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在捡拾小石子。
右手握着一颗,与左手那粒,掂着大小及重量,她把右手那颗,丢回石圃里,又捉起另个小石,凑到眼前瞧,一副仔细认真,经过几番比较和评选,终于,有了胜负……
她仰首,把那颗毫不见圆润的凹凸石块,吞进嘴里!
本在高处楼台上,静谧不动的身影,一瞬间,抵达她面前,她吓得一颤,入嘴的石子,噎住了咽喉。
他动作疾速,右手扣向她喉前,拿捏力道分寸,将那颗梗喉小石,震为粉末,却没把她的颈骨也一并弄断。
“你这么饿吗?”连石子也吃?鲪儿没喂饱她?!
她咳着,猛咽唾液,喉里已经没有石子存在,可方才异物梗喉的感觉,还是很清晰。
“不,不是……”咽喉的疼痛,导致她的声音带些破碎沙哑。
他凛着眸,瞪她。
“不然,是什么?”食指凝聚一点水蓝幽光,抹过她的喉,眼神很冷,指腹的光,却很热暖。
疼痛感,被他指腹带走,说起话时,不再有撕扯的不适。
“上回那颗真珠,你父王没有还你,对不对”那颗她特地为他孕的小真珠,她看见了,龙王一直握在掌心,捏紧紧的。“你父王好像很喜欢,你也不好意思去讨回来,所以,我想,我闲着也闲着,再帮你孕一颗好了。”
成天在这儿吃吃吃,不做些事儿,她觉得自己好无用。
“不必。”竟是为了这种莫名原由,这这里瞎忙好一阵?
她孕出的真珠,既不特别圆、不特别亮、不特别大颗,说实话,没有珍藏价值,她大可无须硬吞石子,忍受痛楚不适,去培育那种小玩意儿。
他根本不会感激,更不会心生期待。
“不费太多功夫的,你别跟我客气。”她完全大误解。
“我不是客气。”而是视她的真珠为赘物,不屑入手。
“我这次挑大点的石头,真珠不会像头一回小,你放心。可惜我挑好久的那颗石子,被你弄碎了,得重新再找……”说完,珠芽又蹲回石圃去捡石。
刚险些噎死的家伙,是抱怨他弄碎了她的石吗?是吗?!
“这颗好……还是那颗……”
喂,最好是那颗拳头大的石头,你咽得下去!
“等等啦──我还没挑好──”珠芽被他从石堆中拉走,他力道并不蛮横,修长且宽阔的指掌,轻易提起她的膀子,教她无法抗衡。
有空在这里吞石头,不如呆呆傻傻坐在桌边,听他弹箜篌。
“我会去向我父王拿回真珠。”走了好一段路,他淡淡这么说道。
“唔?”
“所以,不用再孕第二颗给我。”口吻仍是冷冷的。
她听了,笑逐颜开。
第一颗真珠,对她的意义重大,他愿意开口讨回来,才不枉费当初她边孕着珠,边想象他是否会喜欢,那样的忐忑心情。
“你拿回来之后,要把它串起来当坠链吗?戴在颈上应该很好看哦,不然……镶在冠上或发钗也不错──”
他倒未曾思索,向父王讨回真珠后,做何用途。
只知他一日不讨回,这颗小蚌,就不会断绝吞石造珠的蠢念头。
“可是你父王如果太喜欢,不肯还,你跟他说,我也孕一颗给──”
“不准。”没待她说完,清冽的嗓音,送来拒绝,非常坚定。
“不麻烦的……”
再啰嗦,有麻烦的人,就是你了。他投来的眼神,正传达这番意思。
“我知道了,你希望全城上下,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龙珠蚌珠,才显得独特,对不对?”珠芽想了一会儿,做下结论,笑得好乐。
并不是。他完全没这样想,她过虑了,也太看得起她孕出来的小东西。
“好嘛,以后,我只帮你一个人孕珠,把真珠都送给你,不给第二个人。”她笑眯眯的,很轻易说出承诺。
可惜,他没感动到。
“你的真珠,和泪鲛族一样,凝泪成珠,一掉泪,便轻易盛满一盅?”
“不是呀,没那么容易,我们得日积月累,把卡在体内的石头沙屑,包裹起来,一层一层,慢慢滚呀滚……”
他睨她,眼神浮现责备。
“既使如此,你发什么宏愿?”说得仿佛孕珠一事,多容易似的。
“我一年孕一颗,十年就有十颗啦。”
一年一颗?
十年十颗?
