如此进退不得之际,黄土高壁上眨眼间又布满弓箭手,不降的话只剩死路一条。
这一战,北境军谋定而后动,主动出击,除将敌军兵力重创到近乎彻底瓦解外,最大的收获是生擒蒙刹国主与北方诸部几位族长,以此为筹码,只要手段用得好,想来可换天朝北境数十年长安。
看在北境这一带的天朝百姓眼里,这一战,大将军可说殚心竭虑,当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连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将军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务”算计上,扑棺哭得那样凄切,闻者无人不悲,别说埋伏在大军屯内的细作会信以为真,眼下说是假的、是欺敌之计,大伙儿也还半信半疑。
然后最最无辜的要数乔大小姐了。
重责大任都在她肩头上呢,被逼着演哭戏,还得扑腾打滚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够逼真,又哪能骗得过那该死的敌军细作,就凭这一点,远在帝京的皇帝老儿都得颁旨给个奖赏。
但此时此际,天朝皇帝不在远得要命的繁华帝京。
该坐在皇宫大殿龙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现在北境前线的驻军大营内,除了萧陌外,未再惊动到谁。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声频频要喷出,咱们的皇帝老儿努力要维持住王者威严,很使劲儿忍住,清清喉咙又道:“想想该给这位“冲喜有功”又“哭棺有劳”的乔大小姐什么赏赐才好。”
说是“皇帝老儿”,那是把他喊老了。
威帝模样也不过二十七、八,与萧陌年岁相当。
出声皇室,从小锦衣玉食,用天朝繁华浸润出来的人儿果然俊俏非凡,肌肤白里透红,一双长目似宝剑藏于匣内,锐意潜隐,化掉一切女气。
“噢,不好再称乔家小姐了。”荣威帝折起折扇轻打自个儿嘴巴一下。“得称她一声将军夫人。呵呵,听说咱们这位将军夫人为了一场‘大戏’可卯足了劲儿,从发动、布置、运棺,到之后的灵堂哭棺,当真步步为营,拿捏到位,见闻者无人不掏一把同情眼泪……噗!”再次将笑气压住,神态真诚——
“爱卿啊爱卿,朕可是指了个宝姑娘给你当娘子,你不必谢恩,无须感恩戴德,这本就是爱卿应得的。”
驻军大营帅帐内,外边士兵们的操练声以及马匹嘶鸣声阵阵传进,以往这些声响很能让萧陌清空杂思、宁定心神,但此时的他火气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长刀把占据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枭首算了。
他深觉帝王根本是在报老鼠冤。
荣威帝蔺长欢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太子时,有一回摆脱了侍卫和宫人偷偷溜出宫外游玩,却在帝京龙蛇混杂的集市中被扒走钱袋,这事莫名其妙牵扯到路过的萧陌身上,两少年因误会狠狠干上一架……
呃,应该说蔺长欢被狠狠揍了一顿。
萧陌向来敢作敢当,最恨别人冤他,蔺长欢又紧揪他不放,扑过来就要搜他身,他岂能忍?
但出乎萧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对方却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钱袋……后来才知那钱袋是蔺长欢远嫁异地的长姊出嫁前特意为他做的。
而萧陌在许久之后得知了蔺长欢的真实身分,才明白过来,那只钱袋实出自当年以“和亲”名义远嫁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之手,而长公主出嫁不过两年便因一场热病香消玉殒。
当时他们可是闹腾好久才解开误会。
萧陌是瞧蔺长欢可怜,不但丢了长姊亲手做给他的钱袋还被自己狠揍好几拳,他遂主动帮蔺长欢寻找被窃走的失物。
打小萧陌就爱在外头走踏,虽还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谓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他可丝毫不陌生,他这个侯府家的庶长公子还特别喜欢跟贩夫走卒们打交道。
为寻回失物,萧陌当时将能用的人脉都用上了,结果两个时辰后,两少年顺藤摸瓜在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底堵住偷儿,堵住是堵住了,但对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
蔺长欢本想以利诱之,用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如金叶子、玉佩、玉冠等等换回长姊织制的钱袋,但自小习武不辍的萧陌没给他“议价”的机会。
后来蔺长欢回想年少这一段,不得不承认萧陌当时二话不说便发动奇袭实是正确抉择,若然改利相诱,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极可能引来对方的其他同党。
萧陌抡着硬拳开打,蔺长欢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大叫着为自己壮胆随即扑上去加入戦局。
结果钱袋确实抢回来,四名大人偷儿被他们两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们脸上、身上亦都挂彩,痛到不行却相视大笑。
萧陌算是顿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机之深沉啊,当年尽管冲着他笑,其实就等着今时把他“卖掉”,来报那时候他揍他那几拳的仇。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赐婚的圣旨。”虽说北境战事已然抵定,驻守在前线,萧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单膝跪地,低首抱拳,沉声又道:“‘冲喜’一说本就无稽,累得乔大小姐委身下嫁,实在罪过,求皇上重新——”
“爱卿以为朕的圣旨如商贾间的买卖,可以说换就换,要退便退吗?”青年帝王直接截断他这个大将军的请求,语气平顺,目底犀光烁烁。
年少时的缘分邂逅造就两人渐生渐厚的情谊,萧陌却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萧氏,他孑然一身就这么光棍杆子独一个,真把帝王得罪惨了那又如何?抄家吗?
哈哈,什么家啊?没那种玩意儿!
从头到尾就他一人,还能连累谁去?
所以当荣威帝这般不冷不热、不喜不怒问话,萧陌根本豁出去了,语透厌世气味道——
“大战已过,经此一役,凭圣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数十年安乐,臣别无所求,只盼别再造孽,那乔家小姐随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处境和名声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于心?趁此时尚来得及,求皇上撤回圣旨,就说‘冲喜指婚’乃为欺敌之计,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归原状,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乔家小姐另择指婚的对象?”
“放肆!”荣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记桌面。“你当朕的圣旨能随便说改就改吗?”
萧陌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持平嗓声道:“再有,皇上实不该瞒着众人亲临北境,尽管宫中有心腹宫人帮忙打掩护,连日称病不上朝也实非正理,大小臣工们难免惶惶不安,胡乱臆测……皇上这动不动就想偷溜出宫的癖好,实得改改。”
“萧陌你还念起朕来了?”扬眉瞠目。
萧陌继续叨念。“北境局势虽说稳下,但仍有一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几座屯堡内的细作是否尽数清空,此点微臣亦不敢担保,而皇上仅凭隐卫们护驾便暗访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发何种危机,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来为难臣?”
大将军这话已属大逆不道,荣威帝并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变化颇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着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着便恼羞成怒,可单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脸无谓加无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终青年帝王起身将他的镇北大将军扶起,叹气道——
“朕哪里是为难你?朕是担心爱卿啊。隐卫传回消息,朕虽知你当日在战场上并非中箭,但毕竟是抱病强择才导致落马,还昏迷多日,醒来没多久又策动这一次的主动出击……朕总得亲自过来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温情牌,萧陌只得敛下神情抿唇不语,态度一直很是恭敬。
荣威帝又道:“说来说去还得怪爱卿对自身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还打了个半死赶出家门,竟没想给朕递个消息求援,好歹咱俩有些私交,朕那时虽未登基,也有足够能力护你,你倒好!一被赶出来就离京,你拿我当朋友了吗?要不是后来你在北境军闯出名号,我都不知你窝哪里去了!你对得起我?”心火猛地被点燃,连“朕”这个自称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当年之事,萧陌眼角微抽,又见皇帝在眼前气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额叹气的冲动,举止更加恭敬道:“请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开始就不该惹朕发火!”见鬼的斯文全抛了,荣威帝打开折扇用力搧,没好气地睨着萧陌。“朕在这儿把话挑明了,爱卿百战不殆、鞠躬尽瘁,终是替朕稳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赏赐,朕都能给,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赐婚圣旨,万万不可能,除非……”
除非!
萧陌倏地抬头,瞳底一亮。
“除非是乔家大小姐亲口提出,说自个儿不愿结这门亲,那倒还有转圜余地。”荣威帝不负责任般双手一摊,折扇尾巴还勾在他两指间荡啊荡,万分轻佻。“这指婚是乔家老长辈特意来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给出去了总不能无端端收回,君无戏言哪爱卿。”
萧陌脸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开始就被皇帝给“卖了”。
什么“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全是屁!
摊上一个爱为难人、偷溜成瘾的皇帝已够让萧陌头痛,没想到令他脑门更疼的还另有其人。
第三章 有没有王法(2)
在驻军大营帅帐中待过半个时辰后,荣威帝终于让隐卫送走,萧陌命三名擅长追纵的亲兵暗中紧盯,有状况随即回报。
而对于皇帝接下来会不会乖乖回朝,他已懒得多想之际,底下那名负责后方屯堡与前线大营两地连络的少年亲兵小八忽然急急来报——
“禀将军,咱们想逮的那名蒙刹细作终于被活逮了呀!”