他与她的纠葛,最好是有那么长。
心里,冷嗤着。
她的真珠,吸引不了他。他不屑那种破东西。
他看着她在笑,云很淡、风很轻、花香很迷人的那种笑,不为任何胜负的笑,单纯、无垢,而且,快乐。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排斥她的说法……
纠葛一年,甚至是十年……
不太糟。
而这个一闪即逝的想法,让他觉得──
糟了。
第4章(1)
墙上数颗夜明珠,晕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龙主屏退左右,一人独坐,在偌宽的沉石长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龙子入内,便瞧见如此光景。
难得一见的肃穆,盘踞在龙主面容之间,光与影,交错脸庞,形成浓荫阴霾,锋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着自己的掌。
而龙主掌心发射着珠光的东西,正是他此趟前来的目的。
“父王。”大龙子出声,唤了龙主。
龙主双肩一绷,小受惊吓,抬起眼,看见是他,又松软下来:“……老大呀,何事前来?”
“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龙珠蚌珠。
“请求父王,归还予我。”
龙主倒不是面有难色,更没有割爱的依依不舍,他毫无迟疑,将真珠搁上桌。
大龙子上前,正欲去取。
龙主突然有此一问:“你觉不觉得,这个小蚌珠,与如意宝珠……真像?”小巧精致般的。
“嗯。”大龙子必须坦承,确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泽,确实神似于如意宝珠。
“不仅样子像,还有一点──用蛮力或法术,也打不碎它。”要证言一般,龙主重重一击,拍下,沉石长桌应声粉碎,龙珠蚌珠仍是完好无缺,躺在碎石沙砾间,兀自辉耀。
龙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这等坚硬,难怪先祖们若要修复破损宝珠,便得寻找龙珠蚌……”
大龙子弯身,捡起蚌珠,珠体圆润泽亮,连丝细痕也没有。
“我们省下了寻找龙珠蚌的功夫,万一……找回你的如意宝珠时,宝珠有所损伤,她就能派上用场了。”龙主说着,紧绷的神情,渐渐添了欣慰笑意。
大龙子却蹙起双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为了这原因?”他可以猜出龙主别有用意,但没想过,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难怪,龙主一知她是龙珠蚌,行为举止完全改变。
“她太小,那会要了她的命。”大龙子浅淡的言语中,不甚苟同。
她连吞颗石子都很困难,还要将如意宝珠放进她体内,她岂有活路?
“我叫鲪儿努力喂饱她,为她炖煮最补的药膳,养壮她身子,最好能养大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这便是时时能见鲪儿拿着食物,跟在珠芽周遭,喂汤喂饭喂零食的主因。
珠芽确实被养出红光满面,丰腴不少,健康了不少,还以为是鲪儿待她太好,怕她没吃饱,原来……
另有目的。
“连如意宝珠的踪迹都查不到,此时说这些,言之过早。”大龙子波澜不兴说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寻回宝珠,宝珠全然无损,当然就用不到她,现在先养着,总是预防嘛。”龙主颇为熟虑道。
“……”大龙子眸里淡淡的一丝暖光,是珠蚌的余晖残映,它温润的小小光芒,让他的瞳心,随其明亮。
他,是一只失去如意宝珠的龙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时,便跟随他,一并孵化成形的重要宝珠。
它虽不属于龙躯的一部分,不若龙角断去时,伤害来得直接明显,不见伤、不见血、不觉剧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宝珠与龙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紧密关联。
如意宝珠,攸关龙族术力强弱,已获得证实,但宝珠不仅单一功用,它更是平稳龙族怒涛的重要媒介。
龙,喉下有逆鳞径尺,偌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能安抚逆鳞,仅有如意宝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盗走龙族先祖宝珠一颗,触怒了龙族先祖,谁也压抑不下的怒焰,随逆鳞翕动,爆发出来,龙族先祖彻底失控,翻江倒海,疯癫大闹,近乎六亲不认,直到宝珠重回龙爪,才止住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可怕灾难……
龙族无人敢尝试,宝珠离身的后果。
大龙子的如意宝珠,在他仍是“战龙”之时,参与叛逆讨伐,被逆军之首于阳击落,坠入深海,消失无踪,迄今未能寻获。
没了如意宝珠的龙,如何还能像大龙子,此时的温儒悠然,不见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来可有觉得身体不适?”龙主试探问他。
“没有”
“不会感觉心浮气躁?”
“不会”
“还是很有兴致弹箜篌?”