萧陌锐目微眯,颔首。“将人提来。”
要撬开细作的嘴巴问出些东西应是不易,得想想该用何种法子来审,但无妨,局势于他有利,能与对方慢慢玩。
小八抖了抖,“再禀将军,去提人了,可是提不来,那奸细不是……不是被咱们的人逮住。”
萧陌冷峻眉目更沉三分。“说清楚。”
“……是乔家底下的伙计们误打误撞把逃命的细作给逮着,人直接被拉到乔家主事面前待审。一听到要审人,整座大军屯堡都闹腾起来,那地儿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团团围里三圈、外三圈挤得水泄不通啊,乔家主事招下话,说欺负了乔家的人想离开,不留下东西赔偿说不过去,所以……所以不让小的提人。呃……其实说是咱们的人逮的好像也可以,毕竟乔家主事正是咱们将军夫人,两家成一家,都是自个儿人,将军说是不唔……”大将军堪比寒铁的脸色让小亲兵登时闭嘴。
萧陌气到都想仰天大笑。
这北境竟有他提不来的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再拖无益,是时候该处理好那位乔大小姐了。
午时三刻,通常是死囚被送上断头台行刑的时点,今儿个一名犯下多重罪行的中年汉子在此时被架到场子正央,也不知谁人手笔,那矮壮身躯被粗麻绳綑得跟粽子似的,嘴还被破布团给堵实,凭他身手再灵活一时间也难挣脱,如此想逃逃不掉,想死又无法咬舌自尽,仅能瞠圆招子狠瞪。
这场子正是大军屯内的行军大都统府。
几日前被白布、白幡、白灯笼淹没的府邸早已恢复原状,灵堂撤了,紫檀棺木拉回货栈待售,才好生整理过的前院如今又上演一出,当家主母也没让底下人关门或赶人,就大大方方开放前头院子,任屯堡里的军民百姓围观。
场子原本吵翻天,但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一现身,七嘴八舌的百姓全自动闭嘴安静下来。
一眼望去,四方宽敞的前院满满都是人头,不过倒还知晓要腾出地儿来审人。
廊阶上,乔倚嫣坐在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素心和丹魄两个大小丫鬟分别站在她左右,她先是从容喝了口婢子递上的雪芽香茗,润润喉后徐声道——
“就按着事发顺序说吧。”
一名左手裹伤还隐隐渗血的瘦小老头立时站出来。
小老儿先是对着乔倚嫣作礼后,瞪了倒在青石板地上的细作一眼,愤然道:“东家,这贼人不知何时藏进小的载货马车里,让咱一路给拉回天元粮庄,后来还是靠家里养的那几条老狗嗅出异状,他躲不了,才跳出来跟咱扭打在一块儿,多亏小的练过几手粗浅功夫,对斗下仅断了根小指,但这不知情的引狼入室也险在粮庄酿出大祸,东家要怎么罚咱都认了,就是饶不了这混帐!”
其实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身为主事者的乔倚嫣已然清楚,要苦主们当众道出,只为道明一切有因有果,且,谁也不能伤了她乔家的人还想全须全尾。
她接过婢子递上的素帕轻按了按唇角,凤眸一抬,平静发话——
“云大叔,麻烦把这位大叔的两根小指全给剁了。”
伤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对方用两根来赔。
在场一片抽气声,既惊且惧,但也满满生出被护短之感。
“是。”乔家护卫教头云起阳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利刃立时上前按住细作的手,后者两腕牢牢被束住,也没费云起阳多少力气,两下轻易就断下两根小指。
“唔唔……”这蒙刹细作还算硬气,抬眼狠瞪乔倚嫣,丝毫不惧,也没费事挣扎,断指之时仅闷哼两声。
“云大叔,仔细替他止血,咱们还得接着讨债。”
“姑奶奶,血已止了。”云起阳经验老道,眨眼间已把对方血淋淋的伤口处理好,洒上止血金创药粉。
乔倚嫣赞许一笑,接着迎向细作狠厉的瞪视,叹息道:“听说阁下是蒙刹国潜进我朝的奸细呢,那种军机要务我可管不了,再说两边各为其主,不好说谁对谁错,只是我家将军遣人来讨要你,我怕你被提走,这儿欠下的债还不清,那样多不好,所以咱们尽快厘清吧,我还得把你让给将军。”
若非双腿被缚,细作真会顶着头朝乔倚嫣直撞过去。
这一边,乔倚嫣纤手轻挥,示意下一位苦主继续。
第二位苦主是名负责喂马的十四岁少年,大腿被划了一刀,半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