“嗯”
“看来,仍能维持一段时日,开始有减弱迹象时,再把你叔叔伯伯请来,联袂替你施术,五十年一次,算算还是有两三年……”龙主数着时日。
全赖几位龙王连手相助,倾力为大龙子封印逆鳞,将濒临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体内,硬压下来。
成效算是彰显,只是需要大龙子避免情绪起伏,鲜少动怒动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涤过多杂思,倒也成功没让大龙子步上先祖后尘。
封印,毕竟是权宜之计,取回宝珠,才是解决之道。
尤其,最近两三回的封印时效,有越来越提早的迹象,哪次会完全失效,谁都不敢保证。
“我会再去寻找宝珠下落。”大龙子整年之中,总有半数以上的时间,花费在寻回如意宝珠上头。“……我不解的是,宝珠与我的羁绊,不该受距离所阻,完全察觉不到它半丝踪迹,即便它有损伤……”
“这……”龙主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表示不知。
父子俩默视着,大龙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却被龙主唤止了脚步。
“那颗小蚌,养着养着,别养出感情来,才不会……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龙主稍稍提点,没说更多,扬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龙子静静离开,脸上不见太多表情停伫,一如他惯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没有笑扬。
步伐踩在“枕琴怀笙园”的水玉石板上,音调,沉重而郁郁,每一步,窒闷,隐亮。
珠芽闻声而来,小脑袋瓜弹出窗棂,朝他招手,举在半空中的小荑还握着石箸,一旁,鲪儿手托满满食物,正在喂食她。
再寻常不过的情景,数不清瞧过多少回,这一次,竟教他刺眯起眸来。
她一脸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为了养大她,好方便将来她的……用途。
喉间,那股想叫她“别再吃了”的声音,如鱼刺梗塞,咽不下,吐不出。
不一会儿,与他脚步全然不同的轻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来,像蜻蜓点水,清灵、飞舞、快乐且喜悦。
珠芽来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酱残留,忘了拭净。
别人是胭脂水粉,点缀艳容,她却是酱汁相衬,女人味没有,娃儿稚气倒很多。
她看见他手上的真珠,小脸笑开,柳眉扬扬。
“你拿回来啰?你父王愿意把它还给你?那我们快点看看能把它做成什么,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来。”她兴高采烈,拉着他,直往亭子里钻。
他何时答应,要佩戴这颗小不隆冬的玩意儿?
瞧她,一副计划许久的雀跃样……
大龙子几乎要为她的一脸认真而失笑,末了,也只是瞅着她,任凭她天马行空,讲述着如何如何处置小蚌珠
“串起来当手环好,抑或系在冠上当点缀……”
“珠子太硬,大不了孔,穿不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她兴致勃勃间插嘴,打断她的叽叽咕咕。
“唔?真的吗?”她对自己孕出来的珠子,了解得不比他多。
他试给她看,双指紧捏珠子,珠子文风不动,术力凝聚成细针,企图穿透珠体,只见术力细针钻击珠身,溅出碎金光芒,术力撤回,珠子连个小伤都没有。
“哇呀──好坚固哦!”她惊叹又惊叹。
你还赞叹?!那是你包出来的珠子,别一副和它很不熟的嘴脸,好吗?
“所以,它不能串成手环项链额链脚链腰链。”死心吧,她刚念出的那长串饰物名称。
“……这样呀……那……”笑靥马上垮掉,粉扑扑的脸蛋,褪了光鲜颜色。她苦恼思索着,还能做什么。
他听见自己一声浅浅笑叹,笑她将再简单不过的小事看得严重,甚至为此……露出了烦恼神色。
他取过蚌珠,凝出比珠体略大一些的水球,将蚌珠包裹其中,蚌珠在水球内,咕噜滚动,珠身光泽优游,仿佛活生生一样,再以细若琴弦的水线,穿透水珠上方,串起。
简易素雅的串链,于焉成形。
“原来还有这一招?!好可爱哦!它在水珠里滚耶!”她像个小孩,喜怒哀乐完全掩藏不了,方才愁愁郁郁的样子,立刻消失不见,又恢复活力。“我帮你戴起来!”
我并不是要做来自己戴的──他来不及阻止,她的双手,已经爬上他的颈子,倾身靠了过来,十指搭过他颈背,要系牢串链。
“你头低一点,我绑不到。”
自己笨手笨脚,还有脸说得像是他不肯配合。
他被迫垂首,任她贴近。
她指腹的温度和嫩软,由肤脉传递过来。
无意间,她碰触到了后领的劲畔龙鳞,他猛地一僵,双肩绷紧。
“你怕痒哦?”她误会他的反应。
傲岸如他,怕痒,那也太……可爱了吧?
“……不是。”他眼眸眯着,脸上也有些许愕然。
她的触摸,让他的鳞片,隐隐躁动,一片一片,急欲穿透皮肤出来。
快把手移开!脑海,戒备的声音,吼得响彻。
柔嫩的指腹,像香甜诱饵,在他肤间移动时,龙鳞化身饥饿的兽,企图追逐它,随它行进方向,有所反应。
他严厉制止,遏阻它们妄动,暗暗喝令她们冷静。
“你脖子上有硬硬的东西耶……是鳞片?”
阻止得了鳞片,却阻止不了她的好奇。
她在他颈后探索,寻宝一般,描绘龙鳞的形状及位置,似乎颇感新鲜,认真且仔细,将他的鳞摸个彻底,全然不知此举有多么的危险。
他蓦地伸来手掌,擒住了顽皮游移的软荑,她对上他的眸,那双长睫掀扬下,深若古潭的眼,是错觉吗?瞳仁颜色……变了。
变成她没看过的浅金色。
“……我自己来。”他的嗓音,也不似平时清冷,好沉,仿佛另一个人所有。
他将她的手,由衣领后抽出,接续系绑串链的工作,动作有些缓慢,不是笨拙的慢,而像是十指在与什么对抗着……